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你开付饭账,改日再见!”老张站起就走。“这叫什么话,你坐下!”
“你看,头一件你就给我个闷葫芦。就是说一天,还不是吊死鬼说媒,白饶一番舌吗?”
“你坐下,娶!娶!”
“本来应当如此!”老张又坐下。“你听着,龙树古有个女儿,真叫柳树上开红花,变了种的好看。他呢,现在债眼比炮眼还大,专靠着她得些彩礼补亏空。我去给你把她买过来,你听清楚了,他可不欠我的债。买他女儿作妾,这还不毁他个到底!”
“我——”
“要作就作,不作呢,夹起尾巴去给龙军官,龙会长磕头,谁也不能说八爷不和善!”
“老张你太把我看小了!作!作!你多辛苦!”“不用急!”老张先下热药,后下凉剂,使病人多得些病痛的印象。“这里决没危险!他的债非还不可,我们出钱买他的女儿,叫作正合适。这手过钱,那手写字据,决不会有差错!”
孙八只是点头,并未还言。
“八爷!你会饭账!你在家里等喜信罢!亲事一成,专等吃你的喜酒!把脸卷起来,乐!乐!”
孙八真的乐了!
一个回教徒,吃香蕉的时候并不似吃猪肉那样怀疑。为什么?那未免太滑稽,假如单纯的答道:“不吃猪肉而吃羊肉,正如人们吃香蕉而不吃鱼油蜡烛。”这个问题只好去问一个脾气一温一和的回教徒,普通人们只用“这个好吃”和“那个不好吃”来回答,是永远不会确切的。
同样,龙树古为什么信耶稣教?我除了说“信教是人们的自一由”以外,只好请你去问龙树古。
假如你非搜根探底的问不可,我只好供给你一些关于龙树古的事迹,或者你可以由这些事迹中寻出一个结论。龙树古的父母,是一对只赌金钱不斗志气“黑头到老”的夫妻。他们无限惭愧的躺在棺材里,不曾践履人们当他们结婚的时候所给的吉祥话——“白头偕老”。他们虽然把金钱都赌出去,可是他们还怀着很大的希望,因为他们有个好儿子,龙树古自幼就能说他父母要说的话,作他父母要作的事。龙老者背着龙树古和人们常说:“有儿子要不象树古那样孝顺,那叫作骆驼下骡子,怪种!”
龙老者专信二郎神,因为二郎神三只眼,当中那只眼专管监察赌场而降福于虔诚的赌徒。龙老太太专信城隍爷,龙树古小的时候曾随着母亲作过城隍出巡时候的轿前红衣神童。总之,龙树古自幼就深受宗教的陶染。
他在十八岁的时候,由他父母把东城罗老四驾下的大姑一娘一,用彩绣的大轿运来给他作媳妇。那位大姑一娘一才比他多七八岁,而且一爱一他真似老姐姐一样。有时候老夫妇不在家,小夫妇也开过几次一一交一一手战,可是打架与一爱一情无伤,打来打去,她竟自供献给他一个又白又胖的小女孩——龙凤。龙凤生下来的第二天,就经一个道士给她算命。道士说:她非出家当尼姑不可,不然有克老亲。龙老夫妇一爱一孙女心盛,不忍照道士所说的执行。果然,龙凤不到三岁把祖父母全都克死。至今街坊见着龙凤还替龙老夫妇抱屈伤心!
龙树古自双亲去世,也往社会里去活动。不幸,他的社会,他的政一府,许马贼作上将军,许赌棍作总长,只是不给和龙树古一样的非贼非盗的一些地位。更不幸的,他的夫人当龙凤八九岁的时候也一命呜呼!她的死,据医生说是水火不济,肝气侵肺。而据邻居说,是龙凤命硬,克伐十族。不然,何以医生明知是肝气侵肺,而不会下药攻肝养肺?
龙树古自丧妻之后,仍然找不到事作,于是投到救世军教会,领洗作信徒。最初信教的时候,邻居都很不满意他,甚至于见了龙凤,除不理她之外,私下里还叫她“洋妞儿”!后来龙树古作了军官,亲友又渐渐改变一态度,把龙凤的“洋妞儿”改为“女学生”。
龙凤现在已有二十岁,她的面貌,谁也不能说长得丑,可是谁也不说她是个美人。因为她红一润的脸永远不擦铅粉和胭脂,她的浓浓的眉一毛一永远不抹黑墨,她的长而柔软的头发永远不上黄蜡和香油。试问天下可有不施铅华的美人?加以她的手不用小红袖盖着,她的脚不用长布条裹得象个小冬笋,试问天下可有大手大脚的美人?
“野调无腔的山姑一娘一!她是没有一妈一的孩子,咱们可别跟她学!”这是邻居们指着龙凤而教训他们的女孩子的话。
他们父女却非常的快活,龙树古纵有天大的烦恼,一见了他的一爱一女,立刻眉开眼笑的欢喜起来。她呢,用尽方法去安慰他,伺候他,龙树古现在确乎比他夫人在世的时候,还觉得舒服一些。
我关于龙军官的事情,只能搜罗这一些,假如有人嫌不详细,只好请到鼓楼大街一带去访问。那些老太婆们可以给你极丰富的史料,就是那给龙凤算命的道士,有几位夫人,她们都说得上来。
李应真的投入救世军。王德依然找不到事作,除了又跟父亲要了几块钱而外,还是一一一团一一骄傲,不肯屈就一切。李应早间出去,晚上回来,遇上游街开会,回来的有时很晚。王德出入的时间不一定,他探听得赵姑母出门的消息,就设法晚些出去或早些回来,以便和李静谈几句话。李静劝他好几次,叫他回家帮助父亲一操一持地亩,老老实实的作个农夫,并不比城里作事不舒服。王德起初还用话支应,后来有一次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他说:“静姐!我有两个志愿,非达到不可:第一,要在城里作些事业;第二,要和你结婚。有一样不成功,我就死!”李静脸上微红,并未回答。
王德这几句话,在梦里说过千万遍,而不敢对她说。今天说出来了,随着出了一身热汗。好象久被淤塞的河水找着一个出口,心中的一切和河水的泛溢一般无法停止。
“静姐!静姐!”他上前拉住她的手。“我一爱一你!”“兄弟!你怎么有些呆气?”
“我不呆,我一爱一你,我一爱一你!”王德虽然已经心乱了,可是还没忘用“一爱一”字来代表他心中的话。
“你放开我的手,姑母这就回来!”
他不放开她的手,她也就没再拒绝而由他握着,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不怕姑母,我一爱一你!我死,假如你不答应我!”“你先出去,等姑母下午出门,你再来!”
“我要你现在答应我!你答应了我,从此十年不见面,我也甘心,因为我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一爱一我的人!说!静姐!”“你真是年青,兄弟!我下午答复你还不成?姑母就回来!”
王德知道姑母的慈善与严厉,心中的血都蒸腾起来化为眼中的泪。李静的眼睛也湿了。两个人用握在一处的手擦泪,不知到底是谁的手擦谁的眼泪。
“我一爱一你!姐姐!”王德说完,放开她的手走出去。
他出了街门,赵姑母正从东面来,他本来想往东,改为往西去,怕姑母看见他的红眼圈。
李静手里象丢一了一些东西,呆呆的看着自己,从镜子里。不知不觉的抬起自己的手吻了一吻,她的手上有他的泪珠。赵姑母进来,李静并没听见。
“静儿!快来接东西!”
她懒懒的用手巾擦干了眼睛,出来接姑母买来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姑一娘一!怎么又哭了!”
“没哭,姑母!”她勉强着笑了一笑。
“我知——道你小心里的事,不用瞒我。”
“真的没哭!”
“到底怎么了?”
“我——有些不舒服。直打喷嚏,好象是哭了似的。”“是不是?你姑父不听话,昨天非给你烂柿子吃不可。瞧,病了没有!这个老——”好妇人开始着急了。“好孩子,去躺一躺,把东西先放在这里。想吃什么?姑母给你作。对了,你一爱一吃嫩一嫩的煮鸡子,我去买!我去买!”
“姑母,我不想吃什么,我去躺一躺就好了!”“不用管我,我去买!孙山东的小铺有大红皮油鸡子,这么大。”赵姑母用手比着,好象鸡子有茶壶那么大。说完,把脚横舒着,肥一大的袖子抡的象飞不动的老天鹅一样跑出去。李静躺在一床一上,不知想的什么,不知哭的什么,但是想,哭!
想起自己去世的父母,自己的叔父,李应,王德……。不愿意哭,怕伤了姑母的心,然而止不住。……不愿意想,然而一寸长的许多人影在脑子里转。……忘了王德,为谁哭?为王德哭?想的却不仅是他!……一爱一情要是没有苦味,甜蜜从何处领略?一爱一情要是没有眼泪,笑声从何处飞来?一爱一情是神秘的,宝贵的,必要的,没有他,世界只是一片枯草,一带黄沙,为一爱一情而哭而笑而昏乱是有味的,真实的!人们要是得不着恋一爱一的自一由,一切的自一由全是假的;人们没有两一性一的一爱一,一切的一爱一是虚空的。现在李静哭了,领略了一爱一的甜味!她的心象冲寒欲开的花,什么也不顾的要放出她的香,美,艳丽!她象黑云里飞着的孤雁,哀啼着望,唤,她的伴侣!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想什么,羞愧什么,希望什么。只有这一些说不出的情感是一爱一情的住所。一爱一情是由这些自觉的甜美而逐渐与一个异一性一的那些结合,而后美满的。在这种情境之中的,好象一位盲目的诗人,夜间坐在花丛里,领略着说不出的香甜;只有一滴滴的露珠,湿一透了他的襟袖,好似情一人们的泪!
赵姑母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回来了。从门外就半哭半笑的喊:
“静儿!静儿!姑母可是老的要不得了!”
李静坐起来隔着玻璃往外看,只见姑母左手拿着两个鸡子,右手从衣襟上往下擦鲜黄的蛋汁。
“可要不得了,我这不中用的老东西!四个鸡子摔了一半!只顾快走,不看电线杆子,你看!”赵姑母说着,擦着,哭着,笑着,同时并举的忙着。
赵姑母把鸡子放在小铁锅里煮,手擦眼泪,嘴吹锅里的热气,以便看鸡子在锅里滚了几个滚。还不住的说:“姑一娘一爱一吃嫩的,一爱一吃嫩的……”嘴里只顾说,心里不记时间,捞出鸡子一看,已经一个煮裂了缝。
最激烈的中国家庭革命,就是子女拒绝长辈所给的吃食。吃九个半,假如长辈给你十个,至少你也是洋人转生的。李静不愿意惹姑母闹脾气,慢慢把鸡子吃了。然后打起一精一神,要帮着姑母作事,姑母拦着不叫作。
“姑母,我真好了!”李静说。
“是不是?一吃鸡子准好!我年青的时候,公公婆婆活着,鸡子?一根鸡一毛一也吃不着!我的肚子啊,永远空着多半截,就是盼着你叔父接我回一娘一家住几天,吃些东西。一吃就好!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不好,他们对儿媳妇不能不立规矩。幸亏有你叔父,要不是他,我早就饿成两层皮了!说起你叔父,现在受这罪,老天爷要是戴着眼镜,决不至于看不出好坏人!静儿!等你姑父回来,你跟他要一块钱,给你叔父买些东西给他送了去。我那个兄弟,待我真是一百一,我可忘不了他!”
姑母侄女一阵乱谈,姑母把说过一百二十五回的话,又说到一百二十六回。李静不用听,就可以永远回答的不错。吃过午饭,赵姑母到东城去看亲戚。
王德并没往远处去,只围着护国寺庙前后转。有时走进庙里,从破烂的殿门往里呆呆的看着不走时运缺袍少帽的菩萨。他约摸一着赵姑母已经出门,匆匆的跑回来。轻轻开了街门,先往自己屋里走,以备万一姑母没出门好再走出去。到了自己屋里,学着小说中侦探的样子,把耳朵靠在墙上听姑母屋里有无动静。听了半天,一无人声,二无犬吠,才慢慢开开门,低声叫了一声“静姐!”
“你进来,王德!”
李静坐在一张小椅上,王德没说话,走上前去吻了她一下。
接一吻除了野蛮人可以在晴天白日之下作,文明人是不作的,纵然作,也在黑影里。现在这两个野蛮化的男一女,居然如此,你说,……我没的说!
他们真敢冒险,真敢乱作,他们又吻了一吻,你说,………………
“你去罢,王德,我明白你的心!”
老张正要打龙树古的门,门忽然开开。老张往旁边一闪,走出一个少年,看了老张一眼,往前走去。
“李应!你上这里来作什么?”老张向前赶了几步。“你管不着!”李应停住步。
“小小年纪,不必记仇,告诉我,到这里干什么?”“见龙军官!”
“啊,见老龙!见他干什么?”
“有事!”
“好,不用告诉我,我打听得出来!”
李应怒冲冲的走去,老张看着他的后影,哧的笑了一声。
老张回过头来,门前站着龙凤,她也望着李应。老张心里痒了一下,心里说:“可惜咱钱不多,把一朵鲜花,往孙八身上推!无法!……”跟着,他换了一副笑容,走上前去:“凤姑一娘一!你父亲在家?”
“我给你通知一声去。”龙凤把黑布裙轻轻一撩跑进去,好象一个小黑蝴蝶。老张低头把眼光斜射一到她的腿腕:“多么细一软的腿腕!”她又跑出来说:“请进来!”
老张进去,龙凤开开屋门,老张一看屋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堂屋中间摆着一张长桌,盖着雪白的桌布。当中一瓶鲜花,四下摆着些点心和茶具。龙军官坐在桌子的一头,左边坐着三个黄头发,绿眼珠,尖鼻子,高脑门的洋人;右边坐着两个中国人,嘀哩嘟口录说外国话。老张忘了庚子联军入京的时候,作过日本买以外,见着外国人,永远立在十丈以外看,现在相隔只有五尺,未免腿脚有些发软。“请进来!”龙军官并没看老张。
老张鼓一鼓勇气,把腿搬起来往里挪。龙树古把手向右边的一个空椅一指,老张整一一团一一的咽唾液,坐下,坐的和洋人离着仅二尺多!
“张先生,北城的绅士,也是教育家。”龙军官向大众介绍,老张不住点头。
“凤姑一娘一你也坐下!”龙凤坐在她父亲的对面。
父女把茶倒好,龙军官向左边中间坐的那个年老的外国人说:
“请葛军官祈祷谢茶。”
那位军官用中国话迟迟顿顿的祷告起来,其余的全垂头合目屏住气。老张乘机会看看合眼的洋人什么样子,因为洋人睡觉是不易见到的。只听一声“阿门!”众人全抬起头睁开眼,老张开始把眼闭上。
龙军官把茶递给大众,一一的问:“要糖和牛一奶一不要?”问到老张,他说了一个字“要”!心里想:“反正多要两块糖不吃亏!”
龙凤把点心递给大家,老张见洋人拿点心往嘴里送,他才大胆的拿了一块。
龙树古说说笑笑,洋人听不懂的,由右边坐的那两个人给翻译,于是洋人也笑了。龙凤和洋人是中西两搀的说,老张一点也不明白,只乘着大家不留神又拿了一块点心,把牛一奶一茶闭着气一口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