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小坡的生日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老舍作品集 > 小坡的生日 >

2、种族问题

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广东人,是印度人,是马来人,是白种人,还是日本人。在最近,他从上列的人种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为近来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货;父亲——因为开着国货店——喊得特别厉害,一提起日本来,他的脖子便气得比蛤蟆的还粗。小坡心中纳闷,为什么日本人这样讨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书中发现了一张日本图,看了半天,他开始也有点不喜欢日本,因为日本国形,不三不四恰象个“歪脖横狼”的破炸油条,油条炸成这个模样,还成其为油条?一国的形势居然象这样不起眼的油条,其惹人们讨厌是毫不足怪的;于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这并不减少他到底是那国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宝贝,没有人知道——连母亲和妹妹也算在内——他从那儿得来的。这件宝贝是一条四尺来长,五寸见宽的破边,多孔,褪色,疤疤的红绸子。这件宝贝自从落在他的手里,没有一分钟离开过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学校里了。他已经回了家,又赶紧马不停蹄的跑回去。学校已经关上了大门,他央告看门的印度把门开开。印度不肯那么办,小坡就坐在门口扯着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务员和住校的先生们全嚷出来。先生们把门开开,他便箭头儿似的跑到讲堂,从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宝贝。匆忙着落了两点泪,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后三步两步跑出来,就手儿踢了老印度一脚;一气儿跑回家,把宝贝围在腰间,过了一会儿,他告诉妹妹,他很后悔踢了老印度一脚。晚饭后父亲给他们买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瘪的,小的,有虫儿的,都留起来;第二天拿到学校给老印度,作为赔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状的花生,不但没收,反给了小坡半个比醋还酸的绿橘子。

这件宝贝的用处可大多多了:往头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圆,脑后还搭拉着一块儿,他便是印度了。登时脸上也黑了许多,胸口上也长出一片儿,说话的时候,头儿微微的摇摆,真有印度人的妩媚劲儿。走路的时候,腿也长出一块来,一挺一挺的象个细瘦的黑鹭鹚。嘴唇儿也发干,时常用手指沾水去湿润一回。

把这件宝贝从头上撤下来,往腰中一围,当作裙子,小坡便是马来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唎饭往嘴中送。吃完饭,把母亲的胭脂偷来一小块,把牙和嘴唇全抹红了,作为是吃槟榔的结果;还一劲儿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来的要是不十分红,就特别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来,指着地上的红液说:“仙!这是马来人家。来,你当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于是妹妹把空香烟筒儿拿来敲着,小坡光着胖脚,胳臂“软中硬”的伸着,腰儿左右轻扭,跳起活儿来。跳完了,两个蹲在一处,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唎饭,这回还有两条理想的小干鱼,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宝贝从腰中解下来,请妹妹帮着,费五牛二虎的力气,把妹妹的几个最宝贵的破针全利用上,作成一个小红圆盔,戴在头上。然后搬来两张小凳,小坡盘腿坐上一张,那一张摆上些零七八碎的,作为是阿拉伯的买卖人。“仙,你当买东西的老太婆。记住了,别一买就买成,样样东西都是打价钱的。”

于是仙坡弯着点儿腰,嘴唇往里瘪着些,提着哥哥的书包当篮子,来买东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儿一样一样的拿起来瞧,有的在手中颠一颠,有的搁在鼻子上闻一闻,始终不说买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着脚后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满不在乎。仙坡一声不出的扭头走开,小坡把手抬起来,手指捏成佛手的样儿,叫仙坡回来。她又把东西全摸了一个过儿,然后拿起一支破铁盒,在手心里颠弄着。小坡说了价钱,仙坡放下铁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来,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摇画,她还个价钱。仙坡只是摇头,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儿。他拿起铁盒用布擦了擦,然后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铁盒高举,细细的赏玩,似乎决不愿意割舍的样子。仙坡跟过来,很迟疑的还了价钱;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来,把铁盒藏在腋下,表示给多少钱也不卖的神气。仙坡又弯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让价儿。……仙坡的腰酸了,只好挺起来;小坡的嘴也说干了,直起白沫;于是这出阿拉伯的扮演无结果的告一结束。

至于什么样儿的是广东人,和什么样儿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没有充分的知识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决办法:人家都说,父亲是广东人,那末,自然广东人都应和父亲差不多了。至于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识的是父亲的国货店隔壁信和洋货庄的林老板。父亲对林老板感情的坏恶,差不多等于他恨日本人,每谈到林老板的时候,父亲总是咬着牙说:他们福建人!不懂得国。据小坡看呢,不但林老板是胖胖大大的可,就是他铺中的洋货也比父亲的货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说吧,不但他自己,连妹妹也是这样主张:假如她出嫁的时候,一定到林老板那里买两个眼珠会转的洋娃娃,带到婆家去。

好在卖洋货和林老板是否可恶的问题,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认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板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板嘴中只有一个金牙,不象父亲和父亲的朋友们都是满嘴黄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总以为福建人是生下来就比广东人少着几个金牙的。第二,林老板的服装态度都非常文雅可,嘴里也不象父亲老叼着挺长挺粗的吕宋烟,说话也不象父亲那样理直气壮的卖嚷嚷。他有一回还看见林老板穿起夏布大衫,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长过膝的。每逢他装福建人的时候,他便把那块红绸宝贝直披在背后当作长袍,然后找一点黄纸贴在犬牙上,当作林老板的唯一的金牙。

母亲说:“凡是不会说广东,福建话,而规规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于是小坡装上海人的时候,必要穿好了衣裳,还要和妹妹临时造一种新言语代表上海话。这种话他们随时造随时忘,可是也有几个字是永远不变动的,如管“香烟”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国洋鬼子是容易看出来的,他们的脸色,鼻子,头发,眼珠,都有显然的特色。可是他们的言语和上海人的一样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来的?哥哥现在学鬼子话了;学校新来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们国语;而哥哥学的鬼子话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国语不是一个味儿,这个事儿又透着有点糊涂!在新加坡的人们都喜光着脚,唯独洋鬼子们总是穿着袜子,而且没看见过他们蹋拉着木板鞋满街走的,所以装洋鬼子的时候,一定非穿袜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对穿袜子,也只好将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袜子的鬼子很少见,可是穿军衣的鬼子很多,于是小坡把那件宝贝折成一寸来宽,系在腰间,至少也可以当一条军人的皮带。至于鼻子要高出一块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带,心里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变成蓝色。虽然有时候妹妹说:他的鼻子还是很平,眼珠一点也不蓝。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气不顺,成心这么说,并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对于这些人们,虽然有这样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别,可是这并不是说他准知道他是那一种人。他以为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过是有的黄颜色便长成一张黄脸,有的喜欢黑色便来一张黑脸玩一玩。人们的面貌身体本来是可以随便变化的。不然,小坡把红巾往头上一缠的时节,怎么能就脸上发黑,鼻子觉得高出一块呢?况且在街上遇见的小孩子们,虽然黑黄不同,可是都说马来话,(他和妹妹也总是用马来话谈的。)这不是本来大家全是马来,而后来把颜色稍稍变了一变的证明吗?况且一进校门便看见那张红色的新加坡地图,新加坡原来是一块圆不圆,方又不方,象母亲不高兴时作的凉糕;这块凉糕上并没有中国,印度等地名;那末,母亲一来就说:她与父亲都是由中国来的;国货店看门的是由印度来的,岂不是根本瞎说;新加坡地图上分明没有中国印度啊!母亲瞎说,什么四只耳朵的大老妖咧,什么中国有土地爷咧,都是瞎说:自然哪,这种瞎说是很好听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见小坡和福建,马来,印度的小孩儿们玩耍,便去报告父亲,惹得父亲说小坡没出息。小坡郑重的向哥哥声明:“我们一块儿玩的时候,我叫他们全变成中国人,还不行吗?”而哥哥一点也不原谅,仍然是去告诉父亲。

父亲的没理由,讨厌一切“非广东人”,更是小坡所不能了解的。就是也跟着父亲学这个坏病,有一回他问母亲,父亲小的时候是不是马来人?母亲居然半天儿没有答理他!还是妹妹好,她说:“东街上的小孩儿们全有马来父亲,咱们的父亲也一定是马来。”

“一定!马来人是由上海来的,父亲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讨厌马来。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摇着头说。

“父亲是由广东来的,告诉我的,广东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钱的!”仙坡这时候的神气颇似小坡的老大姐。“广东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对了!”

“仙!赶明儿你长大了,要小孩的时候,你上那里去捡一个呢?”

“我?”仙坡着辫子上的红穗儿,想了半天:“我到西边印度人家去抱一个来。”

“对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红嘴唇儿,多么可呀!是不是?”

“对呀!”

“可是,要不愿意呢?”

“我告诉呀,反正印度小孩儿长大了也会变成中国人的。你看,咱们那几只小黄雏鸡,不是都慢慢变成黑儿的,和红儿的了吗?小孩也能这样变颜色的。”

“对了!仙!”

他们这样解决了人种问题。

推荐阅读

老舍散文集> 骆驼祥子> 茶馆> 四世同堂> 鼓书艺人> 老张的哲学> 牛天赐传> 小坡的生日> 猫城记> 面子问题>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