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两地书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鲁迅作品集 > 两地书 >

附录:两地书·原信·第五部分(一三三~一六四)

◎ 一三三

小白象:(你的鼻子并未如你所绘的仰起,还是垂下罢)

你十五夜写的信,今午饭(廿日)三先生回来时交给我了,信必是十六发,五天就到了,邮局懂事得很。我十四发的信,自然你也于今天之前收到了,我先以为见你信总在廿二,三左右,因路上有八天好停顿的,今日见信,意外欢喜,同时喜极泪下,情不自禁者没奈何也。

你路上有熟人遇见,省得寂寞,甚好,又能睡更好,我希望你在家时也挪出些功夫睡觉,不要拼命写,做,干,想,……

我这几天经验下来,大概,夜里不是一二时醒,就是四五时醒,平常这两个时候我总有醒的必要,这是应该的,偶然连夜的醒,第三夜就可一直睡至天亮补足,即如昨夜约十时睡,至今早六时多才醒,一睡甚足,七时即起床了。昼间我不想睡,怕睡太多夜里不要睡也,但精神甚好,不似前些天的疲劳,通常日里做做生活,夜里读读书然后就睡,天气暖了,鼻子不致冻冷,而且夜里也不须起来小解,更不会冻冷了。

家里人杂,东西乱翻,你不妨检收停妥,多带些要用的南来,值钱的古书,或锁起来,或带来,免失落难查。客人来是无法禁止的,你回去短时间,能不干涉最好,省得淘气伤精神更为失算,反正尽了你做儿子的心,其他不必问了。

你的乖姑甚乖,这是敢担保的,他的乖处就在听话,小心体谅小白象的心,自己好好保养,也肯花些钱买东西吃,也并不整天在外面飞来飞去,也不叫身体过劳,好好地,好好地保养自己,养得壮壮的,等小白象回来高兴,而且更有精神陪他。他一定也要好好保养自己,平心和气,渡〔度〕过豫〔预〕定的时光,切不可越加瘦损,已经来往跋涉,路途辛苦,再劳心苦虑,病起来怎样得了!

三先生吃饭见面时总找些时事和我谈谈,王也格外照应,小孩有时候在楼下翻翻东西,但不久也为大人制止,还算好的。

我写给你的信,把生活状况一一说了,务求其详,但大体是好的。即如小睡些,也是照常,并非例外,困起来就更多睡了,你切不可言外推测,如来信所云,我十二时尚未睡,其实我十二时总在熟睡中的,今日接北平常妹信,说那面可穿单衣,你也可少穿些了。上海这两天晴,甚和暖,一到落雨,又相差廿多度了。

小刺猬

五,廿,下午二时(今早也发了一信)

◎ 一三四

小刺猬:

听说上海北平之间的信件,最快是六天,但我于昨天(十八)晚上姑且去看看信箱——这是我们出京后所设的——竟得到了十四日发的小刺猬信,这使我怎样地高兴呀。未曾四条胡同,尤其令我放心,我还希望你善自消遣,能食能睡。写给谢君的信,是很好的,但说得我太好了一点。看现在的情形,我们的前途似乎毫无障碍,但即使有,我也决计要同小刺猬跨过它而前进的,绝不畏缩。

母亲的记忆力坏了些了,观察力注意力也略减,有些脾气,近于小孩子了。对于我们的感情是好的。也希望老三回来,但其实是毫无事情。

前天马幼渔来看我,要我往北大教书,当即谢绝。同日又看见李秉中,他是万不料我也在京的,非常高兴。他们明天在来今雨轩结婚,听听口气,两人的感情似乎好起来了。我想于上午去公园一趟,今天托令弟买了绸子衣料一件,价十一元余,作为贺礼带去。女的是女大的学生,音乐系。

林卓凤问令弟,听说鲁迅有要好的人了,结过婚了没有?但未提那“人”是谁。令弟答以不知道。这是细事,不足深考,顺便谈谈而已。她往西山养病,自云胃病,我想,恐怕是肺病罢,否则,何必到西山去养呢。

昨晚探到你的来信后,正看着,车家的男女又来了,见我已回,大吃一惊,男的便到客栈去,女的今天也走了。我对他们很冷淡,因为我又知道了车男寓客厅时,又曾将我的书厨〔橱〕的锁弄破,开开了门。

(以上十九日之夜十一点写。)

二十日上午,小刺猬十六日所发的信也收到了,也很快。但老三汇款之信,至今未到,大约因为挂号之故罢。小刺猬的生活法,据报告,很使我放心。我也好的,看见的人,都说我样子比出京时稍好,精神则好得多了。这里天气很热,已穿纱衣,我于空气中的灰尘,已不习惯,大约就如鱼之在浑水里一般,此外却并无不舒服。

昨天午前往中央〔山〕公园贺李秉中,他很高兴。在那里看见刘文典,谈了一通。新人一到,我就走了。她比李短一点,并不美,但也不丑,适中的人。下午访沈尹默,略谈了一些时,又访兼士,凤举,徐祖正,徐旭生,都没有会见。就这样的过了一天。夜九点钟,就睡着了,直至今天七点才醒。上午想理些带出的书籍,但头绪纷繁,无从下手,也许终于理不成功的,恐怕《中国字体变迁史》也不是在上海所能作罢。

今天下午我仍要出去访人,明天是往燕大讲演,我这回本来不想多说话,但因为在那边是现代派太出风头了,所以想去讲几句。倘交通如故,我于月初要走了,但决不冒险,千万不要担心,因为我是知道冒险主权,并不是全权在我的。《冰块》留下两本,其余可送赵公们。《奔流》来稿,可请赵公写回信寄还他们,措辞和上次一样。小刺猬,你千万好好保养,下回再谈。

(以上二十一日午后一时写。)

你的小白象

◎ 一三五

小白象:小莲蓬!

昨天(廿)午饭读到你十五来的信,我先看一遍,然后去食饭,饭后回来又看一遍,以后隔多少时又打开来看看,临睡放在床头上,读它一遍,起来之前又读一遍,愈读愈想在里找出些什么东西似的,好似很清楚,又似很含糊,如那个人的面孔一样,离开了的情绪也与此差不多。真是百读不厌,自然打开纸张第一触到眼帘的是那三个红当当的枇杷,那是我喜欢吃的东西,即如昨天下午二时出去寄信也带了一篓子回来,大家大吃一通。阿ブ昨天发烧得很利害,什么都不要吃,见了枇杷,才喜欢起来,吃了几个,随后研究出她是要出牙齿之故,到今天还在痛,在吃苦,但枇杷之效力如此其大,我也是喜欢的人,所以小白象首先选了那个花样的纸,算是等于送枇杷给我吃的心意一般,其次那两个莲蓬,附着的那几句,甚好,我也读熟了,我定你是小莲蓬,因为你矮些,乖乖莲蓬!你是十分精细的,你这两张纸不是随手检〔捡〕起就用的。

昨天夜里我睡得很好,今早起床也不太早,以后或者照此下去也未可知。这两天没有你的信,今日下午由中央行送来南京来的通知单,打算等三先生回来托他办理一切,在战事期中,居然如此,可算难得。

你的日记也被人翻过,因记起日前木匠那里租得房子,会不会因为客多地方不够,把东西不大用的送到那边存放,如此则没人照管,必易遗失,此不可不先事预防的,要不要向她们声明一声,你的书籍不可挪动,说过或比不说好些,你以为何如?

我今天仍在做生活,是织小毛绒背心,快成功了。昨天叔叔那里送来些饼吃,说是儿子订亲,八月再行大礼,那时恐怕要来约去,到时再设法敷衍好了,今早接大的妹子信,她产后动辄头痛,俯首拾物亦痛不可当,我问她要什么药,我说北方也可托人买,但她也说不出要什么药医治,她信内又说,姑母不久要回沪,到时我难免应酬几天,事情也许要向她说了,不说也看见的。你近来可较新回去时安静些否,你总要想起小刺猬,想起你的乖姑不愿你吃苦,你体谅这点心,自己好好地。

小刺猬

五月廿一下午四时十分

◎ 一三六

小刺猬:

二十一日午后发了一封信,晚上便收到十七日来信,今天上午又收到十八日来信,每信五天,好像交通十分准确似的。但我赴沪时想坐船,据凤举说,倭船并不坏,二等六十元,不过比火车为慢而已。至于风浪,则夏季一向很平静。但究竟如何,则须俟十天以后看情形决定。不过我是总想于六月四五日动身的,所以此信到时,倘是廿八九,那就不必写信来了。

我到北平,已一星期,其间无非是吃饭睡觉,访人,陪客,此外无事可为。文章是没有一句。昨天访了几个教育部旧同事,都穷透了,没有事做,又不能回家。今天和张凤举谈了两点钟天,傍晚往燕京大学讲演了一点钟,听的人很多。我照例从成仿吾一直骂到徐志摩,燕大是现代派信徒居多——大约因为冰心在此之故——给我一骂,很吃惊。有些人说,燕大是有钱而请不到好教员,说我可以来此教书了。我答以我奔波多年,现已心粗气浮,不能教书了。小刺猬,我想,这些优缺,还是让他们绅士们去占有罢,咱们还是漂流几天再说的好。沈士远也在那里做教授,全家住在那里,但我并不去访他。

今天寄到一本《红玫瑰》,陈西滢和凌叔华的照片都登上了,胡适之的诗载于《礼拜六》,他们的像见于《红玫瑰》,真是“物以类聚”。

云南腿已经将近吃完,是很好的,肉多,油也足,可惜这里的做法千篇一律,总是蒸。听说明天要吃蒋〔酱〕腿了,但大约也还是蒸。每天饭菜,大同小异,实在吃得厌烦了,不过饭量并不减,你不要神经过敏为要。鱼肝油带来的已吃完,买了一瓶,这里的价钱是二元二角。

吕云章未到西三条来,所以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小鹿也没有来过。

这里很热,可穿纱衫了,雨是久已不下,比之南方的梅天,真是大不相同。所有带来的夹衣,都已无用,何况绒衫。我从明天起,想去看牙齿,大约有一星期,总可以补好了。至于时局,若以询人,则因其人之派别,而所答不同,所以我也并不深究,总之,到下月初,京津车总该是可走的,那么,就可以了。

小刺猬,这里的空气,真是沉静,和上海的动荡烦扰,大不相同,所以我是平安的;但只因为欠缺一件事,因而也静不下,惟看来信,知道小刺猬在上海也很乖,于是也就暂自宽慰了。小刺猬要这样继续摄生,万勿疏懈才好。

转告老三:汇票到了,但取款须用印章,今名字写错,不知能取出否。两三天内当去一试,看结果再说。

小白象五月廿二夜一时

◎ 一三七

小刺猬:

此刻是二十三日之夜十点半,我独自坐在靠壁的桌前,这旁边,先前是小刺猬常常坐着的,而她此刻却在上海。我只好来写信算谈天了。

今天上午,来了六个北大国文系的代表,要我去教书,我即谢绝了。后来他们承认我回上海,只要豫〔预〕定下几门功课,何时来京,便何时开始,我也没有答应他们。我总结的话,是今之L,已非三年前之L,我有缘故,但此刻不说,将来或许会知道,总之是不想做教授了云云。他们只得回去,而希望我有一回讲演,我已约于下星期三去讲。

午后出街,将寄给乖而小的刺猬的信投入邮箱中。其次是往牙医寓,拔去一齿,毫不疼痛,他约我于廿七上午去补好,大约只要一次就可以了。其次是到商务印书馆,将老三的汇款取出,倒也并不麻烦。其次是走了三家纸铺,搜得中国纸的印笺数十种,化钱约七元,也并无什么妙品,如此信所用这一种,要算是很漂亮的了。还有两三家未去,便中当再去走一趟,大约再用四五元,即将琉璃厂略佳之笺收备矣。

计到北平,已将十日,除车钱外,自己只化了十五元,一半买信笺,一半是买碑帖的。至于旧书,则仍然很贵,所以一本也不买。

明天仍当出门,为侍桁的饭碗去设设法;将来又想往西山一趟,看看素园,听他朋友的口气,恐怕总是医不好的了。韦丛芜却长大了一点。待廿九日往北大讲演后,便当作回沪之准备,听说日本船有一只叫“天津丸”的,是从天津直航上海,并不绕来绕去,但不知向沪的时候,能否相值耳。

今天路过前门车站,看见很扎着些素彩牌坊了,但这些典礼,似乎只有少数人在忙。

我这次回来,正值暑假将近,所以很有几处想送我饭碗,但我对于此种地位,总是漠然。为安闲计,北平是不坏的,但因为和南方太不同了,所以几有世外桃源之感,我来此虽已十天,几乎毫无刺戟〔激〕,略不小心,确有落伍之惧的。上海虽繁〔烦〕扰,但也别有生气。

再〔下〕次再谈罢。我是很好的。

小白象

五,二三。

◎ 一三八

小白象,小莲蓬!

现时是廿二夜九时三刻,晚饭后我洗了一个澡,随后收拾收拾东西,看看文法,想起执笔,就写一些,但不知小白象此时饭后谈天,抑干什么的,今天我很想得信,明知你没得空闲,说过隔长些写简单些,但我总直觉他话虽如此,其实一有功夫总会写的,因此就难免有希望了,而况十五来信之后,你的情形,十分挂念,会不会颓唐廿多天!……

昨日下午四时发信后,三先生带来韩君从东京寄到的一本《近代英文学史》,是矢野峰人著的,今天收到教部来的预备填寄的信,没有打开,放在抽斗里了。又有一张明片是西湖艺术院在沪展览请参观的。

中央行那张纸,今天由三先生托王去转了一个地方,回来的收据放在平常的地方一起了。

昨今上午我都照常做生活,起居如常,下半天到大马路一趟,买了些粗布等物,自你去后,花钱不少,都是买那些小东西用的,东西买来不多,用款不少,真难为人也。

廿二,十时

小白象,姑哥!

今天又候了一天信,其实你十五那封信,我廿日收到后,到现在只不过三天,但我不知何故总在希望着,你近日精神可好?我的信总不知不觉带有伤感的成分,会不会叫你难堪,小白象,我真真是记挂你,但你莫以为全因你那封信的情形之故,其实无论如何,不在面前,总是要牵连着的。

李秉中五月廿日在北平中山公园来今雨轩行婚,请帖寄商务,是欠资的,三先生补邮资得来,才知是喜柬,不知他在北平可往你那里来没有?昨日你是否忙着吃喜酒去,要是他寻到你的话。今日又收到《北新》第八号一本。

昨夜十时写完上面的几个字就到床上睡了,夜里阿ブ因嘴痛,哭得甚利害,但我醒醒不多久又睡熟,不似前几天从两三点醒到天亮那么窘。早上总起得早,大约七时多起来了,日间在楼下做做生活,夜里读读书,平常多数关起门来,较为清静,这也是我一向皮〔脾〕气,倒也奈〔耐〕烦得下去,而且日子过去三(分)之一了,总理灵榇南下期间,津浦总平安的,其余就要斟酌而行至要。

小刺猬

五月廿三下午六时

◎ 一三九

小白象:

我盼了两天信,计期应该有得到了,果然,今天收到十七夜写的你的信,如果照十五夜那信一样,我这两天的苦头不至于吃了,原因在前信五天到快到喜出望外,这回七天到,就觉得不应该了,都是邮局作弄,以后我当耐心地等候,至于你,则不必连睡也不睡来执笔的。

明天是礼拜六,这是第二个礼拜了,过过似乎也快,又似乎慢。

咱们的事,如果有人硬来对付,我倒情愿,最怕是软,难于为情,我是怕软不怕硬,讲情不讲理的。

北平并不萧条,倒好,因为我也视它如故乡的,有时感情比真的故乡还留恋,因为那里有许多叫我纪念的经历存留着。

上海也还好,不过太喧噪了,这几天天晴了,颇热,几如过夏(蚊子也多起来了,围着坐要吃人)。昨夜晚饭后八时多,忽然鞭爆大作,有似度岁,又似放枪。先不知其故,后见邻居一样歌舞升平,吃食担不绝于门外,知是无事。今日看报,才知月蚀,其社会可知矣。

我眠食都好,日间仍做织编小衣,天气暖,看看似乎膨亨得有些可以,其他毛病也没有。赵公送来《奇剑及其他》十本,信已转。下星一衣公与程公涉讼于堂云。

小刺猬

五月廿四夜九时卅分

◎ 一四○

小刺猬:

昨天上午寄老三信,内附上一函,想已收到了。十点左右有沉钟社的人来访我,至午邀我到中央公园吃饭,一直谈到五点才散。内有一人名郝荫潭,是女师大学生,但是新的,你未必认识,她说,马云也在回校读书了。这一类人,偏都回校来读书,可叹。中央公园昨天是开放的,但到下午为止,游人不多,风景大略如旧,芍药已开过,将谢了,此外“公理战胜”的牌坊上,添了许多蓝地白字的标语。

从公园回来以后,未名社的人来访我了,谈了一点钟。他们去后,就接到小刺猬的十九,二十所写的两函。自然,看来信,小刺猬是很乖的,鼻子不再冻冷,也令我放心。不过勒令我的鼻子垂下,却未免zhuanzhi。我的鼻子,虽然有时不免为刺猬所拉下,但不至于常如橡皮象那样也。

我毫不“拼命干,写,做,想……”至今为止,什么也不干,写……昨天因为说话太多了,十点钟便睡觉,一点醒了一次,即刻又睡,再醒已是早上七点钟,躺到九点,便是现在,就起来写这信。

达夫们所说关于北新的话,大概即受玉堂们影响的。北新门市每日不到百元,一月已有一千余元,足够上海开支了,此外还有外埠批发,不至于支持不下。但这是就理论而言,至于事实,也许真糟,我在此所见的人,都说北新不给版税,不给回信,和北新感情很坏,这样下去,自然也很不好的。

至于开明之股本,则我们知道得很明白,号称六万元,而其中之二万五千,是章雪村弟兄之旧底子;一万是一个绍兴人的,他自己月取薪水百元,又荐了五个人,则其余之二万五千,也可想而知矣。大约达夫不知此种底细,所以听到从绍兴集了资本来,便疑为大有神秘也。

绍原的信,吞吞吐吐,其意思盖想他的译稿,由我为之设法出售,或给北新,或登《奔流》,而又要装腔作势,不肯自己开口。我是决不来做这样傻子的了,拟不答复,或者胡里胡涂的答几句。

此地天气很好,已穿纱衫。我是好的,能食能睡,加以小刺猬报告她的近状,知道非常之乖,更令我放心。今天尚无客来,这信安安静静写到这里,要说的也大略说过了,下次再谈罢。

五月廿五日上午十点正〔整〕

◎ 一四一

小刺猬:

此刻是二十五日之夜的一点钟,我是十点钟睡着的,十二点醒来了,喝了两碗茶,还不想睡,就来写几句。今天下午,我出门时,将寄你的一封信,投入邮筒,接着看见邮局门外帖〔贴〕着条子道:“奉安典礼放假两天”。那么,我的那一封信,须在二十七日才会上车的了。所以我明天不再寄信,且待“奉安典礼”完毕之后罢。刚才我是被炮声惊醒的,数起来共有百余响,亦“奉安典礼”之一也。

我今天的出门,是为侍桁寻地方去的,和幼渔接洽,已有头绪,访凤举却未遇。途次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钱玄同,恶其噜苏,给碰了一个钉子,遂逡巡避去;少顷,则顾颉刚叩门而入,见我即踌〔踟〕蹰不前,目光如鼠,终即退出,状极可笑也。他此来是为觅饭碗而来的,志在燕大,但未必请他,因燕大颇想请我;闻又在钻营清华,倘罗家伦不走,或有希望也。

傍晚往未名社闲谈,知道燕大学生又在运动我去教书,先令韦丛芜游说,我即拒绝。丛芜吞吞吐吐说,彼校国文系主任(幼渔之弟,但非马衡)早疑我未必肯去,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我答以原因并不在“因为在南边有唔唔唔”,那是也可以同到北边的,我之谢绝,只因为不愿意做教员。因即告以我在厦门时长虹之流言,及现在你之在上海,惟于那一小白象事,却尚秘而不宣。

丛芜因告诉我,长虹写给冰心情书,已阅三年,成一大捆。今年冰心结婚后,将该捆交给她的男人,他于旅行时,随看随抛入海中,数日而毕云。

丛芜又指《冰块》之封面画告诉我云:“这是我的朋友画的,燕大女生……很要好……”

明天是星期日,恐怕来访之客必多,我要睡了。现在已两点钟,遥想小刺猬或在南边也已醒来,但我想,因为她乖,一定也即睡着的。

(二十五夜)

星期日上午,是因为葬式的行列,道路几乎断绝交通,下午是可以走了,但只有宋紫佩一人来谈,所以我能够十分休息。夜十点入睡,此刻两点,又醒了,吸一支烟,照例是便能睡着的。明天十点要去镶牙,所以就将闹钟拨在九点上。

看现在的情形,下月之初,火车大概是还可以走的,倘如此,我想坐六月三日的通车回沪,即使有迟到之事,六日总该可以到了罢——如果不去访季黻。但这仍须俟临时再决定,因为距今还有十来天,倘觉不妥,便一定坐船。总之,我必当筹一稳妥之走法,打听明白,决不冒险,你可以放心。

明天想当有信来,但此信我当于上午先行发出。

(二十六夜二点半)

你的

◎ 一四二

小白象:

今早(廿七)八时多起来,阿ブ推开门交给我你(廿一)写的信,另外一封是黑省常的,又一份华北报。

我前回经验,是太候信了,苦了两天,这回廿四收了信,安心些了,今天又得信,也是“使我怎样地高兴呀”。

常来信,云得其津妹子信,听我的津同学(甚生疏的)云我与你订婚,叫我详函告知,大约她写信时,我通知的信还未到,近来似乎又喧传起来,而且要自家挺身而出了,必不可免,只得顺着进行。前天(廿五)早发你信后,姑母叫人来通知说已到,要见面,我就上午早粥后到南方中学,谈了一上半天,并在那里吃中饭,回来照常工作。昨日上午不到十二时,姑母来我这里,在我处吃中饭,她未来之先,我同某先生商量,也赞成告诉她一切。饭后崇清之兄生日,其母先托姑母约我同去,我只得同去,电车上下,姑母被我照应后她总回过来照应我,小心之状可掬,我尚未布告,大约窥破八九了,夜九时多才和她同回闸北,今日下午她来我处谈,我打算和盘托出了。

姑母较往粤前瘦了不少,老年奔波,可怜之至,我先问她要钱用否,她说不要,后谈起来,知道在儿子处,有食没得用,回粤又用不少,必也拮据,昨日来时我送她廿元,她过些时又要奔往庐山找希望去了,今天她来,夜饭也许同她去外面食一顿。

星六(廿五)三先生从商务带回四十块锌板,连书一同交给赵公了。昨日收到《良友》二月号一本,三先生交来《新女性》四卷三号,一般六卷三,四号,七卷二号,并不函〔衔〕接的。

母亲高年,你回去日子不多几天,最好多同她谈谈,玩玩,博她欢喜。

看来信,你也很忙于应酬,这也没法的事,久不到北平,熟人见见面,也是好的,而且也借此可消永昼,有时我怕你跑来跑去吃力,但有时又愿意你到外面走走,既可变换生活,活动一些,也可出出风头,你其实也太沉默了,我这两种心理似很普通,但也可笑的。

林卓凤这人本质是好的,待我也好,如果提到我,不妨通知她我在上海,她的病是可怜的,受了朋友牵累了。

北平天气如此热,上海天阴雨还穿绒线衫呢,出太阳才热些,幸而你衣服多带两件回去,否则有些窘了,书能带还是理出些好,自己找书较易。小峰没消息,《奔流》稿没有来。

小刺猬

廿七,上午十时十分

◎ 一四三

小刺猬:

今天——二十七日——下午,果然收到你廿一日所发信。我十五日信所选的两张笺纸,确也有一点意思的,大略如你所推测。莲蓬中有莲子,尤是我所以取用的原因。但后来各笺,也并非幅幅含有义理,小刺猬不要求之过深,以致神经过敏为要。

阿ブ如此吃苦,实为可怜,但是出牙,则也无法可想,现在必已全好了罢。编辑费可先托老三取出,那边寄来之收条,则暂存,待我到时填写。你的大妹的头痛,我想还是身体衰弱之故,最好是吃补剂,如鱼肝油之类(我所吃的这一种),你可由这回的来款中划出百元之谱,买而寄之,我辈有余而她不足,补助亦所当为。寄以现款,原也很好,但大抵是要移作家用,不以自奉的,但倘能使之精神舒服,则听其自由支配,亦佳。一切由你酌定就是。

姑母来沪,即不发表亦将发见,自以发表为宜,结果如何,可以不必顾虑。我对于一切外间传言,即最消极也不过不辩,而大抵以是认之时为多,是是非非,都由他们去,总之我们是有小白象了。

计我回北平以来,已两星期,除应酬之外,读书作文,一点也不做,且也做不出来。那间后房,一切如旧,而小刺猬不坐在床沿上,是使我最觉得不满足的,幸而来此已两星期,距回沪之期渐近了。新租的屋,已说明为堆什物及寓客之用,客厅之书不动,也不住人。

今天已将牙齿补好,只化了五元,据云将就一二年,须全盘做过了。但现在试用,尚觉合式〔适〕。晚间是徐旭生张凤举等在中央公园邀我吃饭,十时才回寓。总算为侍桁寻得了一个饭碗。同席约有十人,他们已都知道我因“唔唔唔”而不肯留北。

旭生说,今天女师大因两派对于一教员之排斥和挽留,甲以钱袋击乙之头,致乙昏厥过去,抬入医院。小姐们之挥拳,似以此为嚆矢云。

明天拟往东城探听船期,晚则幼渔邀我吃饭;后天北大讲演;大后天拟往西山看韦素园。这三天中较忙,大约未必能写什么详信了。

此刻小刺猬=小莲蓬=小莲子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计此信到时,我在这里距启行之日也已不远了。这是使我高兴的。但我仍然静心保养,并不焦躁,小刺猬千万放心,并且也自保重为要。

你的小白象五月廿七夜十二时。

◎ 一四四

小白象:

昨(廿七)早发了一信,回来看看报,午饭后不多时,姑母来到,叫我立刻穿衣服,同往南翔玩去。坐黄包车到北站,火车票只不过两角多。车从沪开十五分到真茹〔如〕,停五分,再十多分到南翔了。由沪至南翔,沪宁线,共须〔需〕时卅分左右。该处有似乡村风味,但交通便利,火车之外,小河四通八达,地价每亩不过三百金,再加数百建筑费,多栽树木,大约千金可得住宅,鱼虾极生鲜,生活便宜,每席酒不过六元,甚可果腹,将来马路直修好长途汽车,由真茹〔如〕通至此地,更兼沪宁之间,将来宁方政客之二三流者,若嫌上海繁杂昂贵,纷往住居,则成闹市矣。该处田野树木,举目皆是,居民大有太古遗风,淳厚之至,临街木门,有住沪(之)外人,以之作别墅,每星期日往,去后门加锁键,一隔多日,了无变故。平时人家,较杭州所见尤为乡气,门户洞开,绝无森严紧张之气,又离沪近,每日可往返多次,即有筹备不足之物,到沪购备亦易。姑母之子(南中校长)劝其母在此住居,(租房亦廉价,每房二元,每一幢房,有花园卧室,甚大,不过十多廿元,至三十元则了不得之大房子。)据云如此,则诚世外桃源清静之至。昨日自下午二时多车停,缓步游玩,且行且息,后在饭馆食菜,面,灌汤饱〔包〕等四人用去二元,尚吃不完,还有带走的,真便宜了。玩至六时多,回车站,候八时多火车,适误点九时多始有车,到上海十时多了。此行甚快活,到上海以来未有过的短期快意小旅行也,回来稍停即睡,眠甚安静。今(廿八)早起床后,十时多姑母又来,代她写了几封信,然后我把我们的事大略说说“大意”,以前师生经过,由京至粤至沪的大略,然后因在沪同事而为方便起见,于去年往杭……现在已有孕数月,各方面大略告知一下。她说,以前知我做事,甚高兴,但想起一人孤独,甚觉凄凉挂心,可是不敢开口劝,现知此事,如释重负,心中畅快矣云。她对我是出心的好,她一两天往九江了,我之告诉她,实不忍蒙蔽她,而且我的亲人方面,如由她说出,则省我一番布告手续,而说出后,我过数月之行动,可以不似惊弓之鸟,也是一法,但她是否肯费唇舌,也不敢知,总是由她做去就是了。今日三先生交来《东方》26卷三号,《新女性》四卷四号,昨日又收到法国寄来的两本木刻书由季君(寄)来的并有信,恐寄失,留下待你回再看罢。

小刺猬

五月廿八晚九时差十分

◎ 一四五

小刺猬:

廿一日所发的信,是前天收到的,昨天写了一封回信(由老三转的)寄出。昨今两天,都未曾收到来信,我想,这一定是因为葬式的缘故,火车被耽搁了。

昨天下午去问日本船,知道从天津开行后,因须泊大连两三天,至快要六天才到上海。我看现在,坐车还很可以,所以想于六月三日动身,带便看看季黻,而于八日或九日回沪。如果到下月初发见不宜于坐车,那时再改走海道,不过到沪又要迟几天了。总之,我当看最妥当的方法办理,你可以放心。

昨天又买了些笺纸,这便是其一种,北京的信笺搜集,总算告一段落了。晚上是在幼渔家里吃饭,马珏还在生病,未见,病也不轻,但据说可以没有危险。谈了些天,回寓时已九点半。十一点睡去,一直睡到今天七点钟。

此刻是上午九点半,闲坐无事,写了这些。午后要到未名社去,七点起是在北大讲演。讲毕之后,似乎还有沈尹默之流邀袭,拉去吃饭。倘如此,则回寓时又要十点左右了。

小刺猬和小莲子,我是好的,很能睡,饭量和在上海时一样,酒喝得极少,不过壹小杯蒲陶〔葡萄〕酒而已。家里有一瓶别人送的汾酒,连瓶也没有开。倘如我的豫〔预〕计,那么,再有十天便可以面谈了。小莲蓬,愿你安好,保重为要。

你的五月二十九日

◎ 一四六

小刺猬:

此刻是二十九夜十二点,原以为可得你的来信的了,因为我料定你于廿一日的信以后,必已发了昨今可到的两三信,但今未得,这一定是被奉安列车耽搁了,听说星期一的通车,还没有到哩。

今天上午来了一个客。下午到未名社去,晚上他们邀我去吃晚饭,在东安市场的森隆饭店;七点钟到北大第二院演讲一小时,听者有千余人,大礼堂为之满,大约北平寂寞已久,所以学生们很以这类事为新鲜了。八时尹默凤举等又为我饯行,仍在森隆,不得不赴,但吃得少些,十一点才回寓。现已吃了三粒消化丸,写了这一张信,便将睡觉了,因为明天早晨,便当往西山看素园去。

听说,燕大的有几个教员,怕学生留我教书,发生恐怖了。你看,这和厦门大学何异?但我何至于“与(又鸟)鹜争食”乎?

今天虽因得不到来信,略觉怅怅,但我知道迟延的原因,所以睡得着的,并遥祝小刺猬在上海也睡得安适。

二十九夜

三十日午后二时,我从西山看韦素园回来,果然得到小刺猬的廿三及廿五日两封信,彼此都为邮局送信的忽迟忽早所捉弄,真是令人生气。但我知道小刺猬已经得到我的信,略得安慰,也就稍稍得到安慰了。

今天我是早晨八点钟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车,并霁野等共五人。素园还不准起坐,也很瘦,但精神却好,他很喜欢,谈了许多闲天。据丛芜说,关于我们的事,他闻之于马季铭(燕大国文系主任),马则云周作人所说的。其实不过是怕我去抢饭碗,即我们不住一处,他们也当另觅排斥的理由。然而我流宕三年了,何至于忽而去抢饭碗呢,这些地方,我觉得他们实在比我小气。

今天得小峰信,云因战事,书店生意皆不佳,但汇给(由分店)我二百元,不过此款现在还未送来。

你廿五的信,今天到了,似交通尚好,但四五日后,却不一定了。三日能走则走,否则当改海道,不过到沪当在十日前后了。总之,我当择最稳当而舒服的走法,决不冒险,使我的小莲蓬担心的。现在精神也很好,千万放心,我决不肯将小刺猬的小白象,独在北平而有一点损失,使小刺猬心疼。

你的五月卅日下午五点

◎ 一四七

小莲蓬而小刺猬:

现在是三十日之夜一点钟,我快要睡了;下午已寄出一信,但我还想讲几句话,所以再写一点。

前几天,董秋芳给我一信,说他先前的事,要我查考鉴察。我那〔哪〕有这些工夫来查考他的事状呢,置之不答。下午从西山回,他却等在客厅中,并且知道他还先向母亲房里乱攻,空气甚为紧张。我立即出而大骂之,他竟毫不反抗,反说非常甘心。我看他未免太无刚骨,然而他自说其实是勇士,独对于我,却不反抗。我说我却愿意人对我来反抗。他却道正因如此,所以佩服而不反抗者也。我也为之好笑,乃笑而送出之。大约此后当不再来缠绕了罢。

晚上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为孙祥偈翻电报之台,一个是帮我校《唐宋传奇集》之魏,同吃晚饭,谈得很畅快。和上午之纵谈于西山,都是近来快事。他们对于北平学界现状,俱颇不满。我想,此地之先前和“正人君子”战斗之诸公,倘不自己小心,怕就也要变成“正人君子”了。各种劳劳,从我看来,很可不必。我自从到北平后,觉得非常自在,于他们一切言动,甚为漠然;即下午之面斥董公,事后也毫不气忿,因叹在寂寞之世界里,虽欲得一可以对垒之敌人,亦不易也。

小刺猬,我们之相处,实有深因,它们以它们自己的心,来相窥探猜测,那〔哪〕里会明白呢。我到这里一看,更确知我们之并不渺小。

这两星期以来,我一点也不颓唐,但此刻遥想小刺猬之采办布帛之类,豫〔预〕为小小白象经营,实是乖得可怜,这种性质,真是怎么好呢。我应该快到上海,去管住她。

(三十日夜一点半。)

小刺猬,三十一日早晨,被母亲叫醒,睡眠时间少了一点,所以晚上九点钟便睡去,一觉醒来,此刻已是三点钟了。冲了一碗茶,坐在桌前,遥想小刺猬大约是躺着,但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五月三十一这天,没有什么事。但下午有三个日本人来看我所藏的关于佛教石刻拓本,颇诧异于收集之多,力劝我作目录。这自然也是我所能为之一,我以外,大约别人也未必做的了,然而我此刻也并无此意。晚间,宋紫佩已为我购得车票,是三日午后二时开,他在报馆中,知道车还可以坐,至多不过误点(迟到)而已。所以我定于三日启行,有一星期,就可以面谈了,此信发后,拟不再寄信,倘在南京停留,自然当从那里再发一封。

(六月一日黎明前三点)

哥姑:

写了以上的几行信以后,又写了几封给人的回信,天也亮起来了,还有一篇讲演稿要改,此刻大约不能睡了,再来写几句。

我自从到此以后,综计各种感受,似乎我于新文学和旧学问各方面,凡我所着手的,便给别人一种威吓——有些旧朋友自然除外——所以所得到的非攻击排斥便是“敬而远之”。这种情形,使我更加大胆阔步,然而也使我不复专于一业,一事无成。而且又使小刺猬常常担心,“眼泪往肚子里流”。所以我也对于自己的坏脾气,常常痛心;但有时也觉得惟其如此,所以我配获得我的小莲蓬兼小刺猬。此后仍当四面八方地闹呢,还是暂且静静,作一部冷静的专门的书呢,倒是一个问题。好在我们就要见面了,那时再谈。

我的有莲子的小莲蓬,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时时如此彻夜呆想,我是并不如此的。这回不过因为睡够了,又有些高兴,所以随便谈谈。吃了午饭以后,大约还要睡觉。加以行期在即,自然也忙些。小米(小刺猬吃的),饣旁〔棒〕子面(同上),果脯等,昨天都已买齐了。

这信封的下端,是因为加添这一张,我自己拆过的。

六月一日晨五时一九三二年1932年11月,鲁迅从上海去北平探望母病,11日乘车北上,30日返回上海,共十五天。这时他与许广平的通讯,《两地书》未编入。

◎ 一四八

哥:

此刻夜九时了,你已经离开浦口向山东去了,但这是我执笔时你的情形,待收信时,你又到平多天了。今午寄出当天的报,狗屁昨日一针,大有效果,除你知的昨十日上午三次便下午针后一次便(但此不能即见效时间太暂也)夜间平安,你去的今早上亦未大便,直至午后便一次,甚厚,似浆糊状,此后直至寝时未再便,今日仍往打针,并开一水药方,嘱明天换,又嘱明天再去,吃物仍为流质,已照办,依情形看,此回不似前回费手,自然我亦加倍小心,因为你不在旁的缘故,但我亦不加倍辛苦勿念。狗屁也问爸爸几次,同他说(我想直说好)去看娘娘病了,他问:娘娘在那〔哪〕里,我说:个远个远的地方叫北平,他说:啥晨〔辰〕光回来啦,是弟弟困困醒个晨〔辰〕光吧,我说:勿是的,要多多晨〔辰〕光的,他也就不响了。我想你记挂他,就写此几行,以后再谈罢。母亲盼望已勿药了,祝福他〔她〕老人家。

“姑”十一月十一晚写

◎ 一四九

哥:

此刻我将校稿全看完了一次,觉得手痒痒的想写字了,就拿起笔来,那校稿,昨天你走后将错的红字校过一次,今天是每行的每字看下去,发见错漏不少,但非大错,如环亚林作坏,往往作往住,也有人名脱误,倒置等,多看一回总好多了,打算明天便道送出。

今天带海婴到医院,头一个先看,昨日下一次便已有信提及,今早也一次,亦带给医生看,亦打针,说明天仍去,打针否再临时定,看情形是快好的。狗屁甚乖,不似昨天吵讨爸爸的多了,也似乎不十分疙瘩,今日给他三次奶一次(又鸟)汤,另外一些糖,饼,两用人也还顺当,现时似颇听话不必我淘气的样子。

书店转来信,是宋紫佩先生的,说太师母好些了,我怕三先生们挂心,待狗屁困午觉时特将信送去,见王姊,她说二先生也有信到,是一样的意思,但宋君信在电报之前一日,将养至今,想早全〔痊〕愈了。

午间冯公来,将书交出,由他写便条托人带去。想其忙甚,手中又带有新出的香烟八罐大约想送你的,知你不在,带回去了,但被狗屁扣留了一罐,他以为凡客人带来的东西,都是给他的,真真要命。我想起北平从前市场上有玻璃盒子的雪景山水树木人物,装成一盒(小的两角钱一合〔盒〕),颇好看,如有兴致带几合〔盒〕来,送送书店老板,及山本少爷和狗屁阿ブ之流也好的,以其轻而易取,另外旁的北京玩意也好,但非必需,路上不方便就不必带来了,我是因这张纸有空随便谈谈的,这一两天怕你记挂狗屁毛病,所以不依约的写信,寄出以后或疏懒些,不至于打手心吧!

太师母好了,大家非常之欢喜,病后容易吃力,最好少和她讲话,多休息些,明早到天津,午间可以团聚了,我的精神也憧憬着那面,愿你自己保重,勿过操心,劳碌!

堂上叩安

“姑”十一月十二晚十时

狗屁的咳也好多了,只起床时偶有几声,医生已嘱只夜间用湿布好了。

你的日记用的纸如快用完,便中也买些带回吧!

◎ 一五○

乖姑:

我已于十三日午后二时到家,路上一切平安,眠食有加。

母亲是好的,看起来不要紧。自始至现在,止〔只〕看了两回医生,我想于明天再请来看看。

你及海婴好吗,为念。

迅上

十一月十三下午

◎ 一五一

乖姑:

到后草草寄出一信,先到否?看母亲情形,并无妨碍,大约因年老力衰,而饮食不慎,胃不消化,则突然精力不济,遂现晕眩状态,明日当延医再诊,并问养生之法,倘肯听从,必可全〔痊〕愈也。

我一路甚好,每日食两餐,睡整夜,亦无识我者,但车头至廊坊附近而坏,至误点两小时,故至前门站时,已午后二时半矣。

北平似一切如旧,西三条亦一切如旧,我仍坐在靠壁之桌前,而止〔只〕一人,于百静中,自然不能不念及乖姑及小乖姑,或不至于嚷“要PaPa”乎。

其实我在此亦无甚事可为,大约俟疗至母亲可以自己坐立,则吾事毕矣。

存款尚有八百余,足够疗治之用,故上海可无须寄来,看将来用去若干,或任之,或补足,再定。

此地甚暖和,水尚未冰,与上海仿佛,惟木叶已槁而未落,可知无大风也。

你们母子近况如何,望告知,勿隐。

十一月十三夜一时

◎ 一五二

哥:

十一,十二写了两封信,都是次早发的,想先此收到了。昨日无甚要布告的,故未写信。狗屁昨日(十三)竟日没有撒屎,仍打一针,医生说:如此稳当些。今早看报,知你的车误点两时半幸而仍能前行,料想三时多可到寓了。今早看医生前,狗屁已大便了,成干团,再成条,成绩甚佳。医生一看,不必打针,并且许可吃粥及鲜鱼,狗屁听见甚欢喜,他说医生好的,御家樣不好(看护),因针是她送来的。看完医生,回来买药时顺道往内山一转,告以老人家病不要紧,由老板交来曹君信,信说没有去旅行,日本纸二大箱,收到,是托学校收来,打算送给作家,就算报酬了云云。今午寄出那一卷文稿,收到望提及。这两天给狗屁除牛奶外,添吃(又鸟)汤,今天更添一次粥和鱼,预料你回来时,必已复元加胖,如果没有再生毛病的话。另外收到真吾等信,不要紧的,所以不寄上了。校稿昨日亲送至良友,因休业,没有交出,今午亲自再送去,由赵家璧亲写收据于名片后,而携之归。昨日北新伙友来,是希同托其借《南华文艺》的,因寻不着,没有给他,据说北新仍要被封,但限于四马路,又云小峰不日回沪,你的板〔版〕税过几天送一部分来云。今天报载书业公会主席陆伯鸿启事出任调停,《申报》也大做文章,不赞成封书局,似乎舆论也出来一点的样子,将来究竟如何,还当看情形,不过北新中人,似乎对于出板〔版〕事业还想做的样子,并非拆台大吉的神气。北平天气冷,你御寒的衣着没有带齐,不知旧的可能寻些出来敷衍一下否,如没有,即做新的也不要紧,较之受冷生病好多了。太师母近状如何,二先生亦有信给三先生说好些了,我们都安心了许多。信到想已照常矣,我甚好,海婴也乖,你不必挂心,亦不是故意说来安慰你,实在是千真万确的真话,我总不肯骗你的,相信我吧!

太师母大人请安

“姑”

十一月十四晚十时

◎ 一五三

乖姑:

十三十四各寄一信,想已到。今十五日午后得十二日所发信,甚喜。十一,二《申报》亦到。你不太自行劳苦,正如我之所愿,海婴近如何,仍念。母亲说,以后不得称之为狗屁也。

昨请同仁医院之盐泽博士来,为母亲诊察,与之谈,知实不过是慢性之胃加答,因不卫生而发病,久不消化,遂至衰弱耳,决无危险,亦无他疾云云。今日已好得多了。明日仍当诊察,大约好好的调养一星期,即可起坐。但这老太太颇发脾气,因其学说为:“医不好,则立刻死掉,医得好,即立刻好起”,故殊为焦躁也,而且今日头痛方愈,便已偷偷的卧而编毛绒小衫矣。

午后访小峰,知已回沪,版税如无消息,可与老三商追索之法,北平之百元,则已送来了。访齐寿山,门房云已往兰州,或滦州,听不清楚;访幼渔,则不在家,投名片而出。访人之事毕矣。

我很好,一切心平气和,眠食俱佳,可勿念。现在是夜二时,未睡,因母亲服泻药,起来需人扶持,而她不肯呼人,有自己起来之虑,故需轮班守之也,但我至三时亦当睡矣。此地仍暖,颇舒服,岂因我惯于北方,故不觉其寒欤。

迅十五夜

十三日所发信十六下午到。海婴已愈否?但其甚乖,为慰。重看校稿,校正不少,殊可嘉尚,我不料其乖至于此也。

今日盐泽博士来,云母亲已好得多了,允许其吃挂面,但此后食品,须永远小心云云。我看她再有一星期,便可以坐立了。

我并不操心,劳碌,几乎终日无事,只觉无聊,上午整理破书,拟托子佩去装订,下午马幼渔来,谈了一通,甚快。此地盖亦乌烟瘴气,惟朱老夫子已为学生所排斥,被邹鲁聘往广州中大去了。

闻吕云章为师大校女生部舍监。

川岛因父病回家,孙在北平。

此地北新的门面,红墙白字,难看得很。

天气仍暖和,但静极,与上海较,真如两个世界,明年春天大家来玩个把月罢。某太太于我们颇示好感,闻当初二太太曾来鼓动,劝其想得开些,多用些钱,但为老太太纠正。后又谣传HM.肚子又大了,二太太曾愤愤然来报告,我辈将生孩子而她不平,可笑也。

再谈。

L.十一月十六日夜十时半

◎ 一五四

哥:

以前寄出三封信,想先此收到了。今日收到宋紫佩先生十一月十二的信,知到〔道〕太师母经医生打针后休养二星期左右可以全〔痊〕愈甚以为慰。另外收到四川许信,是打听蔡公地址,内有转省微信,经代付邮。此外有一封张露薇自清华园寄之长信,无非问恋爱与革命究竟能否兼存等,甚厚(字缩在一面空头甚宽)故不特行寄上矣。今日又收到太师母寄榛子杏仁之包裹单盖章后托书店代取尚未取到,可先禀老人家勿念。前印书用之照片(托王去晒的)他们好几次来讨,我寻不出来,你又未嘱咐下,冯公则说已托内山,我去打听,他们夫妻俩细寻大寻,亦找不出来,究竟该照片放在那〔哪〕里,请来信通知,他们专等此片出版也。今日往兴业,取到百五十元,俱办妥勿念。海婴两日来仍吃粥,今日(又鸟)汤已厌,大便在晚饭后,成硬条,每天一次,大约差不多全好了,医生嘱明天去看,届时当携之往。他晚饭后忽然说“可怜可怜”,问他什么“可怜”,他说爸爸说的“可怜可怜”。问他哈〔啥〕事体“可怜”,他说:糖糖弄到手里,爸爸说:“可怜可怜”,这忽然的记起来述说一番,甚有趣。他日来很乖,也不大钉我,在我旁边,我也能作工,我的作工,连日都是闲空则抄《两地集》(?)。这几天上海也冷起来了,在房内不觉得,一到街上,大有天壤之别。报载北方大冷,致十四日火车全误点,那么,你到的第二天就吃着冷的苦头了,不知可有受寒感冒否,一切望格外保重!文稿一来,十四日已寄出,不知此时可能寄到否?此外每次寄当天的报,想也先后到了,各学校和熟人处有否来往,明后天或者可以收到来信,见信后再复罢。

千万珍重,闷起来不要多吃酒害胃呀!

“姑”十一月十六晚

◎ 一五五

哥:

昨在写好待发之信封外提及收到你十三四的信,当时即将信带出携同海婴往医院了。海婴是好起来了,病看好,经过虹口公园入内稍玩几十分钟,海婴高兴到不得了。恰好今天天气非常暖和,中午内山太太亲自送到榛子杏仁包裹,并说收到你信,是通知我不必挂心也。我也说收到信了,谢谢她。午饭后海婴吵出去,于是携他同二女仆往王处约其女及仆同往广东戏院看中国电影,只买五人票,小洋十五角甚便宜,王和我都觉片不佳,而用人则得意极了,狗屁不肯安坐,幸人少我们独占楼上前排,由他扒来扒去,他是乘〔凑〕热闹,看戏程度还不够,但回来仍不肯脱鞋袜,说留等明天再看影戏云。夜间困得甚好。那包寄来食物,我分三分〔份〕,王有杏仁,榛子,平〔苹〕果,杏脯,松子糖等,内山则有榛子,杏脯,松子糖,磨〔蘑〕菇各一纸袋共四色,晚间亲自送去。日前又托内山寄一封黑省信,他们真肯帮忙,我非不得已,实难为情麻烦他们也。今日下午四时左右,徐诗荃来,带来糖二大盒给狗屁,书箱亦叫黄包车带走留下那合〔盒〕积木,说是很忙一两天又要到南京,又说南京并没有事造,我唯唯,又问你住址,可以通知否,我当将京寓写出,大约要给你信也。夜饭后,许季茀〔黻〕翁来,是从嘉庆到,我约其出外吃饭,彼谢绝稍谈即去。许公殷殷以北新事为念,高情可感也。曹君又有一信来,仍说未旅行,日本纸将设法送到作家处云,内有“它兄”信,我待冯公来交他转便是。人给你的信,我都拆开擅自做去,太不守道德了,可能原谅吗?你十三四的信同时到的,大约同一车子来。你眠食好,甚慰。你在“靠壁卓〔桌〕前坐,止〔只〕一人,于百静中”想写东西吗?你要写的小说,须〔需〕材料吗?如不须〔需〕材料,可以写,何防〔妨〕乘此机会写好再回来,也是方便,省得此地整天闹哄哄,写不好。如果你愿意写,我们这里可以等的,横竖你要等太师母好些才能来,如此似乎比闲坐无聊得以消遣,但注意勿太吃力,这是第一要关心的。倘若小说长,非一时可写完,或愿意玩玩,那么还是不写也好吧!一切请自己斟酌罢!太师母日来精神更好了罢?请你替我请安,匆匆不尽并祝

近佳

“姑”十一月十八晚十一时

北地寒天,望勿受冷生病,令我挂念也

◎ 一五六

乖姑:

此刻是十九日午后一时半,我和两乖姑离开,已是九天了。现在闲坐无事,就来写几句。

十七日寄出一信,想已达。昨得十五日来信,我相信乖姑的话,所以很高兴,小乖姑大约总该好起来了。我也很好;母亲也好得多了,但她又想吃不消化的东西,真是令人为难,不过经我一劝,也就停止了。她和我谈的,大抵是二三十年前的和邻居的事情,我不大有兴味,但也只得听之。她和我们的感情很好,海婴的照片放在床头,逢人即献出,但二老爷的孩子们的照相则挂在墙上,初,我颇不平,但现在乃知道这是她的一种外交手段,所以便无芥蒂了。二太太将其父母迎来,而虐待得真可以,至于一见某太太,二老人也不免流涕云。

这几天较有来客,前天霁野,静农,建功来。昨天又来,且请我在同和居吃饭,兼士亦至,他总算不变政客,所以也不得意。今天幼渔邀我吃夜饭,拟三点半去,此外我想不应酬了。

周启明颇昏,不知外事,废名是他荐为大学讲师的,所以无怪攻击我,狗能不为其主人吠乎?刘复之笑话不少,大家都和他不对,因为他捧住李石曾之后,早不理大家了。这里真是和暖得很,外出可以用不着外套,本地人还不穿皮袍,所以我带来的衣服,还不必都穿在身上也。

现在是夜九点半,我从幼渔家吃饭回来了,同席还是昨天那些人,所讲的无非是笑话。现在这里是“现代”派拜帅了,刘博士已投入其麾下,闻彼一作校长,其夫人即不理二太太,因二老爷不过为一教员而已云。

再谈。

迅。

◎ 一五七

哥:

昨日我盼望信,不见来,先发出一信,今日看医生回来,桌上有你十七的信,看了甚慰。

太师母日见痊可,仍是她老人家底子好之故,她欢喜面食,我看タカヂアスタゼ买些放在家里,觉得多吃时就服两粒,则不至“久不消化”,这是待医生药停止之后再平常用的,你以为何如。

海婴一切都好,为小心计,现时仍隔天看一次,仍服药,夜间用湿布,每天食些粥,牛奶、糖饼。徐诗荃送的大积木,玩了三天,尚未厌,他近来玩物同食物并重,有时玩到食物也命令慢慢觉了,他的医生很细心,甚可感,可惜北平没有什么好玩艺送他的(医生家),否则带些来送送也好。医生也打听到北平路上几天?如何走?诗荃鼻有毛病,问我日本医生那〔哪〕里好,我就说篠崎,昨日医院遇见,耳鼻科医生看过了,说不必开刀,大约在外国看告诉他要开刀的。

挑拨的人,本事也不过“多用些钱”的劝告,遇到不在乎钱的,那么就是用光也不要紧了,到那时挑拨也不成了,真“可笑也”。

上海天气和你去的时候稍冷些,但也不太利害。你近况望随时告我,我日来仍抄写,没甚事了,勿念。

二心集》送来了4本,我已收存了。

北新事,待见三先生时再说,恐怕他也没好法子的。

太师母请安

“姑”

十一月廿日午

◎ 一五八

乖姑:

今(廿日)晨刚寄一函,晚即得十七日信,海婴之乖与就痊,均使我很欢喜。我是极自小心的,每餐(午、晚)只喝一杯黄酒,饭仍一碗,惟昨下午因取书,触一板倒,打在脚趾上,颇痛,即搽兜安氏止痛药,至今晨已全好了。

那张照片,我确放在内山店,见其收入门口帐〔账〕桌之中央抽斗中,上写“MR.K.Chow”者即是,后来我取信,还见过几次,今乃大索不得,殊奇。至于另一张,我已记不清放在那〔哪〕里,恐怕是在桌灯旁边的一叠纸堆里,亦未可知,可一查,如查得,则并附上之一条纸一并交出,否则,只好由它去了。

我到此后,紫佩,静农,寄〔霁〕野,建功,兼士,幼渔,皆待我甚好,这种老朋友的态度,在上海势利之邦是看不见的。我已应允他们于星期二(廿二)到北大、辅仁大学各讲演一回,又要到女子学院去讲一回,日子未定。至于所讲,那不消说是平和的,也必不离于文学,可勿远念。

此地并不冷,报上所说,并非事实,且谓因冷而火车误点,亦大可笑,火车莫非也怕冷吗。我在这里,并不觉得比上海冷(但夜间在屋外则颇冷),当然不至于感冒也。

母亲虽然还未起床,但是好的,我在此不过作翻译,余无别事,所以住至月底,我想走了,倘不收到我延期之信,你至二十六止,便可以不寄信来。

再谈。

“哥”

十一月二十日夜八点

我现在睡得早,至迟十一点,因无事也。

◎ 一五九

哥:

昨日发一信,午饭后携同海婴往三先生处,稍玩些时,后同三先生等及小孩往新雅饮茶,茶甚佳,三先生赞不绝口,我去访他,是依你信商量如何向北新索款。他说:只能向书局问问,版税事以后如何处理,并答应下半天自己走一遭。今日晚快,书局伙计来,带来川岛夫人托小峰带给我们的蜜饯平〔苹〕果,蜜枣共二合〔盒〕,并洋百五十元,经盖章于收条上、并复去一函,兹将来函附阅。川岛夫人如此厚意,托人带东西来,你如便过他们寓所,最好去望望她(我不另写信了),并致谢忱,如带些东西给她小孩更妙,否则人到亦好,她买的蜜饯平〔苹〕果枣非常之软,而且大,似较他铺为佳,你如要买些来送人则何妨也往这一家买呢。

海婴和前几天差不多,精神也好,自己躺在躺椅上装做爸爸,说爸爸回来了,要老娘姨叫他,又命令人问他那〔哪〕里来的,他就答看娘娘毛病好回来的。昨天午觉困醒吵吃新鲜物事,没有法子,给了两块松子糖给他,他问那〔哪〕里来的,我说北平娘娘们寄把〔给〕弟弟吃的,他又问为什么寄把〔给〕弟弟吃的,我说,因为弟弟乖,他也就非常高兴,快吃完了,就从糖肉拣出松子来集拢,糖把〔给〕我,说弟弟弗欢喜吃这个。

今日从北新又转来一封不熟识的姚某信,说要从你的著作内选几篇译成英文,是和一外国人合译,征求你允许。恐怕也只能允许,但看信语,此人也不免有些“浮”气似的。这是我的一种敏感,或不致〔至〕于此也说不定。

你近况如何?

太师母已起床未?

我们好,勿念

“姑”

十一月廿一晚

◎ 一六○

乖姑:

二十一日寄一函,想已到。昨得十九所寄信,今午又得二十日信,俱悉。关于信件,你随宜处分,甚好,岂但“原谅”,还该嘉奖的。

北京不冷,仍无需外套,真奇。我亦很好,昨天往北大讲半点钟,听者七八百,因我要求以国文系为限,而不料尚有此数;次即往辅仁大学讲半点钟,听者千一二百人,将夕,兼士即在东兴楼招宴,同席十一人,多旧相识,此地人士,似尚存友情,故颇欢畅,殊不似上海文人之反脸不相识也。

明日拟至女子学院讲半点钟,此外即不再往了。

母亲已日见其好起来,但仍看医生,我拟请其多服药几天也。坪井先生甚可感,有否玩具可得,拟至西安市场一看再说,但恐必窳劣,无佳品耳。“雪景”亦未必佳。山本夫人拟买信笺送之,至于少爷,恐怕只可作罢。

我独坐靠墙之桌边,虽无事,而亦静不下,不能作小说,只可观翻旧责,看看而已。夜眠甚安,酒已不喝,因赴宴时须喝,恐太多,故平时节去也。

云章为师大舍监,正在被逐,今剪报附上,她不知我在此也。

L

十一月廿三下午

◎ 一六一

哥:

十七寄的信,廿日到,昨日我已发一信提及了。但昨日我又以为你会有信来,等了一天,希望今日有了,仍然不是,也许路上担〔耽〕搁,明天总会有的罢,我盼望的明天呀!

昨日我往大马路买奶粉,王来我未遇见。今日午间海婴睡后走一趟。听说三先生是星一往七浦路去,入门不见人,但闻欢笑声,想甚开心也,稍停小峰出来了,继着林兰、姑奶奶,“屏雀”……小峰说:已先有人到我处了,不错,三先生约七时去,他的伙计五时多来的,前信已提及了。据小峰说:将来打算换一个店名开市云,似大有把握的样子。

海婴已好起来了,先生说可以吃些饭,给他吃了些,又撒烂污了,连忙停止,仍吃流质,渐渐好起来了。这回当格外小心些。昨晚稍有些气急,但不如前次利害,有似前次好起来的样子。前次在伤风之后,这回大约在痢疾之后。今日看先生,他教我大热水内放些芥辣粉,将毛巾绞干,(老娘姨绞的),捆在身上,每二三小时换一次。我是每二小时换一次的,下半天已好些了,他太弱了,我想是太小心关起来之故。以前老娘姨整天抱他外出,虽偶伤风,但不似今年之多病。固然娘姨满街荡是不对的,公园也不肯去,在屋内大家吃苦,我想顶好有一个地方,有人和他玩玩,那就是幼稚园了。横浜桥有一个广东人开的,落电车就是,收费颇大,则学生比较上流。我旧同学之子女四人每天都在此求学,听说还不错。我打算便中取份章程看看。据王说,幼稚园有医生,时常留心小孩的,我以为试他一试,每天有那么几个钟头唱唱歌玩玩,就是公园,也难免有传染病。学校恶习,幼稚生想不利害。否则终日关在屋内,大家做人不来,小孩子通常不断生病,也容易危及生命,横竖危险,已〔以〕前走过的不妥当,我就想送入学校试他一试,待天气暖,春夏间起首,天天往外面换换空气,你以为何如,此时我闲着写此,随便谈谈耳。

你在平情形如何,今天坪井樣又问起你何时回来,我随便武断说:恐怕下月初回来罢。

“姑”

十一月廿三晚

海婴你不必挂心,没什么要紧的,太师母好多了罢,替我叩安。

今日报载北平外国公使坐火车南下,中途亦机车坏,修理一通,然后误点到京。现时走路实在太令人担心了。来的时候,打听一下,或者改乘船好吗?

◎ 一六二

哥:

你二十廿一的信同于今早(廿四)到了,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信,快慰之至。今早看医生,海婴已好些了,医生说,有这气急毛病就时常会发的,又因近来天气不正云,即如今日非常之闷气的阴天,偶有小雨,令人感觉不快,有似霉天情形。但即好起来的,不要紧的,我是样样告诉你,不愿意遮瞒你,你不必挂心就好了。

照片当往内山处问问,桌灯旁边没有,如果内山那张寻不着就先由它去罢。少爷们的事情,也不必太尽忠的。

北平的老友都待你好甚慰。

今日医院结账至昨天止,海婴只需念元,但翻译又说以后来看病,则药在本院买云,大约老板们觉得太便宜说了话也。

如果不冷,火车没有什么,则坐火车来亦好。

这两天上海非常暖,也没有风,没有什么事了。

日前耗子吵了两夜,我就用药给它吃,吃了三小块,昏掉了,放在马桶里,畅快之极!信(两地集)已抄至第84,恐怕快完了,再谈罢。

太师母请安

“姑”

十一月廿四下午一时半

哥:

今早收到廿、廿一来信,下午又添了半页纸收在一个信封里寄出了,今天的信,不是说到海婴的毛病吗?昨日用了芥末水的湿毛巾,大有功效,昨夜咳也减少,喘气也轻松了,今天是不大听见咳,喘气也极微细,明天必可以好起来,这两天照医生嘱,吃流质,今天更特别小心专吃牛奶四次,减至一半的奶粉;另外吵得很就吃一些糖饴。今天竟日没有大便(前几天每日早晚各一次,昨天上下半日及夜共四次)想肠肚也好起来了,只要格外小心,就可以痊愈了。今日下午睡三个钟头,睡醒之后,人也精神得多,但不令他多玩,都是抱着多。

那张像片内山先生寻出来了,我就把你写的纸条夹在他那里。你桌上那一张也寻出了,以前都大意了,现时都出来了,可笑呢!

廿四晚

哥:

此时是廿五早上八时,海婴已起来了。昨夜睡得十分安稳,早上醒来也迟,咳不大有了,我想今天还给他包湿毛巾,那么全〔痊〕愈得快些。大便仍未撒,大约肠胃也健壮起来了。今日打算仍照昨天一样吃薄牛奶,旁的东西一概不给他多吃,吵要好东西,也只能由它去了,如此又好起来了,就是好起来的时候要当心,但是你不在旁也一样,你不必挂心好了。

我好的,不要记挂。

“姑”

十一月廿五早

◎ 一六三

哥:

今早(廿五)发了一封信,告诉你海婴的近状,今日更好了,气急也没有了,也不咳了,大便也还没有,明天撒出来一定是好的。我都是照直说,一些没有瞒你,为的是不忍瞒你,但因此令你挂心,是我的不是。看了这封信,你可以宽心了罢,以前我虽小心,而未十分小心,以后十分小心,必不至再生起病来了。

今天南京许公有信来问候太师母起居并打听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已经照我知道的复信了。

晚快的时光冯公来谈起北新,他听说不会封,因南京已有电来,嘱发封事先搁起不办云。他又云,他们有熟人开书局,可以出你的选集,那么你每月可得些板〔版〕税,就是北新停掉,他们每月可照北新之数按月付,其详情,待见你时再细商云。

(廿五晚写)

今天(廿六)或不至有信来,就先发此信罢,因为怕你挂念海婴,他昨夜困得好的,白天也好,大便还没有撒,今天总要撒的了,总是好起来了,就要去看医生,带住吧。

太师母完全好了么,叩安

“姑”

十一月廿六上午八时半

◎ 一六四

乖姑:

二十三日下午发一信,想已到。昨天到女子学院讲演,都是一些“毛丫头”,盖无一相识者。明日又有一处讲演,后天礼拜,而因受师大学生之坚邀,只得约于下午去讲。我本拟星期一启行,现在看来,恐怕至早于星期二才能走,因为紫佩以太太之病,忙得瘦了一半,而我在这几天中,忙得连往旅行社去的工夫也没有也。但我现在的意思,星二(廿九)是必走的。

二十二发的信,今日收到。观北新办法,盖还要弄下去,其对我们之态度,亦尚佳,今日下午我走过支店门口,店员将我叫住,付我百元,则小峰之说非谎,我想,本月版税,就这样算了罢。

川岛夫人好意可感,但她的住处,我竟打听不出来,无从面谒,只得将来另想办法了。

我今天出去,是想买些送人的东西,结果一无所得。西单商场很热闹了,而玩具铺只有两家,“雪景”无之,他物皆恶劣,不买一物,而被毳〔扒〕手窃去二元余,盖我久不惯于围巾手套等,万分臃肿,举动木然,故贼一望而知为乡下佬也。现但有为小狗屁而买之小物件三种,皆得之商务印书馆,别人实无法可想,不得已,则我想只能后日往师大讲演后,顺便买些蜜饯,携回上海,每家两合〔盒〕,聊以塞责,而或再以“请吃饭”补之了。

现在这里的天气还不冷,无需外套,真奇。旧友对我,亦甚好,殊不似上海之专以利害为目的,故倘我们移居这里,比上海是可以较为有趣的。但看这几天的情形,则我一北来,学生必又要迫我去教书,终或招人忌恨,其结果将与先前之非离北京不可(相同)。所以,这就又费踌蹰〔躇〕了。但若于春末来玩几天,则无害。

母亲尚未起床,但是好的,前天医生来,已宣告无须诊察,只连续服药一星期即得,所以她也很高兴了。我也好的,在家不喝酒,勿念为要。

吕云章还在被逐中,剪报附上,此公真是“倭支葛搭”的一世。我若于星期二能走,那么在这里就不再发信了。

“哥”

十一月廿六夜八点半

推荐阅读

华盖集> 华盖集续编的续编> 华盖集续编> 且介亭杂文> 准风月谈> 且介亭杂文附集> 集外集拾遗> 集外集拾遗补编> 集外集> 彷徨>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