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说,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岁了。
他的一乳一名叫有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叫着一乳一名。祖父叫他“有子做这个。”
“有子做那个。”
我们叫他有二伯。
老厨子叫他有二爷。
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东家。
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肉铺子上去买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听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样地笑逐颜开。
有二伯最忌讳人家叫他的一乳一名,比方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后抛一颗石子,掘一捧灰土,嘴里边喊着“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这机会,就没有不立刻打了过去的,他手里若是拿着蝇甩子,他就用蝇甩子把去打。他手里若是拿着烟袋,他就用烟袋锅子去打。
把他气的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
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一看他打了来,就立刻说:“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举起手来作着揖,向他朝拜着。
有二伯一看他们这样子,立刻就笑逐颜开,也不打他们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远,那些孩子们就在后边又吵起来了,什么:
“有二爷,兔儿爷。”
“有二伯,打桨杆。”
“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边走,孩子们还在他背后的远处喊。一边喊着,一边扬着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飞着一会工夫,街上闹成个小旋风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听见了这个与否,但孩子们以为他是听见了的。
有二伯却很庄严的,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着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的叫着。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一毛一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一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一乳一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
“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一奴一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
“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
“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一毛一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一毛一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一毛一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一毛一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一毛一子就要
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一毛一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么?”
我说:
“那一毛一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一娘一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一毛一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一毛一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