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醒来的时候,她是躺在她曾经上过屋顶的那家人的炕上,炕沿上坐着子路、三婶和骥林一娘一,还有那个屋主。屋主是因上过他家屋顶而怨恨过西夏,但他不知道这就是子路的城里媳妇,刚才的一幕目睹了西夏的举动,倒感叹城里人懂道理,苏红坏是坏,毕竟是女人,宁肯当众打个半死也不该剥了她的裙裤啊!他端了水让西夏喝,子路说:“这是麦花的爹,咱叫叔哩!”西夏给老头点头笑,就问子路:“苏红呢?你怎么不保护她,当众剥光一个女人的裙裤,这种野蛮行径你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子路说:“石头瓦块打得像雨点儿,我怎么到跟前去?都抢开东西了,我在路口那边挡哩,我挡了五根木头,十三箱木板条,把晨堂拿人家的锅盆碗盏都挡住了,我哪儿就知道苏红会让人剥了衣服?”西夏说:“我估摸你不敢到现场的……”子路说:“她苏红也是,王文龙是男人都跑了,她一个女人竟在那里争吵什么,人情绪上来了,谁能控制住谁,一个火星就起一场大火的,她却言残口满,引火烧身!”西夏说:“她敢出来,你却吓得躲到远处去!她要不出来,今日那工厂就真成废墟啦!”子路说:“你给我发什么火?!”拿眼看着骥林一娘一和麦花的爹。西夏不言语了,却问:“苏红人呢,苏红还在院子里?”子路说:“回她办公室了,你一昏倒,人就散了,再没纠缠苏红的。”西夏不相信了子路,问麦花的爹:“人都散了,是都散了?”麦花爹说:“蔡老黑一走,人就全散完了,现在只有背梁的一尸一体还停在厂门口,修子坐在那里哭哩。”西夏说:“这你瞧瞧,都不管死人了?!到底人家是为了死人还是为了别的?”屋外边突然有了汽车的喇叭声,尖厉而音响巨长,几乎是按喇叭的人一直按着喇叭不放。声音响过十分多钟,停止了,大家噔地怔了一下,面面相觑,不知外边又有了什么事情。麦花的爹先跑出去看,一等不回来,二等还不回来,子路和西夏也要出去时,麦花爹回来了,悄声说:“厂长又回来了!”
厂长竟然在这个时候敢回来,子路想,厂长一定是开车去县上搬动什么人了,腰粗气壮,他才这般长久地按着喇叭给村民使威风的。但是,他的回来会不会使已经走散的村民又一次激怒起来而发生新的冲突呢?西夏就从炕上自己起来,摇摇晃晃要出去,子路却把她按住了,他黑了脸警告说:“你给我静静的,不管再发生冲突还是不再发生冲突,你都不能去参与!”西夏说:“我要出门回去还不行吗?”子路说:“回去也好,出门不能朝厂门口看!”就拉了西夏,一出门径直往家去。
工厂院子里的烟还在冒着,大门前已没有了什么人,王文龙的那辆小车就停在路边,仍是过一阵儿响响喇叭,再过一阵儿又响响喇叭,像是一个嘟嘟囔囔骂人的没牙老太太。工厂里出出进进了一些工人在提了水桶小跑,可能是在扑灭着电锯棚里的烟火,个个黑脸脏衣,如同小鬼夜叉,而又有一些人弯腰捡拾着满地的石头瓦片,一筐一筐抬了填倒在被挖开的门前一道深沟,偶尔就捡到一只半新不旧的鞋,看了看,日地扔过来,挂在一家门前的篱笆上。有电工站在院墙头上安接铰断了的电线,然后走过墙头从铁门处溜下来,身上沾着了大粪,像被门夹一住了尾巴的狗,在那里一跳一跳龇牙咧嘴甩打着手。一切似乎极为平静,太陽在杨树梢上,狗吐了舌头卧在了墙根,惟有凄厉的妇人的哭声,一声高一声低,高高低低不绝。子路和西夏走到了那座麦秸积后,沙石路上,瞧见了一辆架子车上拉着背梁的一尸一体,修子扶着车帮哭得很伤心,不停地用手捏了鼻子,将眼泪鼻涕抹在车辕杆上,抹在胯腰上。拉车人是派出所的黄警察和刘警察。子路和西夏就小步撵上去,也扶住了架子车,修子用力地推开他们,说:“你们来干啥呀,你们帮苏红么,现在称心了吧,厂长又回来了,警察也来了,你们高兴了吧?!”子路说:“嫂子。我们又不是没帮你?你听他们给你煽火着闹哩,可事情能闹出个结果吗,人被抬出来,往回抬就没人管啦?”修子说:“你不要叫我嫂子,我也不是你嫂子!没人管是警察来了么,警察是人家工厂的狗么,谁还敢来管?!”两个拉车子的警察立时咚地扔下车子,一尸一体在车上的门板上跳了一下,几乎要掉到地上,他们训斥道:“你骂谁的,谁是工厂的狗?!告诉你,把你不抓起来就算饶了你,要不是执行任务,我们来给你当搬一尸一工?”话是这么说着,两人却蹲下来点火吸烟,不肯拉了。子路便捉住了架一子车拉杆,但修子夺过自己拉,姓黄的警察就吼道:“过会儿把车子送回来!”子路和西夏呆呆地立在路边,看着修子把车子一步步拉着走去,那缚在门板上的白公鸡就扑扑啦啦地挣扎,一股稀粪喷一出来,顺着车轮洒下了一长道。
这一个下午,高老庄依然是平静,平静得似乎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一家人坐在院里,谁也没有提说上午的故事,连家常话也没说,一娘一就把卧在台阶上竹筐里的帽疙瘩母鸡往出赶,帽疙瘩母鸡在罩窝,赶出去了又回来卧进去。西夏终于说:“不应该这般安静吧?”子路说:“我也觉得太安静了。”门口就有个脑袋探了一下,又没有了。一娘一停止赶鸡,说:“谁?”子路和西夏惊了一下,看门口并没什么动静,就说:“一娘一你把人吓了一跳!”一娘一说:“谁好像在门口?”西夏说:“哪儿有人?”过去要关了门,门刚关了,却被推开,是迷一胡一 叔戴着一顶一破草帽。西夏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心了?要进来就进来呀!”迷一胡一 叔还立在门外,说:“西夏,我来给你说个事哩,早晨闹事,我去是去了,可我没有放火,也没有扔石头,这你是看见了的。”西夏偏故意说:“我明明看你扔了石头,不但点火有你,在门前挖深沟也是你拿的镢头。”迷一胡一 叔立即说:“我没有!我没有!”西夏就笑了:“我故意说,你怕什么呀?”迷一胡一 叔说:“人一散,我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哩,我捡了一个烟袋,捡了一只打火机,捡了三只鞋,厂长就领着派出所所长回来了,他们把我扣住了。我把烟袋给他们了,那鞋一只是苏红的,我也一交一 给了,那两只鞋一大一小,我不知道是谁的,就扔到院墙背后去了,可他们硬说我手里拿着打火机,是我点的火,说我拿着苏红的鞋也是我参与了剥苏红衣服的流一氓 事件的。我领过你和苏红去白云湫哩,我能流一氓 苏红?”子路说:“噢,迷一胡一 叔,是你领着西夏和苏红去的白云湫?那你胆子大哩,都敢把两个女人领去白云湫,还有啥不敢干的?”就拿眼看西夏。西夏说:“就是迷一胡一 叔领去的,怎么啦?什么都给你说了,就少说了个迷一胡一 叔么!”迷一胡一 叔说:“可我真的没点火,也没剥苏红衣服,我老老的人了,我造孽呀?火是顺善点的,衣服也是顺善剥的,他剥苏红衣服给他老婆穿呀!”西夏就笑了,说:“没事没事,人家不会再寻你的。”迷一胡一 叔说:“他们是让我回来了,但我害怕他们又来寻我,这你要给我作证,你知道不,他们现在在寻蔡老黑,但蔡老黑却跑得没踪影!”
原来派出所在四处抓蔡老黑哩,平静里果然有大动作,而朱所长这一回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一群一伙,只是要抓蔡老黑,擒贼先擒王,这一手使子路和西夏知道了朱所长的厉害。一娘一说:“抓蔡老黑,这事情不是越弄越烂子大吗?”但一娘一的话子路没回应,西夏也没回应,迷一胡一 叔还在嘟嚷他没扔石头,他没放火,他怎么肯去剥苏红的衣服呢?一娘一说:“好了好了,西夏给你作证,你走吧。”把迷一胡一 叔推出院门,把门关了。
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子路拍拍屁一股上的土,说:“咱不是朱所长,也不是蔡老黑,咱倒坐在家里发什么熬煎?西夏你不去收集画像砖和碑文了,指导指导石头画画吧!”西夏瞪了子路一眼,没有言传。子路怏怏地,说:“那我去整理我的方言土语了!”果然搬了一张桌子在堂屋窗下,翻一动他那些采访记录本了。西夏却走过来,站在了桌子边,子路以为她对他的整理工作也来了兴趣,说:“‘仁义’这个词是书面语言吧,可昨日去石头他舅家,见到鹿茂他二姨和雷刚的姑,都是八十岁的人了,一个字不识的,从给背梁做什么棺材说起,鹿茂他二姨说她的棺材早做好了,是八大板的,生漆油过五遍,雷刚的姑说她先做了一副,是松木的,她的一娘一家人来说不行,须用红心柏木不可,儿女们已商量重做柏木的了,准备高价买了蝎子尾村的扁枝柏。鹿茂他二姨就撇嘴,说,买扁枝柏呀,看把你仁义的!老太太竟能说‘仁义’这个词,这词在高老庄是土语,是逞能得意能行的意思。”西夏却从桌上取了香烟盒,一抽一出一根自己点着吸了一口,子路说:“你也要吸烟?”西夏却拿着烟去了卧屋。
天近黄昏,一娘一突然说,不管怎样,背梁死得怪可怜的,虽然修子不讲理,毕竟曾经还是一门亲戚,而且石头动不动也去那里吃呀住呀的,让子路和西夏买些烧纸去行行门户,如果修子还说难听话,都不要还嘴,就是唾在脸上,擦擦也就罢了。西夏想想也是,还有一个念头是去镇街上看看动静,就说:“是我一个去还是子路也去?子路正做他的学问哩!”子路就笑了一下,收拾了笔纸,双双去镇街上买了一刀麻纸,一捆印着冥国银行字样的钱票,两把香。镇街上的人都一簇一堆坐在门口高台阶上低声议论蔡老黑,有的说派出所人去蔡老黑家抓人,蔡老黑不在家,去了蔡老先生的药铺,也没见到蔡老黑,就猜想蔡老黑一定是逃跑了。有的说看见蔡老黑爬上了公路边停着的一辆卡车,八成是搭车往省城去了,有的说,德发荣烧饼店的掌柜卖给了蔡老黑十三个烧饼,蔡老黑用一根葛条拴了十二个,另一个一边走一边吃,是进了牛川沟。说这话的时候,旁边人说钻沟钻山好,钻沟钻山就像虱在羊皮袄里你捉不到,去省城寻死呀?立即就遭到讽刺:你真是没文化,书上都写着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对牛弹琴了,你哪里又知道什么是野什么是市?有人说,蔡老黑眼儿亮,一看时下不对就跑了,他这一跑甭想抓住,现在经济社会,流动人员多,而派出所人力有限,资金不足,十个案子能破一个两个就不得了了,前几年雷刚的五叔判了刑,竟能越狱出来,至今还没捉住的,蔡老黑算什么事,谁肯下力气去捉呀?恐怕派出所也是应付一下地板厂,多半是王文龙去县上找了吴镇长,吴镇长不想让这事一捅一到全县,吴镇长才让派出所出来管管,派出所不管不行,雷声大雨点小,应付一下罢了。西夏听了,心想但愿这些话都是真的,蔡老黑是不对,是应该处罚的,但派出所真若抓住了蔡老黑,要打要关,高老庄的人与地板厂的矛盾就更大了,以后工厂也越发难在这里开办了。但西夏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子路,也不与子路提说蔡老黑。到了修子家,背梁的一尸一体还停在院中的灵棚里,灵棚里没有焚纸和烧香,连蜡烛也未点燃,已经有工厂的那个姓方的和派出所的人同修子在屋里再次谈判,修子仍是连哭带叫:“不给五万,也得给三万吧,三万不给总得给两万呀,还是一万五我就不埋,他臭了就臭了,臭得蛆滚了蛋一蛋那是厂里的事!”子路和西夏就在灵棚里烧了纸,焚了香,又掏出二百元钱算是上的礼钱,让旁边人转一交一 给修子,便退出来走了。
天已经黑下来,镇街边的人家,牵回了在地里劳动了的驴在门前打滚,鸡开始进鸡棚或者没棚的就飞到了门前的树枝上缩成一一团一 栖去。出了镇街往蝎子尾村的路上,四下无人,子路掏了东西撒尿,就尿在当路上,还摇晃着写字,就听见老远里一娘一在喊:“石头,石头一一!子路—子路!”忙收拾好裤子,见一娘一披头散发地跑过来,见着他们,扑塌坐在地上,说是石头不见了,就呜呜地哭。子路和西夏忙扶起一娘一,问是怎么回事,一娘一说:“你们走后,石头还坐着轮椅在院里的樱桃树下,我说石头,一奶一到你狗锁叔家借些辣面去,回来给咱做辣子油饼吃!石头还说‘嗯’,可我借了辣面回来,石头就不见了。轮椅还在樱桃树下,人不见了,我以为谁抱了他出去玩了,也没在意,可在厨房和着面,觉得不对,出来到左邻右舍去问了,根本没人抱了石头去玩的……”一娘一说着,浑身发一抖,又呜呜地哭,又站起来喊:“石头——!石头——!”田野里没有人,有一只狗立在那边的水渠上汪汪地叫。一娘一就往狗那儿跑,但水渠里并没有什么,那狗又跑远到三丈外的树下叫,一娘一又跑过去,还是一无所有。子路就捡了石头把狗打跑了,说:“一娘一,一娘一,你不要急,乡里没有多少汽车不怕他被撞着,也没狼呀豹呀的,不会出事的。他是走不成路,能去哪儿,是不是藏在院子的什么地方故意吓你哩!”三人跑回院来,把墙角的玉米秆移开,把鸡棚打开,又去了厕所,磨棚,甚至还用棍搅了搅门前屋后自家的和邻居的水尿窑,都没有见着石头。
子路和西夏也有些慌,翻一动那轮椅,轮椅好好的,椅下是一张画成的画,画面上画得密密麻麻,似乎很乱,子路看不出画了什么。西夏又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顺着看是一条龙,龙盘来绕去,龙身上有一棵向日葵,龙须长长的是两根绳子,一个人双手抓着龙须作牵引上升状。把纸又倒过来,则有一棵树,树没有长任何叶子,也是弯来弯去,树根有一只青蛙,旁边就是坐着卧着有下棋的,有吃饭的,有抱在一块打的,有两只鸡,鸡在啄仗。西夏想,龙和那个向日葵可能是代表天吧,人一兽 可能代表地吧,她突然觉得石头是没事的,说:“没事,一娘一!”一娘一说:“怎么没事,这孩子平日不出门的,他舅死了也不肯去的,他能到哪儿去,怎么是没事?”西夏却说不出为什么会没事。子路说:“去他舅家不可能,去蔡老先生那儿也不可能,会不会是菊娃回来了接走的?”西夏就不敢坚持说“没事”的话,子路就转身向杂货店跑去,约摸有半个小时,满头大汗地和菊娃返回来,菊娃说她没有接石头,谁也没有把石头给她送去。一家人就慌了,菊娃提出要报案,自个儿就去了镇街派出所。
消息很快传遍村子,村里人差不多来家里问情况,一娘一只是哭,一声一声叫喊着石头,说石头要是没了,她也就不活了,竟一头往墙上撞。众人忙抱住,千说万劝,就等菊娃回来。菊娃终于回来了,她说:“是土匪蔡老黑干的事,娃就在他手里!”原来菊娃在派出所刚刚报完案,王文龙也去了派出所,说白云寨一个卖木头的人给他捎了一封信,竟是蔡老黑写的。蔡老黑信上写得明白,是他绑架了石头,要放还孩子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是地板厂两天内将五万元赔偿费一交一 给修子,二是不赔偿五万元就迁出高老庄,何去何从,二者择一。众人听了,又惊又气又喜了,说:“这就好了,蔡老黑也疼爱石头的,他不会伤了孩子一根毫毛!”一娘一说:“这天杀的土匪,你扳东墙补西墙,就这样为背梁谋事?你是想不出个办法了?!”众人说:“这倒真是个好办法!”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脸就红了,子路也返身去了卧屋。西夏取出纸烟来,一一给众人散了,说:“只要石头有下落,这人心里就踏实了!我想他蔡老黑再是恶人,谅他也不会伤着孩子的。谢谢大家关心,夜也深了,大家回去歇着吧,出不了两天,石头就回来,我们抱了孩子给你们去磕头呀!”众人就散了。
人一散去,一家人又坐着说话,子路说:“蔡老黑现在人在哪儿?”菊娃说:“王文龙问那个白云寨的人,那人说,他路过牛川沟,一个光头黑脸让他把信一交一 给厂长,付给他了二十元钱。我之所以回来晚,是朱所长立即派人去了牛川沟,但没碰到蔡老黑,谁知道他躲在哪里?”西夏说:“那信你看了吗,是写着石头在他手里?”菊娃说:“我看了,信写得不短,是说石头在他手里,刚才人多,话我没有说全,他的条件其实三条,除了让两日内把五万元一交一 给我那嫂子,他也是要王文龙把我一交一 出来,这土匪胚子,他以为王文龙把我拿车拉到省城里去了,再不回来了。”子路听罢,脱口说道:“你看你,都粘系些啥人么,高老庄闹了这么大一场事,最后却落脚到咱们身上!”菊娃脸色通红,却不满地说:“这是我的错吗?他蔡老黑这回敢动石头一根头发,我就一辈子和他没个完!”子路说:“你……”西夏在身后戳了他一指头,后边的话就没说出来。一家人虽都相信蔡老黑不会伤害石头,绑架石头是为了对付地板厂的没办法的办法,但地板厂能不能按蔡老黑的条件去办,蔡老黑又什么时候才能把石头送回来,谁心里也没底。一娘一又哭哭啼啼说蔡老黑即使不伤害石头,可他东藏西躲,能给石头吃上饭吗,能吃饱吗,受热还是受冷?就要子路西夏再去派出所,就住到他朱所长的宿舍里,随时配合警察捉拿蔡老黑,要菊娃快到工厂找那个王文龙付修子的钱。子路西夏菊娃分头一走,一娘一就设了香案在院子里祭天祭地,祭菩萨,也祭那亡故的老伴。
菊娃到了厂里,和王文龙商量着如何对付蔡老黑,菊娃的负担里,若不把五万元给其嫂子,蔡老黑不放石头,而将五万元给了嫂子,又怎么就这样满足那狼虎嫂子的欲坑呢,开此先例,以后地板厂的事就难办了,虽说蔡老黑最后一定会被派出所捉住的,先拿五万元给了嫂子诱出蔡老黑,但嫂子能再将五万元退还工厂吗?从关系上讲,一个是菊娃的嫂子一个是菊娃的儿子,全都给王文龙出难题,菊娃又急又气就流下泪来。王文龙却也明白这都是因他一爱一着了菊娃所致,菊娃越是痛哭流涕,他越内疚,越觉得菊娃淑贤可一爱一,就当下拿了五万元,着人要送去给修子,说:“五万元没什么,权当一笔小生意赔了么,再说,出了五万元,就心里清静,再没绊挞的事了!”他的意思菊娃听得明白,却没接话茬,似乎在糊涂着,说:“你救了我的孩子,这恩情我今生今世不忘的,但这钱我要还你,我下力气挣钱得还你!”就去苏红的办公室看望苏红。冲击地板厂的人一散去,苏红呆在办公室里就不出门,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后来被王文龙百般劝慰,能在院子里走动了,一见人多就紧张起来,出汗,脸脖通红,甚至全身通红。当天夜里眉宇中间竟长出一个大红痣来。突然间生出大红痣,王文龙担心苏红受了刺激,一口闷气要憋出什么肿瘤来,派车去县医院请了一位医生诊查,医生说并不是肿瘤,但为什么会长出一颗大红痣,他也无法解释。菊娃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正用镜子照自己眉宇间的痣,倒欢乐起来,一下子抱住笑,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下来。菊娃说:“苏红,是姐害了你,姐这命苦,拖累的人多了。”苏红说:“这与你屁事?”菊娃说:“背梁毕竟是我的哥哥……让我瞧瞧痣,医生是说没事吗?”苏红说:“没事,我长痣倒会长地方呢,这是个美人痣!”菊娃说:“是美人痣……苏红,你比我坚强,你得挺住哩。”苏红说:“那一天我羞辱得真不想活了,可一长出这个痣来,厂长担心是不是癌变,我倒全然没羞辱感了,你说怪不怪,不被他们糟践我,这个痣怕还生不出来!”两人说了一阵话,苏红就铺展了那单人床 ,自己拿了毛毯去沙发上,说不要回去了,咱睡一会儿吧,菊娃哪里能睡着,说:“还睡什么呀,天怕快要亮了!”一拉窗帘,天已经大亮。苏红也就不睡了,开始梳头化妆,王文龙就过来敲门,端着一锅豆浆和四个油饼。苏红说:“菊娃,这我就沾你光了,王厂长可是从来没给我送过饭的!”菊娃说:“你可别胡说!你还嫌惹的事不多吗?”苏红说:“惹就惹吧,惹得你也长出个美人痣来!”王文龙说:“苏红,你今日特别漂亮,我倒想起一句古语了:从污泥里长出的莲花是圣洁的莲花!”苏红说:“那我成了菩萨得是?!厂长现在说话会讨女人喜欢了,在哪儿练的?”菊娃却平静着脸,只是问王文龙:“钱送去了吗?”王文龙说“已经送去了。”苏红说:“钱一送去,石头就回来了,菊娃姐你不要悲悲切切的,吃罢饭咱们到镇街美容美发店作个美容去,瞧你这几日,眼圈都黑了。”菊娃说:“我这是老毛病。”却猛地闻到了一股恶臭味,以为是开着房间的门,过道对面的厕所里飘来的,就闭了门,和苏红坐在沙发上,又闻到了恶臭,而且味儿就是从苏红身上散发的,但菊娃没有说。吃罢饭,菊娃并没有和苏红去美容,她一操一心着家里等消息的人,就先回去,果然子路和西夏还在派出所没回来,却来了许多人在劝一娘一,一娘一抱着石头的衣服只是一个劲地哭。
菊娃说了工厂那边的情况,众人心松下来,都说:“给了就好,拿钱免灾哩!菊娃,你一娘一不哭了,你快做碗清汤面片来让你一娘一吃。”菊娃就去擀面,众人方陆续散去,忙活各自的事情了。鹿茂还坐着不走,对一娘一说:“婶子,你看还有什么出力气的活,你就只管说。”一娘一说:“有什么干的?蔡老黑要是回来了,你替一我捶他一顿!”鹿茂说:“那用不着我捶,有派出所收拾他哩,不要了他的命也得扒他一层皮的!”一娘一说“你和蔡老黑那么好的,你估摸估摸,他可能藏在啥地方?”鹿茂说:“我俩早就翻了脸,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菊娃就把饭端上来,鹿茂说:“菊娃姐,苏红的情况怎么样,疯不了吧?”菊娃说:“她要疯了,就不是苏红了!”鹿茂噢了一声,说:“狗日的胆子大哩,竟能放火烧电锯棚,赶明日敢去烧天一安一门 呀?!现在厂里恢复生产了吧,这说是坏事也是好事,王文龙和苏红就该更能认清一些人了,有些还是在厂里做工的人,别人砸开了他也砸哩,现在还不开销一批?”菊娃说:“这我不清楚。”鹿茂说:“肯定要开销一批人的,我的意思是,如果开销了一批人,总要进些人吧……”菊娃说:“你要去打工呀?”鹿茂说:“这倒不是纯粹为了打工……厂里红火的时候,人都挤破头去厂里,厂里倒霉了,人家都巴不得离厂远些,咱才要去厂里哩。”菊娃说:“我不是厂里人,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肯不肯要人?”鹿茂哎了一声,坐下来看着一娘一吃了一碗饭,就起身告辞了。
鹿茂出了子路家,将旱烟袋在扁枝柏树上梆梆梆地磕了烟灰,又琢磨了菊娃刚才的话,倒不悦起菊娃说话时那脸上的神气:哼,托你说个人情的,竟一推六二五,谁不知道你和王文龙的关系,没有那层关系哪里就闹出这一系列事故来?!有心直接去厂里,走到半路,又折回来,去商店买了一袋一奶一粉,一瓶咖啡,三拐两拐往苏红的家走去了。新村里幸好没有人走动,池塘里锈了一层绿藻,有长脚的蜉蝣虫在上边,倏忽游来游去,快得如闪电。鹿茂蹴在那里假装勾鞋,拿眼左右盼顾了几下,猫腰就钻进了苏红楼前的窄巷里,池塘里的青蛙就呱呱地叫。院门在锁着,但苏红家的院门是暗锁,人在与人不在是看不出来的,拍了几下,没有动静,低声叫道:“苏红,苏红,是我!”仍无人应,就从院墙角的厕所矮墙上去,翻过了院墙,跳落进去,轻手轻脚从那楼梯上去,门掩着,推开了,石头却在里边看电视哩。鹿茂吓了一跳,立即惊叫道:“石头,你原来在这儿,蔡老黑呢?黑哥,黑哥!”他赶紧叫着,看看客厅没有,看看左右两个房里也没有。出来问石头:“你怎么在这儿?”石头抬了头看着他,没有言语,又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星空大战,夜空星光灿烂,人在天上飞动,飞碟也在飞动。鹿茂说:“你爹你一娘一你一奶一都急疯了寻你,你怎么在这儿享福!你不是蔡老黑绑架的,你是自己来的,你怎么能来,噢噢,是蔡老黑把你藏在这里?”他过去就要抱石头,石头不让他抱,鹿茂就放下了,返身咚咚咚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再从花坛沿趴上院墙,然后顺着厕所短墙跳下去,踩在一泡屎上。
鹿茂来把消息告诉了菊娃,菊娃和一娘一不敢相信,说鹿茂你安慰人也不是这种安慰法,石头怎么会在苏红家?鹿茂说我亲自到苏红家看见的,菊娃就更不信,说苏红在工厂里几天就没回家,你鹿茂怎么就能去苏红家?鹿茂说溜了嘴,发了咒:“这么大的事,我敢哄人?!”三人就小跑到派出所,找到子路西夏和所长,一行人去了苏红家,果然把石头接了出来。问石头是不是蔡老黑把他藏在这里的,是什么时候来藏的,蔡老黑打他了没有,在这里吃什么喝什么,蔡老黑现在又到哪儿去了?石头却始终一言不发,偎在菊娃怀里,只说:“我睡呀!”竟就睡着了。朱所长就觉得奇怪,还要把石头摇醒来问情况,说:“这孩子怎么不说话,见了你们也不哭不叫的?”一娘一说:“他生一性一就是这样。”所长说:“他没有感情?”终是不解,也没办法,就分析:孩子肯定是蔡老黑藏在这里的,蔡老黑也真鬼,他知道苏红受辱后是呆在工厂的,家里没人住,谁也想不到这里,可是,石头在这里他却不在,一定是知道钱送到修子那里后故意把石头一人放在这里自己又跑了,那么,修子一定是与蔡老黑有联系的。当下让子路他们领孩子回去,又派一警察速去把修子叫到派出所。大家却纷纷走了,鹿茂说:“所长,这么大的一个案子,在你手里就要破啦!?”朱所长说:“我们就是保一方平安呣!”鹿茂说:“雷刚他五叔越狱后,悬赏十万元让人提一供线索的,你们这么大的案子也不奖励有功的人吗?”朱所长说:“噢噢,你先留下。我得问你:苏红不在家,你怎么就能到她家来?来过几次,都偷了些什么东西?你先一交一 待一交一 待,我已着人去叫苏红回来,她清点过家里财物了,你才能走!”鹿茂变脸失色了,说:“我是贼呀?你把我当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