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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3

是心之所想的结果,还是命中而定的缘分,苟子坪距鸡公寨仅剩下十五里的山道上,果然从乱草中跳出七八条白衣白裤的莽汉横在前面,麻脸陪尖锥锥叫起来:“白风寨!”

白风寨远鸡公寨六十里,原是一个下河人云集的大镇落。不知哪一年,白风寨来了一个年轻的桑雄唐景,他打败了官家,以此安营扎寨,演动了许多英武的故事。他在别的村庄别的山寨是提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但在白风寨却大受拥戴,他并不騷扰这个寨以及寨之四周十数里地的所辖区的任何人家,而任何官家任何别的匪家却不能动了这地区的一棵草或一块石头。虽然也娶下了一位美貌的夫人,但他的服饰从来都是白的,也强令着他的部下以至那个夫人也四季着白色的衣裤。为了满足寨主的欢喜,居住在这个寨中的山民都崇尚起白色。于是,遭受了騷扰的别的地方的人一见着一身着白的人就如撞见瘟神,最后连崇尚白色的白风寨的山民也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匪类了。

麻脸的陪看得一点没错,拦道的正是白风寨的人,他们不是寨中的山民,实实在在是唐景的部下。原本在山的另一条路口要截袭县城官家运往州城的税粮,但消息不确,苦等了一日未见踪影,气急败坏地撤下来议论着白风寨近期的运气不佳全是殒了压寨夫人所致,痛惜着美貌的夫人什么都长得好,就是鼻梁上有一颗痣坏了她的声名。为什么平日荡秋千她能荡得与梁齐平而未失手,偏在七月十六日寨主的生日,那么多人聚集在大场上赛秋千,她竞要争那个第一呢?为什么在荡到与梁欲平的时候,众人一哇声叫好,她的宽大的丝绸裤子就断了系带脱溜下来,使在场的人都看见了不该看到的部位呢?寨主从不忌讳自己的杀人抢劫,当他把大批的粮食衣物分给寨中山民时告诉说这是我们应该有的,甚至会从褡裢中掏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讲明这是官府×××和豪富×××,但他却是不能允许在他的辖地有什么违了人伦的事体。他扬起槍来一个脆响击中了秋千上的夫人,血在蓝天上洒开,几乎把白云都要染红,美貌的夫人就从秋千上掉下来。他第一个走近去,将她的裤子为她穿好,系紧了裤带,在脱下自己的外衣再一次覆盖了夫人的下体后,因惯还在摆动的秋千踏板磕中了他的后脑勺。

现在,他们停下来,挡住了去路,或许是心情不好而听到欢乐的唢呐而觉愤怒,或许是看见了接亲的队伍抬背了花花绿绿的丰富的嫁妆而生出贪婪,他们决定要逞威风了。此一时的山峁,因地壳的变动岩石露把层次竖起,形成一块一块零乱的黑点,云雾弥漫在山:之沟壑,只将细路经过的这个瘦硬峁梁衬得像射过的一道光线。接亲的队列自是乱了,但仍强装叫喊:

“大天白日抢劫吗?这可是鸡公寨的柳掌柜家的!”

拦道者听了,脸上露出笑容来,几乎是很潇洒地坐下来,脱下鞋倒其中的垫脚沙石了,有一个便以手做小动作向接亲人招呼,食指一勾一勾地,说:“过来,过来呀,让我听听柳家的源头有多大的?”

接亲的入没有过去,却还在说:“鸡公寨的八条沟都是柳家的,掌柜的小舅子在州城有官座的,今日柳家少爷成亲,大爷们是不是也去坐坐席面啊!”

那人说:“柳家是大掌柜那就好了,我们没功夫去坐席,可想这一点嫁妆柳家是不稀罕的吧?!”

后生们彻底是慌了,他们拿眼睛睃视四周,峁梁之外,坡陡岩仄,下意识地摸摸脑袋,将背负的箱、柜、被褥、枕头都放下来,准备作鸟兽散了。麻脸的陪却是勇敢的女流,立即抓掉了头上的野花,一把土抹脏了脸,走过去跪下了:“大爷,这枚戒指全是赤金,送给大爷,大爷抬开腿放我们过去吧!”

伸着右手的中指,中指上有闪光的金属。

那人就走过来欲卸下戒指,但一扭头,正是藏在五魁背后的新娘探出来瞧陪的戒指,四目对视,新娘自然是低眼缩伏在了五魁的背后,那人就笑了。

说:“大爷,这可是一两重的真货,嫁妆并不值钱的,只求图个吉祥。”

那人说:“可惜了,可惜了!”

说:“只要大爷放过我们,这点小意思,权当让大爷们喝杯水酒了!”

那人却说:“这么好的雌儿倒让柳家的消用,有钱就可以有好女人吗?你家少爷能,我们白风寨也是能的。”遂扭转头去对散坐的同伙说,“睢见那雌儿了吗?好个人才,与其让做财东婆真不如做了咱们的压寨夫人哩!”

同伙在这一时里都兴奋得跳起来。

立即站起,“这使不得,这使不得!”双手挥舞,似要抵挡了。那人刀来扫,一道白光在陪的面前闪过,便见一件东西飞起来,陪定睛看时,东西已被贼人接住,是半截指头和指头上的戒指,才发现自己中指已失,齐楞楞一个白碴,就昏死地上了。

那人叫道:“都听着,这新娘还是新娘,但已是我们的压寨夫人!柳家是大掌柜,他少不得被我们抄家杀头,这女人与其做少短命倒不如做压寨夫人长长久久!”

五魁不待那人说完,拧身就往东路跑,跑到一块大石后,拐脚钻人一块茅草地.不顾一切地往峁沟窜去,已经吓得木木呆呆的新娘此一刻里双脚双手只搂着五魁如缠树藤萝。慌不择路的五魁不住地要耸耸身子.将越背越下沉的女人在耸中向上挪送.每一耸就摔下一把汗豆子.再后就双手反搂在后,勒紧了女人的腰,说“我要滚了!”已是刺猬一般从一个斜坎滚下去,荆棘茅草就碾平了一道:滚到坎下,前面就是一条河了,河面上架一棵朽柳树的桥.深水漩着无数的涡儿,看去如一排排铆钉。五魁仰头往山上看.看不到峁梁.却想.若立即踏桥过河,山峁上必是能看得见的了.就用嘴呶呶左侧的一处鹰嘴窝岩,说:“那里有一个洞.藏在那里鬼也寻不着了!”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还倒在草窝里.女人的双手还勒着自己的脖子,女人的双脚也弯过来绞住了自己的腰.五魁就驮着女人拱身要站起来?但几次拱不起:女人终于说:“让我下来!”一句话使惊魂失魄的五魁知道现在是安全地带了.便庆幸起自己的勇敢和机智,同时松弛了的脑袋里闪动了许多思绪.啊啊,一个菩萨般的女人现在与自己是很亲近的了!且不说她到了柳家做少是五魁不能正眼看的.即使她还在苟子坪做女儿,比五魁更魁伟的也更有钱的男人能挨着她一个指头吗?而如今她手脚纠缠地在自己身上合二为一.她是把一切的一切都依赖着他了!他看见了自己下巴下十指 叉着的白手有一处流着血,就后悔滚坡下来的时候没有保护得了被荆棘的划撕.那一只脚上,绣花的红鞋也快要掉了.如果真要被树枝挂走了.一个女人赤着一只脚.女人的难堪会使自己怎样的负疚呢:他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的小鞋穿好.这一动作蛮有心劲.浑身的血管就汩汩跳,但表现得似乎毫无别的心思的样子:女人竞也如小孩一样并不配合,软软的,让他穿了许久。

女人说:“五魁,你救了我,你好行哩!”

这样的一句话,使五魁无限地激动,一拱身就站起来了。

“土匪我见得多了,跑得过我的他还没生下哩!”

五魁想,躲在鹰嘴窝岩下只要熬过一时,土匪就会寻不到他们而离去,那么,背驮着女人过了那个桥面,再顺沟下行二十里,再绕上鸡公寨,天擦黑是可以将新娘背驮到柳家的。对于这一场抢劫,于五魁实在不是灾祸,原本想多背驮女人的想法竞成现实,五魁对土匪是不恨的,倒觉得土匪与自己有一种默契似的。

“王嫂她不知怎么啦?”背上的女人突然说。

“不知怎么啦?”五魁也说,为女人的慈良叹息了。土匪用刀削掉了陪的指头,他是看见了,他可惜这个陪,却又怨恨为什么要送给土匪金戒指呢?如果土匪发现走失了新娘,会不会就又抢走了这个麻脸断指的黄皮婆呢?“这都是那些崽子的罪!”五魁骂起抬嫁妆的后生们了,呸,口大气粗,遇事稀松,要不是他五魁及早逃走,这女人今日晚上不就沦为土匪的床 上用品吗!

“只要你好,”五魁说,“我会把你囫囵囵接到柳家的。”

土匪是可能抢走了所有的嫁妆,也可能杀死一些人的,这消息会传到柳家,柳家一定在为新娘担心了,或许他们痛哭嚎叫,或许组织人马去白风寨要人,或许绝望了,但偏偏在这个时候,他五魁背驮着新娘安全无恙地出现了,柳家于惊喜之余如何感念他啊!是的,五魁的举动并不是建立在柳家的是否感念,只要求得新娘对自己的记忆,再退一步。即使新娘此后再不记忆这事,他五魁完成了他对于一个美丽女人的保护,五魁就是很英雄很得意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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