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一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时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一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黑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一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一团一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
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
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
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罢。”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一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
“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
“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
“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
“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一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一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一习一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罢!”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一陰一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一陽一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一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
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一弄他,用各种的话戏一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
“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
“不见得罢,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
“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
“哪有那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一陰一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
“到一陰一间,一陰一间一陽一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
穷鬼阎王一爷也不一爱一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玷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
“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啰!”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
“一陰一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一逼一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
“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
“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
“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
“死不了。”
老厨子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嬉嬉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