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摩智明知跟这小僧动手,胜之不武,不胜为笑,但情势如此,已不由得自己避战,当即挥掌击出,掌风中隐含必必卜卜的轻微响声,姿式手法,正是般若掌的上乘功夫。韦陀掌是少林派的扎根基武功,少林弟子拜师入门,第一套学“罗汉拳”,第二套学的便是“韦陀掌”。般若掌却是最一精一奥的掌法,自韦陀掌学到般若掌,循序而进,通常要花三四十年功夫。般若掌既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练将下去,永无穷尽,掌力越练越强,招数愈练愈纯,那是学无止境。自少林创派以来,以韦陀掌和般若掌过招,实是从所未有。两者深浅一精一粗,正是少林武功的两个极端,会般若掌的前辈僧人,决不致和只会韦陀掌的本门弟子动手,就算师徒之间喂招学艺,师父既然使到般若掌,做弟子的至少也要以达摩掌、伏虎掌、如来千手法等等掌法应接。
虚竹眼见对方掌到,斜身略避,双掌推出,仍是韦陀掌中一招,叫做“山门护法”,招式平平,所含力道却甚是雄浑。鸠摩智身形流转,袖里乾坤,无相劫指点向对方。虚竹斜身闪避,鸠摩智早料到他闪避的方位,大金刚拳一拳早出,砰的一声,正中他肩头。虚竹踉踉跄跄的退了两步。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小师父服了么?”料想这一掌开碑裂石,已将他肩骨击成碎片。哪知虚竹有“北冥真气”护体,只感到肩头一阵疼痛,便即猱身复上,双掌自左向右划下,这一招叫做“恒河入海”,双掌带着浩浩真气,当真便如洪水滔滔、东流赴海一般。鸠摩智见他吃了自己一拳恍若不觉,两掌击到,力道又如此沉厚,不由得暗自惊异,出掌挡过,身随掌起,双一腿连环,霎时之间连踢六腿,尽数中在虚竹心口,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一的“如影随形腿”,一腿既出,第二腿如影随形,紧跟而至,第二腿随即自影而变为形,而第三腿复如影子,跟随踢到,直踢到第六腿,虚竹才来得及仰身飘开。鸠摩智不容他喘一息,连出两指,嗤嗤有声,却是“多罗指法”。虚竹坐马拉弓,还击一拳,已是“罗汉拳”中的一招“黑虎偷心”。这一招拳法粗浅之极,但附以小无相功后,竟将两下穿金破石的多罗指指力消于中途。
鸠摩智有心炫耀,多罗指使罢,立时变招,单臂削出,虽是空手,所使的却是“燃木刀法”。这路刀法练成之后,在一根干木旁快劈九九八十一刀,刀刃不能损伤木材丝毫,刀上发出的热力,却要将木材点燃生火,当年萧峰的师父玄苦大师即擅此技,自他圆寂之后,寺中已无人能会。“燃木刀法”是单刀刀法,与鸠摩智当日在天龙寺所使“火焰刀法”的凌虚掌力全然不同,他此刻是以手掌作戒刀,狠砍狠斫,全是少林派武功的路子。他一刀劈落,波的一响,虚竹右臂中招。虚竹叫道:“好快!”右拳打出,拳到中途,右臂又中一刀。鸠摩智真力贯于掌缘,这一斩已不逊钢刀,一样的能割首断臂,但虚竹右臂连中两刀,竟浑若无事,反震得他掌缘隐隐生疼。
鸠摩智骇异之下,心念电转,寻思:“这小和尚便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也经不起我这几下重手,却是何故?啊,是了,此人僧衣之内是穿了什么护身宝甲。”一想到此节,出招便只攻击虚竹面门,“大智无定指”、“去烦恼指”、“寂灭抓”、“因陀罗抓”,接连使出六七门少林神功,对准虚竹的眼目咽喉招呼。鸠摩智这么一轮快速的抢攻,虚竹手忙足乱,无从招架,惟有倒退,这时连“韦陀掌”也使不上了,一拳一拳的打出,全是那一招“黑虎偷心”,每发一拳,都将鸠摩智一逼一退半尺,就是这么半尺之差,鸠摩智种种神妙的招数,便都不能及身。顷刻之间,鸠摩智又连使十六门少林绝技,少林群僧只看得目眩神驰,均想:“此人自称一身兼通本派七十二绝技,果非大言虚语。”但虚竹用以应付的,却只一门“罗汉掌”,而且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心中手上全无变招的余裕,打出一招“黑虎偷心”,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来来去去,便只依样葫芦的一招“黑虎偷心”,拳法之笨拙,纵然是市井武师,也不免为之失笑。但这招“黑虎偷心”中所含的劲力,却竟不断增强,两人相去渐远,鸠摩智手指手爪和虚竹的面门相距已逾一尺。鸠摩智早已发觉,虚竹拳力中隐隐也有小无相功,而且还远在自己之上,只是似乎不大会使,未能发挥威力而已。眼见虚竹又是一招“黑虎偷心”打到,突然间掌一沉,双手陡探,已抓住虚竹拳头,正是少林绝技“龙爪功”中的一招,左手拿着虚竹的小指,右手拿住他拇指,运力向上急拗,准拟这一下立时便拗断他的两根手指。
虚竹两指被拗,不能再使“黑虎偷心”,手指剧痛之际,自然而然的使出“天山折梅手”来,右腕转个小圈,翻将过来,拿住了鸠摩智的左腕。
鸠摩智一抓得手,正欣喜间,万料不到对方手上突然会生出一般怪异力道,反拿己腕。他所知武学甚为渊博,但这“天山折梅手”却全然不知来历,心中一凛,只觉左腕已如套在一只铁箍之中,再也无法挣脱。总算虚竹惊惶中只求自解,不暇反攻,因此牢牢抓住鸠摩智的手腕,志在不让他再拗自己手指,忘了抓他脉门。便这么偏了三分,鸠摩智内力已生,微微一收,随即激迸而出,只盼震裂虚竹的虎口。虚竹手上一麻,生怕对方脱手之后,又使厉害手法,忙又运劲,体内北冥真气如潮水般涌一出。他和段誉所练的武功出于同源,但没如段誉那般练过吸人内力的法门,因此虽抓住了鸠摩智手腕,却没能吸他内力。饶是如此,鸠摩智三次运劲未能挣脱,不由得心下大骇,右手成掌,斜劈虚竹项颈。他情急之下,没想到再使少林派武功,这一劈已是他吐蕃的本门武学。虚竹左手以一招天山六一陽一掌化解。鸠摩智次掌又至,虚竹的六一陽一掌绵绵使出,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击一一化解。其时两人近身肉一搏,呼吸可闻,出掌时都是曲臂回肘,每发一掌都只七八寸距离,但相距虽近,掌力却仍是强劲之极。鸠摩智掌声呼一呼,群僧均觉这掌力刮面如刀,寒意侵体,便似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四面吹袭。少林寺辈份较低的僧侣渐渐抵受不住,一个个缩身向后,贴墙而立。玄字辈高僧自不怕掌力侵袭,但也各运内力抗拒。
虚竹为了要替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群豪解除生死符,在这天山六一陽一掌上用功甚勤,种种一精一微变化全已了然于胸,而灵鹫宫地底石壁上的图谱,更令他大悟其中奥妙。不过他从未用之与人过招对拆,少了练一习一,一上来便与一位当今数一数二的高手生死相搏,掌法虽高,内力虽强,使得出来的却不过二三成而已。鸠摩智掌力越来越凌厉,虚竹心无二用,但求自保,每一招都是守势。他决不是想拿住鸠摩智,只是眼见对方武功胜己十倍,单掌攻击已这般厉害,倘若任他双掌齐施,自己非命丧当场不可,因此死命拿住他左腕,要令他左掌无法出招。虚竹这个念头虽笨,竟也大有用处。鸠摩智左手被抓,双掌连环变化、一交一互为用的诸般妙着便使不出来。虚竹本来掌法不甚纯一熟,使单掌较使双掌为便。一个打了个对折,十成掌法只剩五成,一个却将二三成的功夫提升到了四五成。一炷香时刻过去,两人已一交一拆数百招,仍是僵持之局。玄慈、玄渡、神山、观心、哲罗星等诸高僧都已看出,鸠摩智左腕受制,挣扎不脱,但虚竹的左掌却全然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无丝毫还手之力,两人都是右优左劣。这般打法,众高僧虽见多识广,却是生平从所未见。其中少林众僧更多了一份惊异,一份忧心,虚竹自幼在本寺长大,下山半年,却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一身惊人技艺回来,又见他抓住敌人,并不能制敌,但鸠摩智每一掌中都含一着摧筋断骨、震破内家真气的大威力,只要给击中了一下,非气绝身亡不可。此刻少林众僧中,不论哪一个出手相助,只须轻轻一指,都能取了鸠摩智的一性一命,但这番相斗,并非志在杀了对方,而是为了维护少林一派的声誉,若有人上前杀了鸠摩智,只有大损少林派令誉。群僧个个提心吊胆,手心中捏一把汗,瞧着二人激斗。又拆百余招,虚竹惊恐之心渐去,于天山六一陽一掌的一精一妙处领悟越来越多,十招中于九招守御之余,已能还击一招。他既还击一招,鸠摩智便须出招抵御,攻势不免略有顿挫。其间相差虽然甚微,消长之势,却是渐渐对虚竹有利。又过了一顿饭时分,虚竹已能在十招中反攻两三招。少林群僧见他渐脱困境,无不暗暗欢喜。
神山上人自从鸠摩智一现身,心情便甚矛盾,既盼鸠摩智杀灭少林派的威风,又不愿异邦僧人到中土来横行无忌,自己却无力将之制一服;待见鸠摩智与虚竹相持不决,只盼两人两败俱伤,同归于尽。自己即使无法从波罗星手中再取其他少林绝技,但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三门绝技的秘诀,总已记在心中,回寺后详加参研,凭着一己的聪明智慧,当可将这三门武功大加变通,要旨虽同,招式外形却可大异,那时便成为清凉寺的三门绝技,而自己便是创建这三门绝技的鼻祖了。波罗星却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这些时日中研一习一般若掌、摩诃指、大金刚拳三门武功,但觉其中奥妙无穷。今日师兄哲罗星来接他出寺,自忖心中所得记忆者,还不到少林武功的半成,回归故乡虽然欢喜,但眼见寺中宝藏如此丰富,一出少林山门,从此再无缘得窥,却也是不胜遗憾。其后见到虚竹与鸠摩智相斗,两人内力之强,招数之奇,自己连半点边儿也摸不到。他却不知虚竹所使的并非少林武功,只觉少林寺中一个青年僧人已如此了得,自己万里奔波,好容易有缘出入藏经阁,却只记得几部武学经书回去,虽不是如入宝山空手而回,但所得者决非真正贵重之物,只怕此后一生之中,不免日日夜夜,悔恨无尽。
武学之道,便和琴棋书画,以及佛学、易理等等繁难奥妙的功夫学问无异,愈是钻研,愈是兴味盎然,只要得悉世上另有比自己所学更高一层的功夫学问,千方百计的也要观摩一番。波罗星是天竺高僧中大有才智之士,初到少林寺时,一意在盗取武经,回去光大天竺武学,但见到少林寺中的武学竟如此浩如烟海,不由得恋恋不舍,不肯遽此离去了。这时虚竹已能占到四成攻势,虽然兀自遮拦多,进攻少,但内力生发,逍遥派武学的诸般狠辣招数自然而然的使了出来。旁观者不禁胆战心惊,均想:“我若中了这一招,不免死得惨酷无比。”少林派僧俗弟子,数百年来并无一个女子,历代创建全是走刚一陽一路子,因系佛门武功,出手的用意均是制敌而非杀人,与童姥、李秋水的招数截然相反。玄慈等少林高僧见虚竹所使招数渐趋一陰一险刻毒,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鸠摩智连运三次强劲,要挣脱虚竹的右手,以便施用“火焰刀”绝技,但己力加强,对方的指力亦相应而增,情急之下,杀意陡盛,左手呼一呼呼连拍三掌,虚竹挥手化解。鸠摩智缩手弯腰,从布袜中取出一一柄一匕首,陡向虚竹肩头刺去。虚竹所学全是空手拆招,突然间白光闪处,匕首刺到,不知如何招架才是,抢着便去抓鸠摩智的右腕,这一抓是“天山折梅手”的擒拿手法,既快且准,三根手指一搭上他手腕,大拇指和小指跟着便即收拢。便在这时,鸠摩智掌心劲力一吐,匕首脱手而出,虚竹双手都牢牢抓着对方的手腕,噗的一声,匕首插一入了他肩头,直没至一柄一。
旁观群僧齐声惊呼。观心等都不自禁的摇头,均想:“以鸠摩智如此身份,斗不过少林寺一个青年僧人,已然声名扫地,再使兵刃偷袭,简直不成体统。”
突然人丛中抢出四名僧人,青光闪闪,四一柄一长剑同时刺向鸠摩智咽喉。四僧一齐跃出,一齐出手,四一柄一长剑指的是同一方位,剑法奇快,狠辣无伦。鸠摩智双足运力,要待向后跃避,一拉之下,虚竹竟丝纹不动,但觉喉头一痛,四剑的剑尖已刺上了肌肤。只听四僧齐声喝道:“不要脸的东西,快纳命罢!”声音娇一嫩,竟似是少女的口音。
虚竹转头看时,这四僧居然是梅兰菊竹四剑,只是头戴僧帽,掩住了头上青丝,身上穿的却是少林寺僧衣。他惊诧无比,叫道:“休伤他一性一命!”四剑齐声答应:“是!”剑尖却仍然不离鸠摩智的咽喉。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少林寺不但倚多为胜,而且暗藏春一色,数百年令誉,原来如此,我今日可领教了!”虚竹心下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当即松手放开了鸠摩智手腕。菊剑替他拔下肩头匕首,鲜血立涌。菊剑忙摔下长剑,从怀中取出手帕,替他裹好伤口。梅兰竹三姝的长剑仍指在鸠摩智喉头。虚竹问道:“你……你们,是怎么来的?”鸠摩智右掌一划,“火焰刀”的神功使出,当当当三声,三一柄一长剑从中断绝。三姝大吃一惊,向后飘跃丈许,看手中时,长剑都只剩下了半截。鸠摩智仰天长笑,向玄慈道:“方丈大师,却如何说?”
玄慈面色铁青,说道:“这中间的缘由,老衲委实不知,即当查明,按本寺戒律处置。国师和众位师兄远来辛苦,便请往客舍奉斋。”鸠摩智道:“如此有扰了。”说着合十行礼,玄慈还了一礼。鸠摩智合着双手向旁一分,暗运“火焰刀”神功,噗噗噗噗四响,梅兰菊竹四姝齐声惊呼,头上僧帽无风自落,露出乌云也似的满头秀发,数百一茎一断发跟着僧帽飘了下来。鸠摩智显这一手功夫,不但炫耀己能,断发而不伤人,表示手下留情,同时明明白白的显示于众,四姝乃是女子,要少林僧无可抵赖。玄慈面色更是不豫,说道:“众位师兄,请!”神山、观心、道清、融智等诸高僧陡见少林寺中竟会有僧装女子出现,无不大感惊讶,别说少林寺是素享清誉的名山古刹,就是寻常一座小小的庙宇,也决不容许有这等大违戒律的行径,听到玄慈方丈一个“请”字,都站了起来。知客僧分别迎入客舍,供奉斋饭。
一众外客刚转过身一子,还没走出大殿,梅剑便道:“主人,咱姊妹私自下山,前来服侍你,你可别责怪。”兰剑道:“那缘根和尚对主人无礼,咱姊妹狠狠的打了他几顿,他才知道好歹,唉,没料想这西域和尚又伤了主人。”
虚竹“哦”了一声,这才恍然,缘根所以前倨后恭,原来是受她四姊妹的胁迫,如此说来,她四人乔装为僧,潜身寺中,已有多日,不由得跺脚道:“一胡一闹,一胡一闹!”随即在如来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前生罪业深重,今生又未能恪守清规戒律,以致为本寺惹下无穷祸患,恭请方丈重重责罚。”菊剑道:“主人,你也别做什么劳什子的和尚啦,大伙儿不如回缥缈峰去罢,在这儿青菜豆腐,没半点油水,又得受人管束,有什么好!”竹剑指着玄慈道:“老和尚,你言语中对我们主人若有得罪,我四姊妹对你可也不客气啦,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虚竹连连喝止,说道:“你们不得无礼,怎么到寺里一胡一闹?唉,快快住嘴。”四姊妹却你一言我一语,咭咭呱呱的,竟将玄慈等高僧视若无物。少林群僧相顾骇然,眼见四姊妹相貌一模一样,明媚秀美,娇憨活泼,一派无法无天,实不知是什么来头。原来四姝是大雪山下的贫家,其母已生下七个儿女,再加上一胎四女,实在无力养育,生下后便弃在雪地之中。适逢童姥在雪山采药,听到啼哭,见是相貌相同的四个女婴,觉得有趣,便携回灵鹫宫抚养长大,授以武功。四姝从未下过缥缈峰一步,又怎懂得人情世故、大小辈份?她们生平只听童姥一人吩咐。待虚竹接为灵鹫宫主人,她们也就死心塌地的侍奉。只是虚竹一温一和谦逊,远不如童姥御下有威,她们对之就不怎么惧怕,只知对主人忠心耿耿,浑不知这些一胡一闹妄为有什么不该。玄慈说道:“除玄字辈众位师外,余僧各归僧房。慧轮留下。”众僧齐声答应,按着辈份鱼贯而出。片刻之间,大雄宝殿上只留着三十余名玄字辈的老僧,虚竹的师父慧轮,以及虚竹和灵鹫宫四女。
慧轮也在佛像前跪倒,说道:“弟子教诲无方,座下出了这等孽徒,请方丈重罚。”
竹剑噗哧一笑,说道:“凭你这点儿微末功夫,也配做我主人的师父?前天晚上松树林中,连绊你八一交一的那个蒙面人,便是我二姊了,我说呢,你的功夫实在稀松平常。”虚竹暗暗叫苦:“糟糕,糟糕!她们连我师父也戏一弄了。”又听兰剑笑道:“我听缘根说,你是咱们主人的师父,便来考较考较你。三妹今日倘若不说,只怕你永远不知道前晚怎么会连摔八个筋斗,哈哈,嘻嘻,有趣,有趣!”
玄慈道:“玄惭、玄愧、玄念、玄净四位师弟,请四位女施主不可妄言妄动。”四名老僧躬身道:“是!”转身向四女道:“方丈法旨,请四位不可妄言妄动。”梅剑笑道:“我们偏偏要妄言妄动,你管得着么?”四僧齐声道:“如此得罪了!”僧袍一扬,双手隔着衣袖分拿四女的手腕。玄惭使的是“龙爪功”,玄愧使的是“虎爪手”,玄念使的是“魔爪功”,玄净使的则是“少林擒拿十八打”,招数不同,却均是少林派的一精一妙武功。四女中除了菊剑外,三女的长剑都已被鸠摩智削断。菊剑长剑抖动,护住了三个姊妹。梅兰竹三女各使断剑,从菊剑的剑光下攻将过来。虚竹叫道:“抛剑,抛剑!不可动手!”
四姝听得主人呼喝,都是一怔,手中兵刃便没敢全力施为。四女的武功本来远不及四位玄字辈高僧,一失先机,立时便分给四僧拿住。梅剑用力一挣,没能挣脱,嗔道:“咱们听主人的话,才对你们客气,哎哟,痛死了,你捏得这么重干什么?”兰剑叫道:“小贼秃,快放开我。”抓住她手腕的玄愧大师须眉皆白,已七十来岁年纪,她却呼之为“小贼秃”。竹剑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骂你老婆了。”菊剑道:“我吐他口水。”一口唾液,向玄净喷去。玄净侧头让过,手指加劲,菊剑只痛得“哎唷,哎唷”大叫。大雄宝殿本来是庄严佛地,霎时间成了小儿女的莺啼燕叱之场。
玄慈道:“四位女施主安静毋躁,若再出声,四位师弟便点了她们的哑一穴一。”四姝一听要点哑一穴一,都觉不是玩的,嘟起了嘴不敢作声。玄惭等四位大师便也放开了她们手腕,站在一旁监视。玄慈道:“虚竹,你将经过情由,从头说来,休得稍有隐瞒。”虚竹道:“是。弟子诚心禀告。”当下将如何奉方丈之命下山投帖,如何遇到玄难、慧方等众僧,如何误打误撞的解一开珍珑棋局而成为逍遥派掌门人,玄难如何死于丁春秋的剧毒之下,如何为阿紫作弄而破戒开荤,直说到如何遇到天山童姥,如何深入西夏皇宫的冰窖,而致成为灵鹫宫的主人。这段经历过程繁复,他口齿笨拙,结结巴巴的说来,着实花了老大时光,虽然拖泥带水,不大清楚明白,但事事一交一代,毫无避漏,在冷窖内与梦中犯了一婬一戒一事,也吞吞吐吐的说了。众高僧越听越感惊讶,这个小弟子遇合之奇之巧,武林中实是前所未闻。众僧适才见到了他剧斗鸠摩智的身手,对他所述均无怀疑,身想:“若不是他一身而集逍遥派三大高手的神功,又在灵鹫宫石壁上领悟了上乘武技,如何能敌得住吐蕃国师的绝世神通?”虚竹说罢,向着佛像五体投地,稽首礼拜,说道:“弟子无明障重,尘垢不除,一遇外魔,便即把持不定,连犯荤戒、酒戒、杀戒、一婬一戒,背弃本门,学练旁门外道的武功,又招致四位入寺,败坏本寺清誉,罪大恶极,罚不胜罚,只求我佛慈悲,方丈慈悲。”他越想越难过,不由得痛哭失声。梅剑和菊剑同时哼的一声,要想说话,劝他不必再做什么和尚了。玄惭、玄净二僧立即伸手,隔衣袖扣住了二女脉门。二女无可奈何,话到口边复又缩回,向两个老僧狠狠白了一眼,心中暗骂:“死和尚,臭贼秃!”
玄慈沉吟良久,说道:“众位师兄、师弟,虚竹此番遭遇,委实大异寻常,事关本寺千年的清誉,本座一人也不便擅自作主,要请众位共同斟酌。”
玄生大声道:“启禀方丈,虚竹过失虽大,功劳也是不小。若不是他在危急之际出手镇住那个番僧,本寺在武林中哪里还有立足余地?那番僧叫咱们各自散了,去托庇于清凉、普渡诸寺,这等奇耻大辱,全仗虚竹一人挽救。依小僧之见,命他忏悔前非,以消罪业,然后在达摩院中一精一研武技,此后不得出寺,不得过问外务,也就是了。”进达摩院研技,是少林僧一项尊崇之极的职司,若不是武功到了极高境界,决计无此资格。玄字辈三十余高僧中,得进达摩院的也只八人而已,玄生自己便尚未得进。他倡议虚竹进达摩院,非但不是惩罚,反而是大大的奖赏了。戒律院首座玄寂说道:“依他武功造诣,这达摩院原也去得。但他所学者乃旁门武功,少林达摩院中,可否容得这旁们高手?玄生师弟,可曾细思过此节没有?”
此言一出,群僧便均觉玄生之议颇为不妥。玄生道:“以师兄之见,那便如何?”玄寂道:“唔,这个嘛,我实在也打不定主意。虚竹有功有过,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这四个姑一娘一来到本寺,乔装为僧,并非出于虚竹授意,咱们坦诚向鸠摩智、神山诸位说明真相,也就是了。他们信也罢,不信也罢,咱们无愧于心,也不必理会旁人妄自猜测,那倒不在话下。但虚竹背弃本门,另学旁门武功,少林寺中,只怕再也容不了他。”他这么说,竟是要驱逐虚竹出寺。“破门出教”是佛教最重要的惩罚。群僧一听,都是相顾骇然。玄寂又道:“虚竹仗着武功,连犯诸般戒律,本当废去他的武功,这才逐出山门。但他原练的武功早已为人化去。他目下一身上所负功夫并非学自本门,咱们自也无权废去。”虚竹垂泪求道:“方丈,众位太师伯、太师叔,请瞧在我佛面上,慈悲开恩,让弟子有一条改过自新之路。不论何种责罚,弟子都甘心领受,就是别把弟子赶出寺去。”众老僧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拿不定主意,耳听虚竹如此说法,确是悔悟之意甚诚。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门广大,普渡众生,于穷凶极恶、执迷不悟之人,尚且要千方百计的点化于他,何况于这个迷途知返、自幼出家的本寺弟子,岂可绝了他向善之路?少林寺属于禅宗,向来讲究“顿悟”,呵佛骂祖尚自不忌,本不如律宗等宗斤斤于严守戒律。今日若无外人在场,众僧眼见他真心忏悔,决不致将他破门逐出。但眼前之事,不但牵涉鸠摩智、哲罗星等番邦一胡一僧,而中土的清凉、普渡等诸大寺也各有高僧在座,若对虚竹责罚不严,天下势必都道少林派护短,但重门户,不论是非,只讲武功,不管戒律。这等说法流传出外,却也是将少林寺的清誉毁了。便在此时,一位老僧在两名弟子搀扶之下,从后殿缓步走了出来,正是玄渡。他被鸠摩智指力所伤,回入僧房休息,关心大殿上双方争斗的结局,派遣弟子不断回报,待听得鸠摩智已暂时退开,群僧质讯虚竹,大有见罚之意,当即扶伤又到大雄宝殿,说道:“方丈,我这条老命,是虚竹所救的。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玄渡年纪较长,品德素为合寺所敬。玄慈方丈忙道:“师兄请坐,慢慢的说,别牵动了伤处。”
玄渡道:“救我一命不算什么。可是眼前有六件大事,尚未办妥,若留虚竹在寺,大有助益,倘若将他逐了出去,那……那……那可难了。”玄寂道:“师兄所说六件大事,第一件是指鸠摩智未退;第二件,当是指波罗星偷盗本寺武经;那第三件,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欲为武林盟主。其余三件,师兄何指?”玄渡长叹一声,道:“玄悲、玄苦、玄痛、玄难四位师弟的一性一命。”他一提到四僧,众僧一齐合十念佛:“阿弥陀佛!”众僧认定玄苦死于乔峰之手,玄痛、玄难为丁春秋所害,这两个对头太强,大仇迄未得报,而杀害玄悲大师的凶手究竟是谁也还不知。大家只知玄悲是胸口中了“韦陀杵”而死,“韦陀杵”乃少林七十二门绝技之一,正是玄悲苦练了四十年的功夫。以前均以为是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下毒手,后来慧方、慧镜等述说与一邓一百川、公冶乾等人结一交一的经过,均觉慕容氏显然无意与武林中人为敌,而慕容氏门下诸人也均非一奸一险之辈。适才又看到鸠摩智的身手,他既能使诸般少林绝技,则这一招“韦陀杵”是他所击固有可能,就算另有旁人,也不为奇。四位高僧分别死在三个对头手下,因此玄渡说是三件大事。玄慈说道:“老衲职为本寺方丈,于此六件大事,无一件能善为料理,实是汗颜无地。可是虚竹身上功夫,全是逍遥派的武学,难道……难道少林寺的大事……”他说到这里,言语已难以为继,但群僧都明白他的意思:虚竹武功虽高,却全是别派旁门功夫,即使他能出手将这六件大事都料理了,有识之士也均知道少林派是因人成事,非依靠逍遥派武功不可,不免为少林派门户之羞;就算大家掩饰得好,旁人不知,但这些有道高僧,岂能作自欺欺人的行径?一时之间,众高僧都默不作声。隔了半晌,玄渡道:“以方丈之见,却是如何?”玄慈道:“阿弥陀佛!我辈接承列祖列宗的衣钵,今日遭逢极大难关,以老衲之见,当依正道行一事,宁为玉碎,不作瓦全。倘若大伙尽心竭力,得保少林令誉,那是我佛慈悲,列祖列宗的遗荫;设若魔盛道衰,老衲与众位师兄弟以命护教,以身殉寺,却也问心无愧,不违我佛教的止理。少林寺千年来造福天下不浅,善缘深厚,就算一时受挫,也决不致一败涂地,永无兴复之日。”这番话说得平平和和,却是正气凛然。群僧一齐躬身说道:“方丈高见,愿遵法旨。”
玄慈向玄寂道:“师弟,请你执行本寺戒律。”玄寂道:“是!”转头向知客僧侣道:“有请吐蕃国师与众位高僧。”知客僧侣躬身答应,分头去请。
玄渡、玄生等暗暗叹息,虽有维护虚竹之意,但方丈所言,乃是以大义为重,不能以一时的权宜利害,毁了本寺戒律清誉。各人都已十分明白,倘若赦免虚竹的罪过,那是虽胜亦败,但如秉公执法,则虽败犹荣,方丈已说到了“以命护教,以身殉寺”的话,那是破釜沉舟,不存任何侥幸之想,虚竹如何受罚,反而不是怎么重要之事了。
虚竹也知此事已难挽回,哭泣求告,都是枉然,心想:“人人都以本寺清誉为重,我是自作自受,决不可在外人之前露出畏缩乞怜之态,教人小觑了少林寺的和尚。”过不多时,鸠摩智、神山、哲罗星等一干人来到大殿。钟声响起,慧字辈、虚字辈、空字辈群僧又列队而入,站立两厢。玄慈合十说道:“吐蕃国国师、列位师兄请了。少林寺虚字辈弟子虚竹,身犯杀戒、一婬一戒、荤戒、酒戒四大戒律,私学旁门别派武功,擅自出任旁门掌门人,少林寺戒律院首座玄寂,便即依律惩处,不得宽贷。”
鸠摩智和神山等一听之下,倒也大出意料之外,眼见梅兰菊竹四女乔装为僧,只道虚竹胆大妄为,私自在寺中窝藏少女,所犯者不过一婬一戒而已,岂知方丈所宣布的罪状尚过于此。普渡寺道清大师中年出家,于人情世故十分通达,兼之一性一情慈祥,素喜与人为善,说道:“方丈师兄,这四位姑一娘一眉锁腰直、颈细背挺,显是守身如玉的处一女,适才向国师出手,使的又是童贞功剑功,咱们学武之人一见便知,虚竹小师兄行为不检,容或有之,‘一婬一戒’二字,却是言重了。”玄慈道:“多谢师兄点明。虚竹所犯一婬一戒,非指此四女而言。虚竹投入别派,作了天山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此四女是灵鹫宫旧主的侍婢,私入本寺,意在奉侍新主,虚竹并不得知。少林寺疏于防范,好生惭愧,倒不以此见罪于他。”童姥武功虽高,但从不履足中土,只是和边疆海外诸洞、诸岛的旁门异士打一交一道,因此“灵鹫宫”之名,群僧都是首次听到。只有鸠摩智在吐蕃国曾听人说过,却也不明底细。道清大师道:“既然如此,外人不便多所置喙了。”鸠摩智、哲罗星和神山上人等对少林寺本来不怀善意,但见玄慈一秉至公,毫不护短,虚竹所犯戒律外人本来不知,他却当众宣示,心下也不禁钦佩。
玄寂走上一步,朗声问道:“虚竹,方丈所指罪业,你都承认么?有何辩解?”虚竹道:“弟子承认,罪重孽大,无可辩解,甘领太师叔责罚。”
群僧心下悚然,眼望玄寂,听他宣布如何处罚。玄寂朗声说道:“虚竹擅犯杀、一婬一、荤、酒四大戒律,罚当众重打一百棍。虚竹,你心服么?”虚竹听说只罚打他一百棍子,衡之自己所犯四大戒律,实在一点也不算重,忙道:“多谢太师叔慈悲,虚竹心服。”玄寂又道:“你未得掌门方丈和受业师父许可,擅学旁门武艺,罚你废去全身少林派武功,自今而后,不得再为少林派弟子。你心服么?”虚竹心中一酸,情知此事已无可挽救,道:“弟子该死,太师叔罚得甚是公平。”别派群僧适才见他和鸠摩智激斗,以“韦陀掌”和“罗汉拳”少林武功大显神威,谁都不知虚竹的真正武功,其实已不是少林一派。鸠摩智自称一身兼七十二门绝技,实则所通者不过表面招式而已,真正的少林派内功他所知极少。虚竹和他相斗时所使的小无相功,他自然是懂的,但北冥真气、天山六一陽一掌、天山折梅手等高深武功,他却也以为是少林派功夫,听得玄寂说要废去他的少林派武功,不由得大喜,心想:“你们自毁长城,去了我的心腹之患,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觉贤、道清等高僧心中却连呼:“可惜,可惜!”玄寂又道:“你既为逍遥派掌门人,为缥缈峰灵鹫宫的主人,便当出教还俗,不能再作佛门弟子,从今而后,你不再是少林寺僧侣了。如此处置,你心服么?”
虚竹无爹无一娘一,童婴入寺,自幼在少林寺长大,于佛法要旨虽然领悟不多,但少林寺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安身立命之地,一旦被逐出寺,不由得悲从中来,泪如雨下,伏地而哭,哽咽道:“少林寺自方丈大师以次,诸位太师伯、太师叔,诸位师伯、师叔以及恩师,人人对弟子恩义深重,弟子不肖,有负众位教诲。”道清大师忍不住又来说情,说道:“方丈师兄,玄寂师兄,依老衲看来,这位小佛兄迷途知返,大有悔改之意,何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玄慈道:“师兄指点得是。但佛门广大,何处不可容身?虚竹,咱们罚你破门出寺,却非对你心存恶念,断你皈依我佛之路。天下庄严宝刹,何止千千万万。倘若你有皈依三宝之念,还俗后仍可再求剃度。盼你另投名寺,拜高僧为师,发宏誓愿,清净身心,早证正觉。就算不再出家为僧,在家的居士只须勤修六度万行,一般也可证道,为大菩萨成佛。”说到后来,言语慈和恳切,甚有殷勤劝诫之意。虚竹更是悲切,行礼道:“方丈太师伯教诲,弟子不敢忘记。”玄寂又道:“慧轮听者。”慧轮走上几步,合十跪下。玄寂道:“慧轮,你身为虚竹的业师,平日惰于教诲,三毒六根之害,未能详予指点,致成今日之祸。罚你受杖三十棍,入戒律院面壁忏悔三年。你可心服么?”慧轮颤声道:“弟子……弟子心服。”虚竹说道:“太师伯,弟子愿代师父领受三十杖责。”玄寂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虚竹共受杖责一百三十棍。掌刑弟子,取棍侍候。此刻虚竹尚为少林僧人,加刑不得轻纵。出寺之后,虚竹即为别派掌门,与本寺再无瓜葛,本派上下,须加礼敬。”四名掌刑弟子领命而出,不久回入大殿,手中各执一条檀木棍。玄寂正要传令用刑,突然一名僧人匆匆入殿,手中持了一大叠名帖,双手高举,一交一给玄慈,说道:“启禀方丈,河朔群雄拜山。”玄慈一看名帖,共有三十余张,列名的都是北方一带成名的英雄豪杰,突于此刻同时赶到,却不知为了何事。只听得寺外话声不绝,群豪已到门口。玄慈说道:“玄生师弟,请出门迎接。”又道:“列位师兄,嘉宾光临,本派清理门户之事,只好暂缓一步,以免待慢了远客。”当即站起身来,走到大殿檐下。过不多时,便见数十位豪杰在玄生及知客僧陪同下,来到大殿之前。玄慈、玄寂、玄生等虽是勤修佛法的高僧,但究是武学好手,遇到武林中的同道,都有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意,这时突见这许多成名的英豪到来,虽然正当清理门户之际,心头十分沉重,也不禁一精一神为之一振。少林群僧在外行道,结一交一方外甚多,所来的英豪之中,颇有不少是玄字辈、慧字辈僧侣的至一交一,各人执手相见,欢然道故,迎入殿中,与鸠摩智、哲罗星等人引见。神山、观心等威名素著,群豪若非旧识,也是仰慕已久。玄慈正欲问起来意,知客僧又进来禀报,说道山东、淮南有数十位武林人物前来拜山。
玄惭出去迎进殿来。一条黑汉子大声说道:“丐帮庄帮主邀咱们来瞧热闹,他自己还没到么?”一个一陰一声细气的声音说道:“老兄你急什么?既然来了,要瞧热闹,还少得了你一份么?当然咱们小脚色先上场,正角儿慢慢再出台。”玄慈朗声说道:“诸位不约而同的降临敝寺,少林寺至感荣幸。只是招待不周,还请原谅则个。”群豪都道:“好说,好说,方丈不必客气。”这时和少林僧一交一好的豪客,早已说知来寺原委,各人都接到丐帮帮主庄聚贤的英雄帖,说道少林寺和丐帮向来并峙中原,现庄聚贤新任丐帮帮主,意欲立一位中原的武林盟主,并定下若干规章,以便同道一齐遵守,定六月十五亲赴少林寺,与玄慈方丈商酌。各人出示英雄帖,帖上言语虽颇谦逊,但摆明了是说,武林盟主舍我其谁?庄聚贤要来少林寺,显然是要凭武功击败少林群僧,压下少林派数百年享誉武林的威风。帖中并未邀请群雄到少林寺,但武林人物个个喜动不喜静,对于丐帮与少林派互争雄长的大事,哪一个不想亲自目睹,躬与其盛?是以不约而同的纷纷到来。这时殿中众人说得最多的便是一句话:“那庄聚贤是谁?”人人都问这句话,却没一人能答。玄慈方丈与师兄弟会商数日,都猜测这庄聚贤多半便是乔峰的化名,以他的武功机谋,要杀了丐帮中与他为敌的长老,夺回帮主之位,自不为难,否则丐帮与少林寺素来一交一好,怎地忽有此举?乔峰大战聚贤庄,天下皆知,他化名为庄聚贤,其实已是点明了自己来历。
过不多时,两湖、一江一南各地的英雄到了,川陕的英雄到了,两广的英雄也到了。群雄南北相隔千里,却都于一日中络绎到来,显然丐帮准备已久,早在一两个月前便已发出英雄帖。玄慈和诸僧口中不言,心下却既感愤怒,又是担忧,仅在数日之前,自称丐帮帮主的庄聚贤才有书信到来,说到要选武林盟主之事,并说日内将亲来拜山,恭聆玄慈方丈教益,信中既未说明拜山日期,更未提到邀请天下英雄。哪知突然之间,群贤毕集,少林寺竟被闹了个手忙脚乱。丐帮发动已久,少林派虽在一江一湖上广通声气,居然事先绝无所闻,尚未比试,已然先落下风。丐帮此举,更是胜券已握的模样,所以不言明邀请群雄,只不过不便代少林寺作主人,但大撒英雄帖,实是不邀而邀。群僧又想:“丐帮不邀咱们赴他总舵,面子上是对咱们礼敬,他帮主亲自移步,实则是要令少林派事先全无准备,攻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玄生向他好友河北神弹子诸葛中发话:“好啊,诸葛老儿,你得到讯息,也不捎个信来给我,咱们三十年的一交一情,就此一笔勾销。”诸葛中老脸涨得通红,连连解释:“我……我是三天前才接帖子,一碗饭也没得及吃完,连日连夜的赶来,途中累死了两匹好马,唯恐错过了日子,不能给你这臭贼秃助一臂之力。怎……怎么反怪起我来?”玄生哼了一声,道:“你倒是一片好心了!”诸葛中道:“怎么不是好心?你少林派武功再高,老哥哥来呐喊助威,总不见得是坏心啊!你们方丈本来派出英雄帖,约我九月初九来少林寺,会一会姑苏慕容氏,现下哥哥早来了几个月,可没对你不起。”玄生这才释然,一问其他英豪,路远的接帖早,路近的接帖迟,但个个是马不停蹄的趱路,方能及时赶到。倒不是这许多朋友没一个事先向少林寺送信,而是丐帮策划周详,算准了各人到达少林寺的日程,令他们无法早一日赶到少林寺。群僧想到此节,都觉得丐帮谋定而后动,帮主和帮众未到,已然先声夺人,只怕尚有不少厉害后着。
这一日正是六月十五,天气炎热。少林群僧先是应付神山上人和哲罗星等一众高僧,跟着与鸠摩智相斗,盘问虚竹,已耗费了不少一精一神,突然间四面八方各路英雄豪杰纷纷赶到,寺中僧人虽多,但事出仓卒,也不免手忙脚乱。幸好知客院首座玄净大师是位经理长才,而寺产素丰,物料厚积,群僧在玄净分派之下,接待群豪,却也礼数不缺。
玄慈等迎接宾客,无暇屏人商议,只有各自心中嘀咕。忽听知客僧报道:“大理国镇南王段殿下驾到。”为了少林寺玄悲大师身中“韦陀杵”而死之事,段正淳曾奉皇兄之命,前来拜会玄慈方丈。大理段氏是少林寺之友,此刻到来,实是得一强助,玄慈心下一喜,说道:“大理段王一爷还在中原吗?”率众迎了出去。玄慈与段正淳以及他的随从范骅、华赫艮、巴天石、朱丹臣等已是二度重会,寒暄得几句,便即迎入殿中,与群雄引见。
第一个引见的便是吐蕃国国师鸠摩智。段正淳立时变色,抱拳道:“犬子段誉蒙得明王垂青,携之东来,听犬子言道,一路上多聆教诲,大有进益,段某感激不尽,这里谢过。”鸠摩智微笑道:“不敢!段公子怎么不随殿下前来?”段正淳道:“犬子不知去了何处,说不定又落入了一奸一人恶僧之手,正要向国师请教。”鸠摩智连连摇头,说道:“段公子的下落,小僧倒也知道。唉!可惜啊可惜!”
段正淳心中怦的一跳,只道段誉遭了什么不测,忙问:“国师此言何意?”他虽多经变故,但牵挂一爱一子安危,不由得声音也颤了。数月前他父子欢聚,其后段誉去参与聋哑先生棋会,不料归途中自行离去,事隔数月,段正淳不得丝毫音讯,生怕他遭了段延庆、鸠摩智或丁春秋等人的毒手,一直好生挂念。这日听到讯息,丐帮新任帮主庄聚贤要和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当即匆匆赶来,主旨便在寻访儿子。他段氏是武林世家,于丐帮、少林争夺中原盟主一事自也关心。
鸠摩智道:“小僧在天龙宝刹,得见枯荣大师、本因方丈以及令兄,个个神定气闲,庄严安详,真乃有道之士。镇南王威名震于天下,却何以一舐一犊情深,大有儿女之态?”段正淳定了定心神,寻思:“誉儿若已身遭不测,惊慌也已无益,徒然教这番僧小觑了。”便道:“一爱一惜儿女,人之常情。世人若不生儿育女,呵之护之,举世便即无人。吾辈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国师这等四大皆空、慈悲有德的高僧相比?”鸠摩智微微一笑,说道:“小僧初见令郎,见他头角峥嵘,知他必将光大段门,为大理国日后的有道明君,实为天南百万苍生之福。”段正淳道:“不敢!”心想:“这贼秃好不可恶,故意这般说话不着边际,令我心急如焚。”
鸠摩智长叹一声,道:“唉,真是可惜,这位段君福泽却是不厚。”他见段正淳又是脸上变色,这才微微一笑,说道:“他来到中原,见到一位美貌姑一娘一,从此追随于石榴裙边,什么雄心壮志,一古脑儿的消磨殆尽。那位姑一娘一到东,他便随到东;那姑一娘一到西,他便跟到西。任谁看来,都道他是一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轻薄子弟,那不是可惜之至么?”只听得嘻嘻一声,一人笑了出来,却是女子的声音。众人向声音来处瞧去,却是个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此人便是阮星竹,这几个月来,她一直伴着段正淳。段正淳来少林寺,她也跟着来了。知道少林寺规矩不许女子入寺,便改装成男子。她是阿朱之母,天生有几分乔装改扮的能耐,此刻扮成男子,形容举止,无一不像,决不似灵鹫宫四姝那般一下子便给人瞧破,只是她声音娇一嫩,却不及阿朱那般学男人说话也是维妙维肖。她见众人目光向自己射来,便即粗声粗气的道:“段家小皇子家学渊源,将门虎子,了不起,了不起。”
段正淳到处留情之名,播于一江一湖,群雄听她说段誉苦恋王语嫣乃是“家学渊源,将门虎子”,都不禁相顾莞尔。段正淳也哈哈一笑,向鸠摩智道:“这不肖孩子……”鸠摩智道:“并非不肖,肖得很啊,肖得紧!”段正淳知他是讥讽自己风一流放一荡,也不以为忤,续道:“不知他此刻到了何方,国师若知他的下落,便请示知。”鸠摩智摇头道:“段公子勘不破情关,整日价憔悴相思。小僧见到他之时,已是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此刻是死是活,那也难说得很。”忽然一个青年僧人走上前来,向段正淳恭恭敬敬的行礼,说道:“王一爷不必忧心,我那三弟一精一神焕发,身一子极好。”段正淳还了一礼,心下甚奇,见他形貌打扮,是少林寺中的一个小辈僧人,却不知如何称段誉为“三弟”,问道:“小师父最近见过我那孩儿么?”那青年僧人便是虚竹,说道:“是,那日我跟三弟在灵鹫宫喝得大醉……”
突然段誉的声音在殿外响起:“爹爹,孩儿在此,你老人家身一子安好!”声音甫歇,一人闪进殿来,扑在段正淳的怀里,正是段誉。他内功深厚,耳音奇佳,刚进寺便听得父亲与虚竹的对答,当下迫不及待,展开“凌波微步”,抢了进来。父子相见,都说不出的欢喜。段正淳看儿子时,见他虽然颇有风霜之色,但神采奕奕,决非如鸠摩智所说的什么“形销骨立,面黄肌瘦”。段誉回过头来,向虚竹道:“二哥,你又做和尚了?”虚竹在佛像前已跪了半天,诚心忏悔以往之非,但一见段誉,立时便想起“梦中姑一娘一”来,不由得面红耳赤,神色甚是忸怩,又怎敢开口打听?
鸠摩智心想,此刻王语嫣必在左近,否则少林寺中便有天大的事端,也决难引得段誉这痴情公子来到少室山上,而王语嫣对她表哥一往情深,也决计不会和慕容复分手,当即提气朗声说道:“慕容公子,既已上得少室山来,怎地还不进寺礼佛?”“姑苏慕容”好大的声名,群雄都是一怔,心想:“原来姑苏慕容公子也到了。是跟这番僧事先约好了,一起来跟少林寺为难的吗?”但寺门外声息全无,过了半晌,远处山间的回音传来:“慕容公子……少室山来……进寺礼佛?”
鸠摩智寻思:“这番可猜错了,原来慕容复没到少室山,否则听到了我的话,决无不答之理!”当下仰天打个哈哈,正想说几句话遮掩,忽听得门外一个一陰一恻恻的声音说道:“慕容公子和丁老怪恶斗方酣,待杀了丁老怪,再来少林寺敬礼如来。”段正淳、段誉父子一听,登时脸上变色,这声音正是“恶贯满盈”段延庆。便在此时,身穿青袍、手拄双铁杖的段延庆已走进殿来,他身后跟着“无恶不作”叶二一娘一,“凶神恶煞”南海鳄神,“穷凶极恶”云中鹤。四大恶人,一时齐到。
玄慈方丈对客人不论善恶,一般的相待以礼。少林寺规矩虽不接待女客,但玄慈方丈见到叶二一娘一后只是一怔,便不理会。群僧均想:“今日敌人众多,相较之下,什么不接待女客的规矩只是小事一桩,不必为此多起纠纷。”南海鳄神一见到段誉,登时满脸通红,转身欲走。段誉笑道:“乖徒儿,近来可好?”南海鳄神听他叫出“乖徒儿”三字,那是逃不脱的了,恶狠狠的道:“他一妈一的臭师父,你还没死么?”殿上群雄多数不明内情,眼见此人神态凶恶,一温一文儒雅的段誉居然呼之为徒,已是一奇,而他口称段誉为师,言辞却无礼之极,更是大奇。
叶二一娘一微笑道:“丁春秋大显神通,已将慕容公子打得全无招架之功。大伙可要去瞧瞧热闹么?”
段誉叫一声:“啊哟!”首先抢出殿去。
那一日慕容复、一邓一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王语嫣六人下得缥缈峰来。慕容复等均觉没来由的混入了灵鹫宫一场内争,所谋固然不成,脸上也没什么光彩,好生没趣。只有王语嫣却言笑晏晏,但教能伴在表哥身畔,便是人间至乐。六人东返中原。这日下午穿过一座黑压压的大森林,风波恶突然叫道:“有血腥气。”拔一出单刀,循着气息急奔过去,心想:“有血腥气处,多半便有架打。”越奔血腥气越浓,蓦地里眼前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一尸一首,兵刃四散,鲜血未干,这些人显是死去并无多时,但一场大架总是已经打完了。风波恶顿足道:“糟糕,来迟了一步。”
慕容复等跟着赶到,见众一尸一首衣衫褴褛,背负布袋,都是丐帮中人。公冶乾道:“有的是四袋弟子,有的是五袋弟子,不知怎地遭了毒手?”一邓一百川道:“咱们把一尸一首埋了罢。”公冶乾道:“正是。公子爷、王姑一娘一,你们到那边歇歇。我们四个来收拾。”拾起地下一根铁棍,便即掘土。
忽然一尸一首堆中有呻一吟声发出。王语嫣大惊,抓住了慕容复左手。风波恶抢将过去,叫道:“老兄,你这还没死透吗?”一尸一首堆中一人缓缓坐起,说道:“还没死透,不过……那也差不多……差不多啦。”这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丐,头发花白,脸上和胸口全是血渍,神情甚是可怖。风波恶忙从手中取出一枚伤药,喂在他口中。那老丐咽下伤药,说道:“不……不中用啦。我肚子上中了两刀,活……活不成了。”风波恶道:“是谁害了你们的?”那老丐摇了摇头,说道:“说来惭愧,是……是我们丐帮内哄……”风波恶、包不同等都“啊”的一声。那老丐道:“这事……这事本来不便跟外人说,但……但是闹到这步田地,也已隐瞒不了。不知各位尊姓大名,多……多谢救援,唉,丐帮弟子自相残杀,反不及素不相识的武林同道。适才……适才听得几位说要掩埋我们的一尸一体,仁侠为怀,老儿感激之极……”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还没死,不算死一尸一,我们不会埋你,那就不用感激。”那老丐道:“丐帮自己兄弟杀了我们,连……连一尸一首也不掩埋,那……那还算是什么好兄弟?简直禽一兽也不如……”包不同欲待辩说,禽一兽不会掩埋一尸一体,见慕容复使眼色制止,便住口不说了。
那老丐道:“老儿请各位带一个讯息给敝帮……敝帮吴长老,说新帮主庄聚贤这小子只是个傀儡,全……全是听全冠清这……这……这一奸一贼的话。我们不服这姓庄的做帮主,全冠清派……派人来杀……我们。他们这就要去对付吴长老,请他老人家千……千万小心。”
慕容复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如此。”说道:“老兄放心好了,这讯息我们必当设法带到,但不知贵帮吴长老此刻在哪里?”那老丐双目无神,茫然瞧着远处,缓缓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慕容复道:“那也不妨。我们只须将这讯息在一江一湖上广为传布,自会传入吴长老耳中,说不定全冠清他们听到之后,反而不敢向吴长老下手了。”那老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多谢!”慕容复问道:“贵帮那新帮主庄聚贤,却是什么来头?我们孤陋寡闻,今日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那老丐气愤愤的道:“这铁头小子……”
慕容复等都是一惊,齐声道:“便是那铁头怪人?”那老丐道:“我刚从西夏回来,也没见过这小子,只听帮中兄弟们说,这小子本来……本来头上镶着个铁套子,后来全冠清给他设法除去了,一张脸……唉,弄得比鬼怪还难看。那也不用说了。这小子武功很厉害,几个月前丐帮君山大会,大伙儿推选帮主,争持不决,终于说好凭武功而定,这铁头小子打死了帮中十一名高手,便……便当上了……帮主,许多兄弟不服,全冠清这一奸一贼……全冠清这一奸一贼……”越说声音越低,似乎便要断气。一邓一百川道:“老兄,待兄弟瞧瞧你伤口,咱们想法子治好伤再说。”那老丐道:“肚子穿了,肠子也流一出来啦……多谢,不过……”说着伸手要到怀中去掏摸什么东西,却是力不从心,道:“劳……劳驾……”公冶乾猜到他心意,问道:“尊驾要取什么物事?”那老丐点点头。公冶乾便将他怀中物事都掏了出来,摊在双手手掌之中,什么火刀、火折、暗器、药物、干粮、碎银之类,着实不少,都沾满了鲜血。那老丐道:“我……我不成了。这一张……一张榜文,甚是要紧,恳请恩公念在一江一湖一脉,一交一到……一交一到丐帮随便哪一位长老手中……就是不能一交一给那铁头小子和……和全冠清那一奸一贼。小老儿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不尽。”说着伸出不住颤一抖的右手,从公冶乾掌中抓起了一张折叠着的黄纸。慕容复道:“阁下放心,你伤势倘若当真难愈,这张东西,我们担保一交一到贵帮长老手中便是。”说着将黄纸接了过去。那老丐低声道:“在下姓易,名叫易大彪。相烦……相烦足下传言,我自西夏国来,这是……西夏国国王招婿的榜文。此事……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可是我刚回中原,便遇上帮中这等一奸一谋,只盼见到吴长老才跟他……跟他说,哪知……哪知却再也见他不着了。只盼足下瞧在天下千万苍生……苍生……苍生……”连说了三个“苍生”,一口气始终接不上来。他越焦急,越说不出话,猛地里喷一出一大口鲜血,眼睛一翻,突然见到慕容复俊雅的形相,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阁下……阁下是谁?是姑苏……姑苏……”慕容复道:“不错,在下姑苏慕容复。”
那老丐惊道:“你……你是本帮的大仇人……”伸手抓住慕容复手中黄纸,用力回夺。
慕容复任由他抢了回去,心想:“丐帮一直疑心我害死他们副帮主马大元,近来虽谣言稍戢,但此人仍然认定我是他们的大仇人。他是临死之人,也不必跟他计较。”只见那老丐双手用力,想扯破黄纸,蓦地里双足一挺,鲜血狂喷,便已毙命。
风波恶扳一开那老丐手指,取过黄纸,见纸上用朱笔写着弯弯曲曲的许多外国文字,文末还盖着一个大章。公冶乾颇识诸国文字,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说道:“果然是西夏国王招驸马的榜文。文中言道:西夏国文仪年将及笄,国王要征选一位文武双全、俊雅英伟的未婚男子为驸马,定放今年八月中秋起选拔,不论何国人士,自信为天下一等一人才者,于该日之前投文晋谒,国王皆予优容接见。即令不中驸马之选,亦当量才录用,授以官爵,更次一等者赏以金银……”公冶乾还未说完,风波恶已哈哈大笑起来,说道:“这位丐帮仁兄当真好笑,他巴巴的从西夏取了这榜文来,难道要他帮中哪一个长老去应聘,做西夏国的驸马爷么?”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四弟有所不知,丐帮中那几个长老固然既老且丑,但帮中少年弟子,自也有不少文武双全、英俊聪明之辈。要是哪一个丐帮弟子当上了西夏国的驸马,丐帮那还不飞黄腾达么?”一邓一百川皱眉道:“素闻丐帮好汉不求功名富贵,何以这易大彪却如此利欲薰心?”公冶乾道:“大哥,这人说道:‘此事非同小可,有关大宋的安危气运。’又说瞧在天下苍生什么的,他未必是为了求丐帮的功名富贵。”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公冶乾道:“三弟又有什么高见?”包不同道:“二哥,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这个‘又’字,乃是说我已经表露过高见了。但我并没说过什么高见,可知你实在不信我会有什么高见。你问我又有什么高见,真正含意,不过是说:‘包老三又有什么一胡一说八道了?’是也不是?”风波恶虽一爱一和人打架,自己兄弟究竟是不打的。包不同一爱一和人争辩,却不问亲疏尊卑,一言不合,便争个没了没完。公冶乾自是深知他的脾气,微微一笑,说道:“三弟已往说过不少高见,我这个‘又’字,是真的盼望你再抒高见。”
包不同摇头道:“非也,非也!我瞧你说话之时嘴角含笑,其意不诚……”他还待再说,一邓一百川打断了他的话头,道:“三弟,这易大彪拿了这张西夏国招驸马的榜文回来,如此郑重拜托,请我们一交一到丐帮长老手中,以你之见,他有什么用意?”包不同道:“这个,我又不是易大彪,怎知他有什么用意?”慕容复眼光转向公冶乾,征询他的意见。公冶乾微笑道:“我的想法,和三弟大大不同。”他明知不论自己说什么话,包不同一定反对,不如将话说在头里。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这一次你可猜错了,我的想法恰巧和你一模一样,全然没有差别。”公冶乾笑道:“这可妙之极矣!”慕容复道:“二哥,到底你以为如何?”公冶乾道:“当今之世,大辽、大宋、吐蕃、西夏、大理五国并峙,除了大理一国僻处南疆,与世无争之外,其余四国,都有混一宇内、并吞天下之志……”包不同道:“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我大燕虽无疆土,但公子爷时时刻刻以兴复为念,焉知我大燕日后不能重振祖宗雄风,中兴复国?”慕容复、一邓一百川、公冶乾、风波恶一齐肃立,容色庄重,齐声道:“复国之志,无时或忘!”五人或拔腰刀,或提长剑,将兵刃举在胸前。
慕容复的祖宗慕容氏,乃是鲜卑族人。当年五一胡一乱华之世,鲜卑慕容氏入侵中原,大振威风,曾建立前燕、后燕、南燕、西燕等好几个朝代。其后慕容氏为北魏所灭,子孙散居各地,但祖传孙、父传子,世世代代,始终存着这中兴复国的念头。中经隋唐各朝,慕容氏日渐衰微,“重建大燕”的雄图壮志虽仍承袭不替,却眼看越来越渺茫了。到了五代末年,慕容氏中出了一位武学奇才慕容龙城,创出“斗转星移”的高妙武功,当世无敌,名扬天下。他不忘祖宗遗训,纠合好汉,意图复国,但天下分久必合,赵匡胤建立大宋,四海清平,人心思治,慕容龙城武功虽强,终于无所建树,郁郁而终。数代后传到慕容复手中,慕容龙城的武功和雄心,也尽数移在慕容复身上。大燕图谋复国,在宋朝便是大逆不道,作乱造反,是以慕容氏虽暗中纠集人众,聚财聚粮,却半点不露风声。武林中说起“姑苏慕容”,只觉这一家人武功极高,而行踪诡秘,似是妖邪一路。慕容氏心怀大志,与一般一江一湖人物所作所为大大不同,在寻常武人看来,自是极不顺眼,再加上“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名头流传,渐渐的竟致众恶所归。其时旷野之中,四顾无人,包不同提到了中兴燕国的大志,各人情不自禁,拔剑而起,慷慨激昂的道出胸中意向。王语嫣却缓缓的转过了身去,慢慢走开,远离众人。她向来反对慕容氏作乱造反的图谋,认为称王称帝,只是慕容氏数百年来的痴心妄想,复国无望,灭族有份。是以她母亲一直不许慕容复上门,自行隐居在菱湖深处,不愿与慕容家有纠葛来往。公冶乾向王语嫣的背影瞧了一眼,说道:“辽宋两国连年一交一兵,大辽虽占上风,但要灭却宋国,却也万万不能。西夏、吐蕃雄居西陲,这两国各拥一精一兵数十万,不论是西夏还是吐蕃,助辽则大宋岌岌可危,助宋则大辽祸亡无日。”风波恶大声道:“二哥此言有理。丐帮对宋朝向来忠心耿耿,这易大彪取榜文回去,似是盼望大宋有什么少年英雄,去应西夏驸马之征。倘若宋夏联姻,那就天下无敌了。”公冶乾点了点头,道:“当真天下无敌,那也未必尽然,不过大宋财粮丰足,西夏兵马一精一强,这两国一联兵,大辽、吐蕃皆非其敌,小小的大理自是更加不在话下。据我推测,宋夏联兵之后,第一步是并吞大理,第二步才进兵辽国。”一邓一百川道:“易大彪的如意算盘,只怕当真如此,但宋夏联婚,未必能如此顺利。辽国、吐蕃、大理各国得知讯息,必定设法破坏。”公冶乾道:“不但设法破坏,而且各国均想娶了这位西夏公主。”一邓一百川道:“不知这位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一性一情和顺,还是骄纵横蛮。”包不同哈哈一笑,说道:“大哥何以如此挂怀,难道你想去西夏应征,弄个驸马爷来做做吗?”一邓一百川笑道:“倘若你一邓一大哥年轻二十岁,武功高上十倍,人品俊上百倍,我即刻便飞往西夏去了。”随即正色道:“我大燕复国,图谋了数百年,始终是镜花水月,难以。归根结底,毕竟是在于少了个有力的强援。倘若西夏是我大燕慕容氏的姻亲,慕容氏在中原一举义旗,西夏援兵即发,大事还有不成么?”
公冶乾道:“正是。当年春秋之季,秦晋两国世为,晋公子重耳失国,出亡于外,秦穆公发兵纳之于晋,卒成晋文公一代霸业。”包不同本来事事要强词夺理的辩驳一番,但此刻听了一邓一百川和公冶乾的话,居然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只要此事有助于我大燕中兴复国,那就不管那西夏公主是美是丑,是好是坏,只要她肯嫁我包老三,就算她是一口老母猪,包老三硬起头皮,这也娶了。”
众人哈哈一笑,眼光都望到了慕容复脸上。慕容复心中雪亮,四人是要自己上西夏去,应驸马之选。说到容貌人品,文才武功,当世恐怕也真没哪一个青年男子能胜过自己。自己去西夏求亲,这七八成把握自是有的。但若西夏国国王讲究家世门第,自己虽是大燕的王孙贵族,毕竟衰败已久,在大宋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如果大宋、大理、大辽、吐蕃四国各派亲王公侯前去求亲,自己这没半点爵禄的白丁却万万比不上人家了。他思念及此,向那张榜文望了一眼。公冶乾跟随他日久,很能猜测他的心意,说道:“榜文上说得明明白白,应选者不论爵位门第,但论人品本事。既成驸马,爵位门第随之而至,但人品本事,却非帝王的一纸圣旨所能颁赐。公子爷,慕容氏数百年来的雄心,要……要落在你身上了……”他说到后来,心神激荡,声音也发一颤了。包不同道:“公子爷做晋文公,咱四兄弟便是狐一毛一、狐偃、介子推……”忽然想到介子推后来为晋文公放火烧死,此事大大不祥,便即一笑住口。
慕容复脸色苍白,手指微微发一抖,他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自来公主征婚,总是由国君命大臣为媒,选择功臣世家的子弟,封为驸马,决无如此张榜布告天下的公开择婿。他不由自主向王语嫣的背影望去,只见她站在一株柳树下,右手拉着一根垂下来的柳条,眼望河水,衣衫单薄,楚楚可怜。慕容复自然深知表妹自幼便对自己钟情,虽然舅母与自己父母不睦,多方阻她与自己相见,但她一个身无武功的娇一弱少女,竟毅然出走,流一浪一江一湖,前来寻找自己,这番情意,实是世上少有。慕容复四方奔走,一心以中兴复国为念,连武功的修为也不能专心,于儿女之情更是看得极淡。但表妹对自己如此深情款款,岂能无动于衷?这时突然间要舍她而去,另行去向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公主求婚,他虽觉理所当然,却是于心不忍。公冶乾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公子,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大英雄大豪杰须当勘破这‘情’字一关。”包不同道:“大燕若得复国,公子成了中兴之主,三宫六院,何足道哉?西夏公主是正宫一娘一娘一,这位王家姑一娘一,封她个西宫一娘一娘一便是。公子心中要偏向她些,一宠一爱一她些,又有谁管得着了?”他平时说话专门与人顶撞,这时临到商量大事,竟说得头头是道。慕容复点了点头,心想父亲生前不断叮嘱自己,除了中兴大燕,天下更无别般大事,若是为了兴复大业,父兄可弑,子弟可杀,至亲好友更可割舍,至于男一女情一爱一,越加不必放在心上。王语嫣虽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却素来当她小妹妹一般,并无特别钟情之处,虽然在他心中,早就认定他日自必娶表妹为妻,但平时却极少想到此节,只因那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必多想。只要大事可成,正如包不同所云,将来表妹为妃为嫔,自己多加一宠一爱一便是。他微一沉吟,便不再以王语嫣为意,说道:“各位言之有理,这确是复兴大燕的一个良机,只不过大丈夫言而有信,这张榜文,咱们却要送到丐帮手中。”一邓一百川道:“不错,别说丐帮之中未必有哪一号人物能比得上公子,就算真有劲敌,咱们也不能私藏榜文,做这等卑鄙无一耻之事。”风波恶道:“这个当然。大哥、二哥保公子爷到西夏求亲,三哥和我便送这张榜文去丐帮。到八月中秋,时候还长着呢,丐帮要挑人,尽来得及,也不能说咱们占了便宜。”慕容复道:“咱们行一事须当光明磊落,索一性一由我亲自将榜文一交一到丐帮长老手中,然后再去西夏。”一邓一百川鼓掌道:“公子爷此言极是。咱们决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三人一齐点头称是,当下将丐帮众人的一尸一体安葬了。慕容复招呼王语嫣过来,道:“表妹,这些丐帮弟子为人所杀,其中牵涉到一件大事,我须得亲赴丐帮总舵。我想先送你回曼陀山庄。”王语嫣吃了一惊,忙道:“我……我不回家去,一妈一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慕容复笑道:“姑母虽然一性一子暴躁,她跟前只你一个女儿,怎舍得杀你?最多不过责备几句,也就是了。”王语嫣道:“不……不,我不回家去,我跟你一起去丐帮。”
慕容复既已决意去西夏求亲,心中对她颇感过意不去,寻思:“暂且顺她之意,将来再说。”便道:“这样罢!你一个子家,跟着咱们在一江一湖上抛头露面,很是不妥,丐帮总舵嘛,你就别去啦。你既不愿去曼陀山庄,那就到燕子坞我家里去暂住,我事情一了,便来看你如何?”
王语嫣脸上一红,芳心窃喜,她一生愿望,便是嫁了表哥,在燕子坞居住,此刻听慕容复说要她去燕子坞住,虽非正式求亲,但事情显然是明明白白了。她不置可否,慢慢低下头来,眼睛中流露出异样的光彩。
一邓一百川和公冶乾对望了一下,觉得欺骗了这个天真烂漫的姑一娘一,心中颇感内咎。忽听得拍的一声,风波恶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王语嫣抬起头来,奇道:“风四哥,怎么了?”风波恶道:“一……一只蚊子叮了我一口。”
当下六人取道向东。走不到两天,段誉便贼忒嘻嘻的自后追到,说道:“啊哟,可也真巧,慕容公子,一邓一大爷,公冶二爷,包三爷、风四爷,王姑一娘一,又撞到你们了。大伙正要东归,这就一块儿走罢,道上也热闹些。”
包不同对他虽感厌憎,但他曾先后救过风波恶、慕容复、王语嫣的一性一命,却也不便公然驱逐,不许同行,一路上少不免冷嘲热讽,而段誉或听而不闻,置之不理,或安之若素,顾而言他。一行人途中得到讯息,丐帮与少林派争夺武林盟主。慕容复和一邓一百川等人悄悄商议,倘若丐帮与少林派斗了个两败俱伤,慕容氏渔翁得利,说不定能夺得武林盟主的名号,以此号令一江一湖豪杰,那是揭竿而起的一个大好机缘,决计不能放过,当即赶赴少林寺而来。不料甫到少室山下,便和星宿老怪丁春秋相遇。这数月中,丁春秋大开门户,广收徒众,不论黑道绿林、旁门妖邪,只要是投拜门下,听他号令,那便来者不拒,短短数月之间,中原一江一湖匪人如蚁附膻,奔竞者相接于道路。慕容复在苏星河棋会中险为丁春秋所害,第二次客店大战,侥幸脱身,此刻又再相逢,眼见对方徒众云集,心下暗暗忌惮。风波恶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三言两语,便即冲入敌阵,和星宿派的门徒斗将起来。段誉要伴同王语嫣避开。但王语嫣关怀表哥,不肯离去。星宿派徒众潮水般的一冲,登时便将慕容复等一干人淹没其中。段誉展开凌波微步,避开星宿派门人,接着便听到父亲的声音,入寺相见,待听叶二一娘一说慕容复已被打得无招架之功,心想:“我快去背负王姑一娘一脱险。”飞步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