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玲
在干涸、飞沙走石的高原戈壁旅行有些日子了,没有看到过芦苇。就深信在到处布满石子,缺少水泽的砂石地上是不会有连成一片片的苇子或苇荡的。
“这里有的,只是很少的一片,在昆仑雪山脚下。”向导说。于是,我们就向着那绿色的梦飞驰而去。
号称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不同于所走过的任何地方。除了满目银色冰雪屏障外,就是纵横交错、裸露着岩土的山脊梁。久居“屋脊”上的人特别嗜好绿色,绿圈在有着厚实墙的屋里,不受任何暴风雪的袭击。生活在“天”上的人要求不高,只要有绿的陪伴就不会寂寞,就估摸着离人寰不远。
我们来到这片开满白花花芦花的野地。
“旁边就是举世闻名的察尔汗大盐湖。”向导说。察尔汗是块不毛之地,留不住生灵,也没有绿荫,是天帝眼前撂荒的土地。
书上说它曾是一片内陆海洋,因无法和外界沟通,只好留在高原上自生自灭。
终于有一天,海死了,留下凝固而浓缩的躯体,在天帝脚下浩浩荡荡铺陈着亡者的灵唱—没有生命,只有生命的结晶体——盐湖。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一边小心翼翼拨开被烈日烤得分外尖脆的苇叶,一边向前走去。
“是墓地。噢,是海死了以后很久的事了。”
惊懔了一下,倏地停住脚步,一只脚陷在沙土里——是一个完全被芦苇覆盖着的坟包。前瞻后顾,原来已走在坟冢林立的地方。一个个坟包被密密匝匝的苇丛掩饰着,不容易看到。
果然是一片芦苇海,一个聚集了无数亡灵的地方。
“现在还不是最好看的时候。再过些时日,芦花铺天盖地开成一片,高原风吹来,它们就哗哗作响,人们都说那是在唱挽歌。”
我无心去想象向导所描绘的灿烂景象,只觉眼前的一切已足够壮观。
“有这样得天独厚的归宿,亡者该心安了。”
想到动情之处,就伸手去抚摸那枝冠上的芦花。没想到,沉甸甸的芦花在我触到它那一瞬间,只轻轻一跳,就弹向了一边。
“是亡者魂灵吧?”“有人说,芦苇海会讲故事。每到芦花开放,日头西沉的时候经过这里,那作响的芦花分明在说话呢。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议论得可欢呢,偶尔还能听到咳嗽声……”我很喜欢这位说个不停的向导。只要须臾工夫,他就会把看到的、听说的,甚至是即兴想象的都告诉你。
我很欣赏他讲的关于芦苇海说话的故事,就有意甩下他们,兀自弯进芦苇深处,为了听到更多的故事。
“四川生人”、“江苏生人”、“甘肃生人”。
我默念着每座坟墓前木牌上已模糊不清的字迹,想象着他们会告诉我些什么。
芦花在我头上跳动着,尖利的苇叶甚至刺痛了我,但我仍顽强地站在苇丛中祷告他们讲给我听……说是一位年轻的战士外出巡线时遇上了大风雪,电杆和电线被狂风搅得一塌胡涂。一筹莫展时突然想到用喷灯把雪堆融化,用冰柱把电杆和大地牢牢“焊”在一起。 本来是一个创举,但是悲剧也会发生——向冰雪,扑向电杆,把生命和维护的电杆永远凝固在一起。
是个幼童的故事。伴他在此地长眠的是一株嫩弱的新苇,小小芦花才齐肩高,挺乖挺稚气地依偎着我,像依偎着母亲。
他说,很想看到父亲。妈妈说,爸爸在天上,跟星星在一起。于是就更想父亲,想和父亲的星星在一起。
他说,到高原的第一个夜晚,叔叔阿姨说些什么不太听得懂。只知道让他们不要忙着上去,上去有危险……离朝思暮想的父亲,离父亲的星星只有一步之遥,谁能阻挡得了他们日夜兼程往“天上”赶。
他说,终于在星星歇脚的地方看到了父亲。父亲指给他看星星,指给他看月亮,就这样看着,说着,数着,笑着,在父亲的怀中永远睡去了,再也未醒。
父母亲轮流抱了他三天三夜,想用体温,想用自己的气息唤他回来……以后,就在他们父子说笑的地方栽了一棵小树,母亲说,这就是我的孩子。整日呵护着他——风雪来了怕冻着,烈日当头怕晒着,从此,全家三口再也没离开高原。
如今,那棵树已长得很高很大,成为高原一处绝美的风景。
温柔懂事的小芦花替我拭着满目泪花,抚平纷乱的鬓发,抖动着全身,轻轻说:去吧,去吧。
我一边应允着这个可爱的小精灵,一边深一脚浅一脚退出了芦苇海。
人们已聚集在车旁,望着刚从苇丛中钻出的我,责怪我不该离开他们。这里是墓地。
向导说:秋天,成片的芦花谢去,苇枝变得焦黄脆硬,枝头就会擎起一个个直楞楞的芦棒,像无数吊唁者高举火烛密密麻麻站满天涯,一直站到来年苇生新芽。
如果还能表达,我愿将眷念留下,种在每一棵芦苇之下,与芦苇柔韧悠长的生命缠绵在一起,夏日愿作素白的芦花,秋日结出烛样的芦棒,让生命燃烧起来,搅动寂静的天国,让灵光萦绕于天庭门前,惊动厮守于此的神。终于明白,对生命来讲,没有什么禁区,一种生命的完结将意味着另一种生命的诞生!地上是这样,天上也是这样。察尔汗是这样,昆仑雪山下的芦苇海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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