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树山
朋友送给我一幅画,画面上夕晖透过萧疏的林子照在融冰的小河上,积雪反射着玫瑰色的天光,天空满布着早春黄昏色彩浓烈的积云……朋友告诉我说,这是临摹的一幅列维坦的画。
老实说,这幅画临摹得很草率,很粗疏,似乎缺乏应有的耐心,尤其是天空色彩的运用,没有谐调感,板滞的色块令人沮丧……但是,这幅画浓郁的诗意一下子征服了我。我仿佛咯吱咯吱地踩着松脆的积雪,走进早春二月,站在原野上,呼吸一口甘甜清爽的空气,手抚着坚硬粗糙的老榆树干,忆起了久远的童年……哦,列维坦,这真的就是列维坦的世界吗?从一位画家那里借来一本列维坦的画册,就这样悄悄地走近了列维坦……不知道你有没有这样的体验: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不,当太阳还没有落的时候,月亮就已经挂在澄碧的空中了,在它的周围,浸洇着黄昏将逝的胭脂色的天光,大地弥漫着袅袅的蓝雾。你走在草原上,发现在月光下静静站着十几个干草垛;你闻到了干草微甜带苦的香味;你慢慢走近那些干草垛,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仔细地打量着这梦幻一般的宁静和安谧……倘若你是一个疲 惫的旅人,你就会急于扑向那草垛,钻到里面去,耳边响起干草簌簌索索的声音,然后一切都静下来,静下来……你会做一个关于草原和月亮的梦;倘若你是一个割草人,你会坐下来,抽上一袋烟,这月光下草垛的影子遮住你半边脸,然后你披上褂子,扛起芟刀,走开去,走向远方一抹浓绿后的小村;你疲乏而又轻松,心境安然又愉快,你陶醉于大自然母亲怀抱中的和平劳动。或许你不会唱歌,然而和谐的缓缓流动的音符就在你全身每一个细胞里响起……倘若你是一个孩子,你会和伙伴们在月光下的草垛里捉迷藏;倘若你们是一对恋人,天哪,这里可多么好……何必用那么多假设呢?你不是旅人,你更不是割草人,你没有到过草原,你生活在喧嚣的都市,你的生活离这儿很远很远,但你曾是一个孩子,曾是一个热恋中的情人,那么你跟我来,到列维坦的《黄昏的草垛》这儿来,来面对这份诗意的宁静。
如果说,列维坦仅仅耽于纯美的意境,那么他就不会成为俄罗斯19世纪众多艺术天才中的佼佼者。19世纪的俄罗斯在沙皇专制的枷锁下呻吟,不止一代的优秀的俄国人戴着镣铐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在俄罗斯广袤的原野上,这样一条绵延不尽的苦难之路被画家移到画布之上,表达了画家对专制主义的无比愤怒和对民族命运的深切忧患。和人民在一起,同民族共忧患的列维坦也用他的画笔表现了对哲理的深刻思考。曾经读到契诃夫《草原》中的一段话:“当久久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深邃的苍穹,不知何故思想和心灵就感到孤独,开始感到自己是绝望的孤独,一切认为过去是亲近的,现在却变得无穷的遥远和没有价值。天上的星星,几千年来注视着人间;无边无际的苍穹与烟云,淡漠地对待人的短促的生命;当你单独和它们相对而视并努力去思索它们的意义时,它们就会以沉默重压你的心灵;在坟墓中等待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孤独之感便来到了心头。生命的实质似乎是绝望与惊骇。”
这种深沉的哀愁多么酷似列维坦画中的意境!
艺术,就是自然加人。这是培根的名言。作为风景画家的列维坦在作品里加进人的最本质的东西,那就是潜藏在每个人心底的温柔的诗意。他比别人更睿智的地方,是他适时地将这种诗意上升为哲理,而他更伟大的地方在于他同整个民族共着苦难。罗曼·罗兰曾经写道:“人类应当用这种话提醒天才:‘你的艺术中间哪些是为我的?要是没有,那么我不需要你/这种强制使艺术家第一个得到好处。当然,只表白自己的大艺术家也有,但最伟大的总是那些心儿为全人类跳动的艺术家。谁要面对面地见到活的上帝,就得爱人类;在自己荒漠的思想中是找不到上帝的。”站在列维坦的世界旁,我看到列维坦同一大批俄罗斯天才一道从诗意的大自然出发,去探寻人民的苦难,循着固有的民族精神的台阶走进哲理的殿堂,艺术在那里放射出无比灿烂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