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跑,”我慢慢的说:“我尽力帮着你便是了。”“你是外国人,我信你的话。那群东西,非请皇上派兵按家搜不可,搜出一块砖也得杀了!我是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吐沫飞出多远去,啪的一声唾出一口血来。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那么大的势力。我开始安慰她,唯恐怕她疯了。“我们先把这八个妇女——”我问。“你这里来,把这八个妖一精一怎么着?我只管活的,管不着死的,你有法子安置她们?”
这把我问住了,我知道怎么办呢,我还没在猫国办过丧事。
公使太太的眼睛越发的可怕了,眼珠上流着一层水光,可是并不减少疯狂的野火,好象泪都在眼中炼干,白眼珠发出磁样的浮光来。
“我跟你说说吧!”她喊:“我无处去诉苦,没钱,没男子,不吃迷叶,公使太太,跟你说说吧!”
我看出她是疯了,她把刚才所说的事似乎都忘了,而想向我诉委屈了。
“这个,”她揪住一个死妇人的头皮:“这个死妖一精一。十岁就被公使请来了。刚十岁呀,筋骨还没长全,就被公使给收用了。一个月里,不要天黑,一到黑天呀,她,这个小死妖一精一,她便嚎啊,嚎啊,爹一妈一乱叫,拉住我的手不放,管我叫一妈一,叫祖宗,不许我离开她。但是,我是贤德的妇人,我不能与个十岁的丫头争公使呀;公使要取乐,我不能管,我是太太,我得有太太的气度。这个小妖一精一,公使一奔过她去,她就呼天喊地,嚎得不象人声。公使取乐的时候,看她这个央告,她喊哪:公使太太!公使太太!好祖宗,来救救我!我能禁止公使取乐吗?我不管。事完了,她躺着不动了,是假装死呢,是真晕过去?我不知道,也不深究。我给她上药,给她作吃食,这个死东西,她并一点不感念我的好处!后来,她长成了人,看她那个跋扈,她恨不能把公使整个的吞了。公使又买来了新人,她一天到晚的哭哭啼啼,怨我不拦着公使买人;我是公使太太,公使不多买人,谁能看得起他?这个小妖一精一,反怨我不管着公使,一浪一东西,臊东西,小妖一精一!”公使太太把那个死猫头推到一边,顺手又抓住另一个。“这个东西是一妓一女,她一天到晚要吃迷叶,还引一诱着公使吃;公使有吃迷叶的瘾怎么再上外国?看她那个闹!叫我怎办,我不能拦着公使玩一妓一女,我又不能看着公使吃迷叶,而不能上外国去。我的难处,你不会想到作公使太太的难处有多么大!我白天要监视着不叫她偷吃迷叶,到晚上还得防备着她鼓动公使和我捣乱,这个死东西!她时时刻刻想逃跑呢,我的两只眼简直不够用的了,我老得捎着她一眼,公使的妾跑了出去,大家的脸面何在?”公使太太的眼睛真象发了火,又抓住一个死妇人的头:
“这个东西,最可恶的就是她!她是新派的妖一精一!没进门之前她就叫公使把我们都撵出去,她好作公使太太,哈哈,那如何作得到。她看上了公使,只因为他是公使。别的妖一精一是公使花钱买来的,这个东西是甘心愿意跟他,公使一个钱没花,白玩了她。她把我们妇人的脸算丢透了!她一进门,公使连和我们说话都不敢了。公使出门,她得跟着,公使见客,她得陪着,她俨然是公使太太了。我是干什么的?公使多买女人,该当的;公使太太只能有我一个!我非惩治她不行了,我把她捆在房上,叫雨淋着她,淋了三回,她支持不住了,小妖一精一!她要求公使放她回家,她还说公使骗了她;我能放了她?自居后补公使太太的随便与公使吵完一散?没听说过。想再嫁别人?没那么便宜的事。难哪!作公使太太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昼夜看着她。幸而公使又弄来了这个东西,”她转身从地上挑选出一个死妇人,“她算是又和我亲近了,打算联合我,一齐反对这个新妖一精一。妇人都是一样的,没有男人陪着就发慌;公使和这新妖一精一一块睡,她一哭便是一一夜。我可有话说了:你还要作公使太太?就凭你这样离不开公使?你看我这真正公使太太!要作公使太太就别想独占公使,公使不是卖东西的小贩子,一辈子只抱着一个老婆!”
公使太太的眼珠子全红了。抱住了一个死妇人的头在地上撞了几下。笑了一阵,看了看我——我不由的往后退了几步。
“公使活着,她们一天不叫我心静,看着这个,防备着那个,骂这个,打那个,一天到晚不叫我闲着。公使的钱,全被她们花了。公使的力量都被她们吸干了。公使死了,连一个男孩子也没留下。不是没生过呀,她们八个,都生过男孩子,一个也没活住。怎能活住呢,一个人生了娃娃,七个人昼夜设法谋害他。争一宠一呀,唯恐有男孩子的升作公使太太。我这真作太太的倒没象她们那么嫉妒,我只是不管,谁把谁的孩子害了,是她们的事,与我不相干;我不去害小孩子,也不管她们彼此谋害彼此的娃娃,太太总得有太太的气度。“公使死了,没钱,没男子,把这八个妖一精一全一一交一一给了我!有什么法子,我能任凭她们逃跑去嫁人吗?我不能,我一天到晚看着她们,一天到晚苦口的相劝,叫她们明白人生的大道理。她们明白吗?未必!但是我不灰心,我一日夜的管着她们。我希望什么?没有可希望的,我只望皇上明白我的难处,我的志向,我的品行,赏给我些恤金,赐给我一块大匾,上面刻上‘节烈可风’。可是,你没听见我刚才哭吗?你听见没有?”
我点点头。
“我哭什么?哭这群死妖一精一?我才有工夫哭她们呢!我是哭我的命运,公使太太,不吃迷叶,现在会房倒屋塌,把我的成绩完全毁灭!我再去见皇上,我有什么话可讲。设若皇上坐在宝座上问我:公使太太你有什么成绩来求赏赐?我说什么?我说我替死去的公使管养着八个女人,没出丑,没私逃。皇上说,她们在哪里呢?我说什么?说她们都死了?没有证据能得赏赐吗?我说什么?公使太太!”她的头贴在胸口上了。我要过去,又怕她骂我。
她又抬起头来,眼珠已经不转了:“公使太太,到过外国……不吃迷叶……恤金!大匾……公使太太……”公使太太的头又低了下去,身一子慢慢的向一边倒下来,躺在两个妇人的中间。
我难过极了!公使太太的一段哀鸣,使我为多少世纪的女子落泪,我的手按着历史上最黑的那几页,我的眼不敢再往下看了。
不到外国城去住是个错误。我又成了无家之鬼了。上哪里去?那群帮忙的猫人还看着我呢,大概是等着和我要钱。他们抢走了公使太太的东西,不错,但是,那恐怕不足使他们扔下得个国魂的希望吧?我的头疼得很厉害,牙也摔活动了两个。我渐渐的不能思想了,要病。我的心中来了个警告。我把一裤袋的国魂,有十块一个的,有五块一个的,都扔在地上,让他们自己分吧,或是抢吧,我没一精一神去管。那八个妇人是无望了;公使太太呢,也完了,她的身下流一出一大汪血,眼睛还睁着,似乎在死后还关心那八个小妖一精一。我无法把她们埋起来,旁人当然不管;难堪与失望使我要一拳把我的头击碎。
我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虽然极懒得动,到底还得立起来,我不能看着这些妇人在我的眼前臭烂了。我一瘸一拐的走,大概为外国人丢脸不少。街上又挤满了人。有些少年人,手中都拿着块白粉,挨着家在墙壁上写字呢,墙还很潮,写过以后,经小风一吹,特别的白。“清洁运动”,“全城都洗过”……每家墙壁上都写上了这么一句。虽然我的头是那么疼,我不能不大笑起来。下完雨提倡洗过全城,不必费人们一点力量,猫人真会办事。是的,臭沟里确乎被雨水给冲干净了,清洁运动,哈哈!莫非我也有点发疯么?我恨不能掏出手槍打死几个写白字的东西们!
我似乎还记得小蝎的话:街那边是文化机关。我绕了过去,不是为看文化机关,而是希望找个清静地方去忍一会儿。我总以为街市的房子是应当面对面的,此处街上的房子恰好是背倚背的,这个新排列方法使我似乎忘了点头疼。可是,这也就是不大喜欢新鲜空气与日光的猫人才能想出这个好主意,房背倚着房背,中间一点空隙没有,这与其说是街,还不如说是疾病酿造厂。我的头疼又回来了。在异国生病使人特别的悲观,我似乎觉得没有生还中国的希望了。我顾不得细看了,找着个一陰一凉便倒了下去。
睡了多久?我不知道。一睁眼我已在一间极清洁的屋子中。我以为这是作梦呢,或是热度增高见了幻象,我摸一摸了头,已不十分热!我莫名其妙了。身上还懒,我又闭上了眼。有点极轻的脚步声,我微微的睁开眼:比迷叶还迷的迷!她走过来,摸了摸一我的头,微微的点点头:“好啦!”她向自己说。
我不敢再睁眼,等着事实来说明事实吧。过了不大的工夫,小蝎来了,我放了心。
“怎样了?”我听见他低声的问。
没等迷回答,我睁开了眼。
“好了?”他问我。我坐起来。
“这是你的屋子?”我又起了好奇心。
“我们俩的,”他指了指迷,“我本来想让你到这里来住,但是恐怕父亲不愿意,你是父亲的人,父亲至少这么想;他不愿意我和你一一交一一朋友,他说我的外国一习一气已经太深。”“谢谢你们!”我又往屋中扫了一眼。
“你纳闷我们这里为什么这样干净?这就是父亲所谓的外国一习一气。”小蝎和迷全笑了。
是的,小蝎确是有外国一习一气。以他的言语说,他的比大蝎的要多用着两倍以上的字眼,大概许多字是由外国语借来的。
“这是你们俩的家?”我问。
“这是文化机关之一。我们俩借住。有势力的人可以随便占据机关的房子。我们俩能保持此地的清洁便算对得起机关;是否应以私人占据公家的地方,别人不问,我们也不便深究。敷衍,还得用这两个最有意思的字!迷,再给他点迷叶吃。”“我已经吃过了吗?”我问。
“刚才不是我们灌你一些迷叶汁,你还打算再醒过来呀?迷叶是真正好药!在此地,迷叶是众药之王。它能治的,病便有好的希望;它不能治的,只好等死。它确是能治许多的病。只有一样,它能把‘个人’救活,可是能把‘国家’治死,迷叶就是有这么一点小缺点!”小蝎又来了哲学家的味了。
我又吃了些迷叶,一精一神好多了,只是懒得很。我看出来光国和别的外国人的智慧。他们另住在一处,的确是有道理的。猫国这个文明是不好惹的;只要你一亲近它,它便一把油漆似的将你胶住,你非依着它的道儿走不可。猫国便是个海中的旋涡,临近了它的便要全身陷入。要入猫国便须不折不扣的作个猫人,不然,干脆就不要粘惹它。我尽力的反抗吃迷叶,但是,结果?还得吃!在这里必须吃它,不吃它别在这里,这是绝对的。设若这个文明能征服了全火星——大概有许多猫国人抱着这样的梦想——全火星的人类便不久必同归于尽:浊秽,疾病,乱七八糟,糊涂,黑暗,是这个文明的特征;纵然构成这个文明的分子也有带光的,但是那一些光明决抵抗不住这个黑暗的势力。这个势力,我看出来,必须有朝一日被一些真光,或一些毒气,好象杀菌似的被剪除净尽。不过,猫人自己决不这么想。小蝎大概看到这一步,可是因为看清这局棋已经是输了,他便信手摆子,而自己笑自己的失败了。至于大蝎和其余的人只是作梦而已。我要问小蝎的问题多极了。政治,教育,军队,财政,出产,社会,家庭……
“政治我不懂,”小蝎说:“父亲是专门作政治的,去问他。其余的事我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顶好你先自己去看,看完再问我。只有文化事业我能充分帮忙,因为父亲对什么事业都有点关系,他既不能全照顾着,所以对文化事业由我作他的代表。你要看学校,博物院,古物院,图书馆,只要你说话,我便叫你看得满意。”
我心里觉得比吃迷叶还舒服了:在政治上我可以去问大蝎;在文化事业上问小蝎,有这二蝎,我对猫国的情形或者可以知道个大概了。
但是我是否能住在这里呢?我不敢问小蝎。凭良心说,我确是半点离开这个清洁的屋子的意思也没有。但是我不能摇尾乞怜,等着吧!
小蝎问我先去看什么,惭愧,我懒得动。
“告诉我点你自己的历史吧!”我说,希望由他的言语中看出一点大蝎家中的情形。
小蝎笑了。每逢他一笑,我便觉得他可一爱一又可憎。他自己知道他比别的猫人优越,因而他不肯伸一伸手去拉扯他们一把——恐怕弄脏了他的手!他似乎觉得他生在猫国是件大不幸的事,他是荆棘中唯一的一朵玫瑰。我不喜欢这个态度。“父母生下我来,”小蝎开始说,迷坐在他一旁,看着他的眼。“那不关我的事。他们极一爱一我,也不关我的事。祖父也极一爱一我,没有不一爱一孙子的祖父,不算新奇。幼年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可说的。”小蝎扬头想了想,迷扬着头看他。“对了,有件小事也许值得你一听,假如不值得我一说。我的一乳一母是个一妓一女。一妓一女可以作一乳一母,可是不准我与任何别的小孩子一块玩耍。这是我们家的特别教育。为什么非请一妓一女看护孩子呢?有钱。我们有句俗话:钱能招鬼。这位一乳一娘一便是鬼中之一。祖父愿意要她,因为他以为一妓一女看男孩,兵丁看女孩,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她们或他们能教给男一女小孩一切关于男一女的知识。有了充分的知识,好早结婚,早生儿女,这样便是对得起祖宗。一妓一女之外,有五位先生教我读书,五位和木头一样的先生教给我一切猫国的学问。后来有一位木头先生忽然不木头了,跟我的一乳一母逃跑了。那四位木头先生也都被撵了出去。我长大了,父亲把我送到外国去。父亲以为凡是能说几句外国话的,便算懂得一切,他需要一个懂得一切的儿子。在外国住了四年,我当然懂得一切了,于是就回家来。出乎父亲意料之外,我并没懂得一切,只是多了一些外国一习一气。可是,他并不因此而不一爱一我,他还照常给我钱花。我呢,乐得有些钱花,和星,花,迷,大家一天到晚凑凑趣。表面上我是父亲的代表,主办文化事业,其实我只是个寄生虫。坏事我不屑于作,好事我作不了,敷衍——这个宝贝字越用越有油水。”小蝎又笑了,迷也随着笑了。
“迷是我的朋友,”小蝎又猜着了我的心思:“一块住的朋友。这又是外国一习一气。我家里有妻子,十二岁就结婚了,我六岁的时候,一妓一女的一乳一母便都教会了我,到十二岁结婚自然外行不了的。我的妻子什么也会,尤其会生孩子,顶好的女人,据父亲说。但是我愿意要迷。父亲情愿叫我娶迷作妾,我不肯干。父亲有十二个妾,所以看纳妾是最正当的事。父亲最恨迷,可是不大恨我,因为他虽然看外国一习一气可恨,可是承认世界上确乎有这么一种一习一气,叫作外国一习一气。祖父恨迷,也恨我,因为他根本不承认外国一习一气。我和迷同一居,我与迷倒没有什么,可是对猫国的青年大有影响。你知道,我们猫国的人以为男一女的关系只是‘那么’着。娶妻,那么着;娶妾,那么着;玩一妓一女,那么着;现在讲究自一由联合,还是那么着;有了迷叶吃,其次就是想那么着。我是青年人们的模范人物。大家都是先娶妻,然后再去自一由联合,有我作前例。可是,老人们恨我入骨,因为娶妻妾是大家可以住在一处的,专为那么着,那么着完了就生一群小孩子。现在自一由联合呢,既不能不要妻子,还得给情一人另预备一个地方,不然,便不算作足了外国一习一气。这么一来,钱要花得特别的多,老人们自然供给不起,老人们不拿钱,青年人自然和老人们吵架。我与迷的罪过真不小。”
“不会完全脱离了旧家庭?”我问。
“不行呀,没钱!自一由联合是外国一习一气,可是我们并不能舍去跟老子要钱的本国一习一气。这二者不调和,怎能作足了‘敷衍’呢?”
“老人们不会想个好方法?”
“他们有什么方法呢?他们承认女子只是为那么着预备的。他们自己娶妾,也不反对年青的纳小,怎能禁止自一由联合呢?他们没方法,我们没方法,大家没方法。娶妻,娶妾,自一由联合,都要生小孩;生了小孩谁管养活着?老人没方法,我们没方法,大家没方法。我们只管那么着的问题,不管子女问题。老的拚命娶妾,小的拚命自一由,表面上都闹得挺欢,其实不过是那么着,那么着的结果是多生些没人照管没人养活没人教育的小猫人,这叫作加大的敷衍。我祖父敷衍,我的父亲敷衍,我敷衍,那些青年们敷衍;‘负责’是最讨厌的一个名词。”
“女子自己呢?难道她们甘心承认是为那么着的?”我问。“迷,你说,你是女的。”小蝎向迷说。
“我?我一爱一你。没有可说的。你愿意回家去看那个会生小孩的妻子,你就去,我也不管。你什么时候不一爱一我了,我就一气吃四十片迷叶,把迷迷死!”
我等着她往下说,她不再言语了。
我没和小蝎明说,他也没留我,可是我就住在那里了。
第二天,我开始观察的工作。先看什么,我并没有一定的计划;出去遇见什么便看什么似乎是最好的方法。
在街的那边,我没看见过多少小孩子,原来小孩子都在街的这边呢。我心里喜欢了,猫人总算有这么一点好处:没忘了教育他们的孩子,街这边既然都是文化机关,小孩子自然是来上学了。
猫小孩是世界上最快活的小人们。脏,非常的脏,形容不出的那么脏;瘦,臭,丑,缺鼻短眼的,满头满脸长疮的,可是,都非常的快活。我看见一个脸上肿得象大肚罐子似的,嘴已肿得张不开,腮上许多血痕,他也居然带着笑容,也还和别的小孩一块跳,一块跑。我心里那点喜欢气全飞到天外去了。我不能把这种小孩子与美好的家庭学校联想到一处。快活?正因为家庭学校社会国家全是糊涂蛋,才会养成这样糊涂的孩子们,才会养成这种脏,瘦,臭,丑,缺鼻短眼的,可是还快活的孩子们。这群孩子是社会国家的索引,是成一人们的惩罚者。他们长大成一人的时候不会使国家不脏,不瘦,不臭,不丑;我又看见了那毁灭的巨指按在这群猫国的希望上,没希望!多妻,自一由联合,只管那么着,没人肯替他的种族想一想。一爱一的生活,在毁灭的巨指下讲一爱一的生活,不知死的鬼!
我先不要匆忙的下断语,还是先看了再说话吧。我跟着一群小孩走。来到一个学校:一个大门,四面墙围着一块空地。小孩都进去了。我在门外看着。小孩子有的在地上滚成一一一团一一,有的往墙上爬,有的在墙上画图,有的在墙角细细检查彼此的秘密,都很快活。没有先生。我等了不知有多久,来了三个大人。他们都瘦得象骨骼标本,好似自从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手扶着墙,慢慢的蹭,每逢有一阵小风他们便立定哆嗦半天。他们慢慢的蹭进校门。孩子们照旧滚,爬,闹,看秘密。三位坐在地上,张着嘴喘气。孩子们闹得更厉害了,他们三位全闭上眼,堵上耳朵,似乎唯恐得罪了学生们。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三位一齐立起来,劝孩子们坐好。学生们似乎是下了决心永不坐好。又过了大概至少有一点钟吧,还是没坐好。幸而三位先生——他们必定是先生了——一眼看见了我,“门外有外国人!”只这么一句,小孩子全面朝墙坐好,没有一个敢回头的。
三位先生的中间那一位大概是校长,他发了话:“第一项唱国歌。”谁也没唱,大家都愣了一会儿,校长又说:“第二项向皇上行礼。”谁也没行礼,大家又都愣了一会儿。“向大神默祷。”这个时候,学生们似乎把外国人忘了,开始你挤我,我挤你,彼此叫骂起来。“有外国人!”大家又安静了。“校长训话。”校长向前迈了一步,向大家的脑勺子说:“今天是诸位在大学毕业的日子,这是多么光荣的事体!”
我几乎要晕过去,就凭这群……大学毕业?但是,我先别动情感,好好的听着吧。
校长继续的说:
“诸位在这最高学府毕业,是何等光荣的事!诸位在这里毕业,什么事都明白了,什么知识都有了,以后国家的大事便全要放在诸位的肩头上,是何等的光荣的事!”校长打了个长而有调的呵欠。“完了!”
两位教员拚命的鼓掌,学生又闹起来。
“外国人!”安静了。“教员训话。”
两位先生谦逊了半天,结果一位脸瘦得象个干倭瓜似的先生向前迈了一步。我看出来,这位先生是个悲观者,因为眼角挂着两点大泪珠。他极哀婉的说:“诸位,今天在这最高学府毕业是何等光荣的事!”他的泪珠落下一个来。“我们国里的学校都是最高学府,是何等光荣的事!”又落下一个泪珠来。“诸位,请不要忘了校长和教师的好处。我们能作诸位的教师是何等的光荣,但是昨天我的妻子饿死了,是何等的……”他的泪象雨点般落下来。挣扎了半天,他才又说出话来:“诸位,别忘了教师的好处,有钱的帮点钱,有迷叶的帮点迷叶!诸位大概都知道,我们已经二十五年没发薪水了?诸位……”他不能再说了,一歪身坐在地上。
“发证书。”
校长从墙根搬起些薄石片来,石片上大概是刻着些字,我没有十分看清。校长把石片放在脚前,说:“此次毕业,大家都是第一,何等的光荣!现在证书放在这里,诸位随便来拿,因为大家都是第一,自然不必分前后的次序。散会。”
校长和那位先生把地下坐着的悲观者搀起,慢慢的走出来。学生并没去拿证书,大家又上墙的上墙,滚地的滚地,闹成一一一团一一。
什么把戏呢?我心中要糊涂死!回去问小蝎。
小蝎和迷都出去了。我只好再去看,看完一总问他吧。
在刚才看过的学校斜旁边又是一处学校,学生大概都在十五六岁的样子。有七八个人在地上按着一个人,用些家伙割剖呢。旁边还有些学生正在捆两个人。这大概是实一习一生理解剖,我想。不过把活人捆起来解剖未免太残忍吧?我硬着心看着,到底要看个水落石出。一会儿的工夫,大家把那两个人捆好,都扔在墙根下,两个人一声也不出,大概是已吓死过去。那些解剖的一边割宰,一边叫骂:“看他还管咱们不管,你个死东西!”扔出一只胳膊来!“叫我们念书?不许招惹女学生?社会黑暗到这样,还叫我念书?!还不许在学校里那么着?挖你的心,你个死东西!”鲜红的一块飞到空中!
“把那两个死东西捆好了?抬过一个来!”
“抬校长,还是历史教员?”
“校长!”
我的心要从口中跳出来了!原来这是解剖校长与教员!
也许校长教员早就该杀,但是我不能看着学生们大宰活人。我不管谁是谁非,从人道上想,我不能看着学生们——或任何人——随便行凶。我把手槍掏出来了。其实我喊一声,他们也就全跑了,但是,我真动了气,我觉得这群东西只能以手槍对待,其实他们哪值得一槍呢。口邦!我放了一槍。哗啦,四面的墙全倒了下来。大雨后的墙是受不住震动的,我又作下一件错事。想救校长,把校长和学生全砸在墙底了!我心中没了主意。就是杀校长的学生也是一条命,我不能甩手一走。但是怎样救这么些人呢?幸而,墙只是土堆成的;我不知道近来心中怎么这样卑鄙,在这百忙中似乎想到:校长大概确是该杀,看这校址的建筑,把钱他全自己赚了去,而只用些土堆成围墙。办学校的而私吞公款,该杀。虽然是这么猜想,我可是手脚没闲着,连拉带扯,我很快的拉出许多人来。每逢拉出一个土鬼,连看我一眼也不看便疯了似的跑去,象是由笼里往外掏放生的鸽子似的。并没有受重伤的,我心中不但舒坦了,而且觉得这个把戏很有趣。最后把校长和教员也掏出来,他们的手脚全捆着呢,所以没跑。我把他们放在一旁;开始用脚各处的踢,看土里边还有人没有,大概是没有了;可是我又踢了一遍。确乎觉得是没有人了,我回来把两位捆着的土鬼都松了绑。
待了好大半天,两位先生睁开了眼。我手下没有一些救急的药,和安神壮气的酒类,只好看着他们两个,虽然我急于问他们好多事情,可是我不忍得立刻问他们。两位先生慢慢的坐起来,眼睛还带着惊惶的神气。我向他们一微笑,低声的问:“哪位是校长?”
两人脸上带出十二分害怕的样子,彼此互相指了一指。神经错乱了,我想。
两位先生偷偷的,慢慢的,轻轻的,往起站。我没动。我以为他们是要活动活动身上。他们立起来,彼此一点头,就好象两个雌雄相逐的蜻蜓在眼前飞过那么快,一眨眼的工夫,两位先生已跑出老远。追是没用的,和猫人竞走我是没希望得胜的。我叹了一口气,坐在土堆上。
怎么一回事呢?噢,疑心!藐小!狡猾!谁是校长?他们彼此指了一指。刚活过命来便想牺牲别人而保全自己,他们以为我是要加害于校长,所以彼此指一指。偷偷的,慢慢的立起来,象蜻蜓飞跑了去!哈哈!我狂笑起来!我不是笑他们两个,我是笑他们的社会:处处是疑心,藐小,自利,残忍。没有一点诚实,大量,义气,慷慨!学生解剖校长,校长不敢承认自己是校长……黑暗,黑暗,一百分的黑暗!难道他们看不出我救了他们?噢,黑暗的社会里哪有救人的事。我想起公使太太和那八个小妖一精一,她们大概还在那里臭烂着呢!
校长,先生,教员,公使太太,八个小妖一精一……什么叫人生?我不由的落了泪。
到底是怎么回事?想不出,还得去问小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