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过了无数的沟沟峁峁.体力渐渐不支了起来的五魁,为自己单槍匹马地去白风寨多少有些怀疑了。要夺回女人,毕竟艰难.况且十之八九自己的命也就搭上了。他顺着一条河流跑,落日在河面上渲染红一团一 .末了.光芒稀少以至消失,是一块桔橙色的圆;圆是排列于整个河水中的,愈走看着圆块愈小,五
魁惊奇他是看到了日落之迹,思想又浸一婬一于一个境界中去:命搭上也就搭上了,只要再能见上女人一面,让她明白自己的真意,看到如这日落之迹一样的心迹,他就可以舒舒坦坦死在她的面前了。
五魁赶到了白风寨,已是这一日夜里的子时。白风寨并不是以一座山包一皮而筑,围有青石长条的寨墙和高高的古堡,朦胧的月色上依然是极普通的村镇了。一座形如鸡冠状的巨大的峰峦面南横出,五魁看不到那鸡冠齿峰的最高处,只感到天到此便是终止。山根顺坡下来,黑黝黝的散乱着巨石和如千手佛一般的枝条排列十分对称的柿树,那石与树之间,矮屋幢幢,全亮有灯火,而沿着绕山曲流的河畔,密集了一片乱中有序的房院,于房院最集中的巷道过去,跨过了一条石拱旱桥,那一个土场的东边有了三间高基砖砌的戏楼,正演动着一曲戏文,锣鼓杂嘈,人头攒涌。五魁疑心这不是自己要来的地方,却清清楚楚看到了透过了戏楼上十二盏壮稔油灯辉映下的戏楼上额的三个白粉大字:白风寨。于往日的想象里,白风寨是个匪窝,人皆蓬首垢面,目透凶光,眼前却老少男一女皆只是浸一婬一于狂欢之中,大呼小叫地冲着戏台上喊。戏台上正坐了一位戴着一胡一 须却未画脸的人,半日半日念一句:“清早起来烧炷香”,然后在身旁桌上燃一炷香插了,又枯坐半日,念:“坐在门前观天象。”台下就嚷:“下去下去!我们要看《换花》!”五魁知道这是正戏还未开前的“戏引”,却纳闷白风寨好生奇怪,夜到这么深了,还没到开演时间。台上那人就狼狈下去,又上来一人说道:“今日白风寨有喜开了台子,演过了《穆桂英招亲》,寨主也都走了,原本是收场了。大家不走,要看《换花》,总得换妆呀!好了,好了,不要吵了,马上开始!”果真戏幕拉合了,又拉开来,粉墨就登场了:五魁心不在戏上,只打听寨主的营盘扎在哪儿,被问者或不耐烦.或虎虎地盯着他看,五魁担怕被认出不是白风寨的人,急钻人人群.企望能在旁人闲谈中得知唐景的匪窝,也就有一下没一下假装看戏。戏是极风趣的,演的是一位贪图沾小一便宜的小媳妇如何在买一个货郎的棉花时偷拿了棉花,货郎说她偷花.她说没偷.后来搜身,从小媳妇的裤裆里抓出了棉花.那棉花竟被红的东西弄一湿了,一握直滴红水儿。在一阵一浪一笑声中,五魁终于打问清了唐景的住处,钻出人窝就高高低低向山根高地上走去。
在满坡遍野的灯火中果然一处灯火最亮,走近去一院宅房,高大的砖木门楼挂了偌大的灯笼,又于门楼房的木桩上燃着熊熊的两盏灯盏,一定是盛了野猪油,灯芯粗一大如绳,火光之上腾冲起两股黑烟,门口正有人出出进进。五魁想,大门是不好进去吧.却见有人影走过来,忙藏身一个地坎下,坎沿上有人就说话了:“寨主得到的女人好俊哟!”一个说:“我知道你走神了,死眼儿地看.可你却不看看你自己,你是寨主吗,你是卖烧饼的!”先头的便说:“其实那女人像你哩!”问:“你说哪儿像?”说:“你近来.我给你说!”两人靠近了,一个很响的口吻声,一个就骂道:“别让人瞧见了!”五魁知道这是一对少男少女.正是去看了抢来的女人,便想:白风寨真是土匪管的地方,唐景抢了女人.就有人唱大戏,还有人跑去相看,看了寨主的女人就贼胆包一皮天.暗地里要来野合吗?却听那少女又说:“你离远点.看着人.我要尿呀!”少男不远离,女的就训斥,后来蹲
下去撒尿,尿水恰好浇在五魁的头上。五魁又气又恨,却不敢声张,遂又自一慰:不是说被狗尿浇着吉利吗?待那少男少女走远了,不免又于黑暗里目送了他们,倒生出欣羡之心,唉唉,这嫩骨头小儿倒会受活。咱活的什么人呢?五魁这般思想,越发珍贵起了柳家的新娘待自己的好心诚意,也庆幸自己是应该来这一趟的。可是,门楼里外还是站了许多人,五魁就顺着宅院围墙往后走,企图有什么残缺处可以翻进去。围墙很高,亦完整,却有一间厕所在围墙右角,沿着塄坎修的,是两根砖柱,上边凌空架了木板,那便是蹲位了。五魁一阵惊喜,念叨着这间厕所实在是为他所修,就脱了外衫顶在头部,一跃身双手抓住了上边的木板,收肌提身爬了上去,木板空隙狭窄,卡住了一臀一但还是跳上来。五魁丢一了外衫,双手在土墙上蹭了污秽,见正是后院的一角,院中的灯光隐隐约约照过来。
贼一样地转过了后院的墙根拐角,五魁终于闪身到了中院的一个大厅中,于一棵树后看见了那里五间厅堂,中间三间有柱无墙,一张八仙土漆方桌围坐了一堆人吃酒,厅之两头各有界墙分隔成套间,西头的门窗黑着,东头的一扇揭窗用竹棍撑了,亮出里边炕上的一个人来。五魁差不多要叫起来了,炕上歪着的正是新娘!五魁鼓了劲便往厅门走,走得很猛,脚步咯咯地响,厅里就有人问:“谁个?”五魁端直进门,问道“哪位是唐寨主?”众人就停了吃酒,一齐拿眼盯他,一个说:“是给寨主贺喜吗?夜深了,寨主和夫人也要休息了,拿了什么礼物就一交一 给前厅,那里有人收礼记单,赏吃一碗酒的!”五魁说:“我不是来送礼的,我有话要给寨主说!”在座的偏有两个是亲自抢夺了女人的,五魁没有看清他们,他们却识得五魁,忽地扑过来各抓了他的胳膊按在地上了,回头说:“寨主,这小子就是那个驮夫,竞寻到咱们白风寨来了!”中间坐着的那个白脸长身男子闻声站起,五魁知道这便是唐景了,四目对视半晌,唐景挥手让放了他,冷冷说道:“你一个人来的?”
五魁说:“就我一个。”
“好驮夫!”唐景说,“我就是唐景,唐景要谢谢你,来,给客人倒一碗酒来!”
五魁不喝酒:
唐景就哈哈笑了:“不喝你就白不喝了!你是个汉子倒是汉子,可一人之勇却有些那个吧,要夺了女人回去,你应该领了百儿八十人才行啊:”
五魁说:“我不是来夺女人的,我只是来给寨主说个话。”
唐景说:“白风寨上唐景没有秘密的,你说吧!”
五魁说:“寨主要不让我说,就着人拔了我的舌头,要让我说,我只给寨主一个人说。”
唐景又笑了:“真是条好汉子!好吧,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众人散了开去,一个人已经走到厅院了,又进来将身上的一把腰刀摘下给了唐景。唐景说:“用不着的。”倒将厅门哐啷关闭了。
五魁还站在那里不动,心里却吃惊面前的就是唐景吗?外边的世间纷纷扬扬地传说着有三头六臂的土匪头子,竟是这么一个朗目白面的英俊少年吗,且这般随和和客气!僵硬了半日的五魁一时却不知所措.突然腿软一了,跪在地上说:“寨主,五魁是一个下贱驮夫.莽撞到白风寨来,得罪寨主了!”
唐景说:“来的都是客嘛!权当你是我派的驮夫,有话喝了这碗酒你说吧:”
五魁便把酒接过喝了,一边喝一边拿眼看唐景的脸,看不出有什么一奸一诈和陰谋,心里倒犹豫该不该对他撒谎呢?这么一想,却立即否定了:唐景不像个凶煞,可土匪毕竟是土匪,柳家的新娘不是现在抢来要做压寨的夫人吗?我是来救女人的啊!就放下酒碗说:“寨主,我只是驮夫,原本用不着为柳家的这个新娘来的。这女人若是被别的人抢了去,我也不会这么来的,一个女人嫁给谁都一样.反正不是我的女人。可寨主是什么人物?
我五魁虽不是白风寨的人,寨主的英名却听得多了!为了寨主,五魁才有一句话来说的,寨主哪里寻不到一个好女人,怎么就会要这个女人呢?他虽然眉眼美一点,却是个白虎星。”
五魁的话十分罗唆,他始终在申明自己来的目的,唐景就一直看着他微笑,可说出最重要的一点了,却嘎然而止,唐景就霍地站起来,问道:“白虎星?”
五魁说:“是白虎星。”
白虎星是指女人的下一身没毛,而本地的风俗里,认定着白虎星的女人便是最大的邪恶,若嫁了丈夫,必克丈夫,不是家破业败,就是人病横死,即使这号女人貌美天仙,家财万贯,男人一经得知断是不肯讨要的。
五魁看着唐景脸面灰黑起来,却说:“寨主如果是青龙这便好了!”
青龙者,为男人的胸毛茂密,一直下延到下一身器一官,再一溜上长到后背。若女为白虎,男为青龙,这便是天成佳偶,不但不能相克反倒相济相助,是世上最美满的婚嫁。
但唐景不是青龙,白脸唐景连一胡一 子都不长。唐景直愣愣拿眼看着五魁,看得五魁几乎要防线崩溃,突然说:“她是白虎,你怎么知道?”
这是五魁在准备说谎的时候就考虑到了,他说,这女人是苟子坪姚家的女儿,而他五魁的表姐正好也在那个村的,鸡公寨柳家少爷订了这门亲,一次他去表姐家提说起此事,表姐悄悄告知他的。五魁这么说着,尽量平静着心,说了上句,就严密谨慎下句,不要出现差错。“表姐说,”五魁就又说了,“一次是表姐同这女人上山捡菌子,捡得热了,两人偷偷在林中的一个山泉里洗澡发现的。表姐发现了,心里就犯嘀咕,怪不得姚家族里的那个小伙上山砍柴就滚坡死了,以前却在说这女人与那个本门哥相好得怎样怎样,原来她是白虎星短他的寿呀!这事表姐当然不敢对人言说,只是柳家一向欺负他五魁家,他五魁无可奈何.知道了柳家订了这门亲,表姐才喜欢地说恶人有恶报,瞧她柳家的霉事吧!”
“这也真是.”五魁说,“鸡公寨年年要娶多少女人,而每一个新人都是我当的驮夫,可从来没有遭人抢过,偏偏柳家就出了事.这不是白虎星女人一结婚起就克柳家了吗?”
唐景说:“我要是不信你这话呢?”
这话却使五魁全然没有预料,五魁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他低下头去.心里慌乱了:唐景怎么个不信呢?是他要验证吗?今日夜里.那女人就成了他的女人,是白虎星不是白虎星一目就知的。可是,可是五魁又想,风俗里讲,若是白虎星,男人即使不与行一房一事,但亲眼见了那东西,也就有了克的作用,唐景是不会作这种险事的。那么.先让手下人检查吧,可一个寨主何等人物.自己的女人能先让手下人检查吗?唐景能一槍打了秋千上断了薄带的夫人,他绝不肯将这女人的隐私暴露给部下的。五魁心里有些安妥,却仍是一头汗,说谎原本心中发虚,唐景若再诈问一次.他就一定会露出破绽了。或许,他这阵已看出我的谎言,一个变脸就要杀了我了!杀就杀吧,既然已经说了谎被他识破.五魁来时也就不想活了回去了!五魁的汗水有颗漓在了地上.他现在遗憾的是还没有见上女人一面。
“信不信由你。”他无可奈何地说。
唐景却返身进了西边套间,很快又出来,端了一盅酒,说道:“你是这女人的接亲驮夫?”
五魁茫然.不作回答。
唐景说:“一个驮夫,新娘被人抢了,主人家是不会怪了你的吧?驮的新娘被抢,新娘做谁的新娘你也用不着太计较的吧?
为一个富豪人家的新娘而来白风寨要人,你不会这么大劲头吧?可你却来了!或许你是来救这女人的,或许你真为了我好,但怎么让我相信呢?这里有一盅酒,说白了,酒里有药,你要是来救女人,念你一个驮夫有这般勇气,我放你囫囵回去,绝不伤你一根头发,唐景说话算话。你要是真心为了我,你就喝了这酒,这酒能毒聋你双耳,耳聋了我却有大事一交一 给你于,你肯喝吗?”
酒盅放在了桌上,五魁的脸刷地变了,琢磨唐景的话,明白面前的这个白脸少年之所以能成枭雄果真有不同于一般的手段!承认是来救女人的就放走,承认说了真话却让喝毒,但不论怎样就是不说还要不要这女人,五魁是犯难了。想承认了来救女人,唐景真的会生放了他?就是生放,你五魁是来干什么,就这么空手回去吗!证明一切为了唐景,却要喝下聋耳毒酒,土匪就这样恩将仇报吗?好吧,五魁是来救女人的,女人救不走,五魁也是不回去的,聋就聋了耳朵,先呆在这里再寻机救那女人吧!五魁端了酒盅一仰头就喝了,立即倒在地上准备毒在腹内作凶。
但五魁没有难受,耳朵依然很聪。
唐景说:“五魁是真心待我了!我现在告诉你,这酒里并没有毒,而抢这女人我事先也全不知道,压寨夫人才死了,我也没个心思这么快再娶一个,手下的兄弟一派好意,人既然到了白风寨,不应允也怕冷了兄弟们的心,可要立即圆房却是不肯,只准备养了她在这里,待亡人周年之后才能成亲。现在既然如此,我会让这女人回去的,唐景也不落个抢人家女人的名声,但却希望你能来白风寨吃粮,不知肯不肯?”
五魁一下子则浑身稀软,手脚发起抖来,他给唐景磕头,磕了一个又一个,说:“五魁当不了粮子的,我只会种地。”
唐景说:“那也可以来寨子里安家嘛!”
五魁说:“我还有一个老爹,他离不开热土,寨主还是让我回去吧:”
唐景说:“你这个硬憨头!那好吧,你老爹过世了,你想来白风寨住.你就来找我吧!”
依唐景的意思,五魁可以在白风寨歇一夜 ,天明领女人回去,五魁却要求连夜走,直待五魁进东套间背驮起了又惊又喜的女人出门了,唐景又倒了酒,一盅给女人喝下,一盅自己喝了,说:“毕竟咱们还有这份缘!”伸手忍不住在女人的脸上捏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