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儿子有了事作,姑一娘一出了阁,我心里说:这我可能远走高飞了!假若外边有个机会,我楞把巡长搁下,也出去见识见识。什么发财不发财的,我不能就窝囊这么一辈子。
机会还真来了。记得那位冯大人呀,他放了外任官。我不是一爱一看报吗?得到这个消息,就找他去了,求他带我出去。他还记得我,而且愿意这么办。他教我去再约上三个好手,一共四个人随他上任。我留了个心眼,请他自己向局里要四名,作为是拨遣。我是这么想:假若日后事情不见佳呢,既省得朋友们抱怨我,而且还可以回来一一交一一差,有个退身步。他看我的办法不错,就指名向局里调了四个人。
这一喜可非同小喜。就凭我这点经验知识,管保说,到哪儿我也可以作个很好的警察局局长,一点不是瞎吹!一条狗还有得意的那一天呢,何况是个人?我也该抖两天了,四十多岁还没露过一回脸呢!
果然,命令下来,我是卫队长;我乐得要跳起来。
哼!也不是咱的命不好,还是冯大人的运不济;还没到任呢,又撤了差。猫咬尿泡,瞎欢喜一场!幸而我们四个人是调用,不是辞差;冯大人又把我们送回局里去了。我的心里既为这件事难过,又为回局里能否还当巡长发愁,我脸上瘦了一圈。
幸而还好,我被派到防疫处作守卫,一共有六位弟兄,由我带领。这是个不错的差事,事情不多,而由防疫处开我们的饭钱。我不确实的知道,大概这是冯大人给我说了句好话。
在这里,饭钱既不必由自己出,我开始攒钱,为是给福海娶亲——只剩了这么一档子该办的事了,爽一性一早些办了吧!
在我四十五岁上,我娶了儿媳妇——她的一娘一家父亲与哥哥都是巡警。可倒好,我这一家子,老少里外,全是巡警,凑吧凑吧,就可以成立个警察分所!
人的行动有时候莫名其妙。娶了儿媳妇以后,也不知怎么我以为应当留下一胡一子,才够作公公的样子。我没细想自己是干什么的,直入公堂的就留下一胡一子了。小黑一胡一子在我嘴上,我捻上一袋关东烟,觉得挺够味儿。本来吗,姑一娘一聘出去了,儿子成了家,我自己的事又挺顺当,怎能觉得不是味儿呢?
哼!我的一胡一子惹下了祸。总局局长忽然换了人,新局长到任就检阅全城的巡警。这位老爷是军人出身,只懂得立正看齐,不懂得别的。在前面我已经说过,局里区里都有许多老人们,长相不体面,可是办事多年,最有经验。我就是和局里这群老手儿排在一处的,因为防疫处的守卫不属于任何警区,所以检阅的时候便随着局里的人立在一块儿。
当我们站好了队,等着检阅的时候,我和那群老人们还有说有笑,自自然然的。我们心里都觉得,重要的事情都归我们办,提哪一项事情我们都知道,我们没升腾起来已经算很委屈了,谁还能把我们踢出去吗?上了几岁年纪,诚然,可是我们并没少作事儿呀!即使说老朽不中用了,反正我们都至少当过十五六年的差,我们年轻力壮的时候是把一精一神血汗耗费在公家的差事上,冲着这点,难道还不留个情面吗?谁能够看狗老了就一脚踢出去呢?我们心中都这么想,所以满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以为新局长从远处瞭我们一眼也就算了。
局长到了,大个子胸前挂满了徽章,又是喊,又是蹦,活象个机器人。我心里打开了鼓。他不按着次序看,一眼看到我们这一排,他猛虎扑食似的就跑过来了。岔开脚,手握在背后,他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忽然他一个箭步跳到我们跟前,抓起一个老书记生的腰带,象摔跤似的往前一拉,几乎把老书记生拉倒;抓着腰带,他前后摇晃了老书记生几把,然后猛一撒手,老书记生摔了个屁一股墩。局长对准了他就是两口唾沫,“你也当巡警!连腰带都系不紧?来!拉出去毙了!”
我们都知道,凭他是谁,也不能槍毙人。可是我们的脸都白了,不是怕,是气的。那个老书记生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一一团一一。
局长又看了看我们,然后用手指划了条长线,“你们全滚出去,别再教我看见你们!你们这群东西也配当巡警!”说完这个,仿佛还不解气,又跑到前面,扯着脖子喊:“是有一胡一子的全脱了制一服,马上走!”
有一胡一子的不止我一个,还都是巡长巡官,要不然我也不敢留下这几根惹祸的一毛一。
二十年来的服务,我就是这么被刷下来了。其实呢,我虽四十多岁,我可是一点也不显着老苍,谁教我留下了一胡一子呢!这就是说,当你年轻力壮的时候,你把命卖上,一月就是那六七块钱。你的儿子,因为你当巡警,不能读书受教育;你的女儿,因为你当巡警,也嫁个穷汉去吃窝窝头。你自己呢,一长一胡一子,就算完一事,一个铜子的恤金养老金也没有,服务二十年后,你教人家一脚踢出来,象踢开一块碍事的砖头似的。五十以前,你没挣下什么,有三顿饭吃就算不错;五十以后,你该想主意了,是投河呢,还是上吊呢?这就是当巡警的下场头。
二十年来的差事,没作过什么错事,但我就这样卷了铺盖。
弟兄们有含一着泪把我送出来的,我还是笑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我还留着我的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