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光
人们对于夜里出来的动物,总不免有些讨厌他,大约因为他偏不睡觉,和自己的一习一惯不同,而且在昏夜的沉睡或“微行”〔2〕中,怕他会窥见什么秘密罢。
蝙蝠虽然也是夜飞的动物,但在中国的名誉却还算好的。这也并非因为他吞一食蚊虻,于人们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这么一副尊容而能写入画图,实在就靠着名字起得好。还有,是中国人本来愿意自己能飞的,也设想过别的东西都能飞。道士要羽化,皇帝想飞升,有情的愿作比翼鸟〔3〕儿,受苦的恨不得插翅飞去。想到老虎添翼,便一毛一骨耸然,然而青蚨〔4〕飞来,则眉眼莞尔。至于墨子的飞鸢〔5〕终于失传,飞机非募款到外国去购买不可〔6〕,则是因为太重了一精一神文明的缘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毫不足怪的。但虽然不能够做,却能够想,所以见了老鼠似的东西生着翅子,倒也并不诧异,有名的文人还要收为诗料,诌出什么“黄昏到寺蝙蝠飞”〔7〕那样的佳句来。
西洋人可就没有这么高情雅量,他们不喜欢蝙蝠。推源祸始,我想,恐怕是应该归罪于伊索〔8〕的。他的寓言里,说过鸟兽各开大会,蝙蝠到兽类里去,因为他有翅子,兽类不收,到鸟类里去,又因为他是四足,鸟类不纳,弄得他毫无立场,于是大家就讨厌这作为骑墙的象征的蝙蝠了。
中国近来拾一点洋古典,有时也奚落起蝙蝠来。但这种寓言,出于伊索,是可喜的,因为他的时代,动物学还幼稚得很。现在可不同了,鲸鱼属于什么类,蝙蝠属于什么类,就是小学生也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倘若还拾一些希腊古典,来作正经话讲,那就只足表示他的知识,还和伊索时候,各开大会的两类绅士淑女们相同。
大学教授梁实秋先生以为橡皮鞋是草鞋和皮鞋之间的东西,〔9〕那知识也相仿,假使他生在希腊,位置是说不定会在伊索之下的,现在真可惜得很,生得太晚一点了。
六月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五日《申报·自一由谈》。
〔2〕“微行”旧时帝王、大臣隐藏自己身分改装出行。〔3〕比翼鸟传说中的鸟名,《尔雅·释地》晋代郭璞注说它“青赤色,一目一翼,相得乃飞”。旧时常用以比喻情侣。〔4〕青蚨传说中的虫名,过去诗文中曾用作钱的代称。晋代干宝《搜神记》卷十三载:“南方有虫,……名青蚨,形似蝉而稍大,……生子必依草叶,大如蚕子。取其子,母即飞来。……以母血涂钱八十一文,以子血涂钱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钱,或先用子钱,皆复飞归,轮转无已。”
〔5〕墨子的飞鸢墨子(约前468—前376),名翟,春秋战国之际鲁国人。墨家学派创始人。墨子制飞鸢事,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飞)一日而败。”又见《淮南子·齐俗训》:“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在《墨子》一书中,则仅有公输般(一说即鲁般)“削竹木以为鹊”的记载(见《鲁问》篇)。
〔6〕募款买飞机,参看本卷第17页注〔3〕。〔7〕“黄昏到寺蝙蝠飞”语见唐代韩愈《山石》诗。〔8〕伊索(Aesop,约前六世纪)相传是古希腊寓言作家,一奴一隶出身,因机智博学获释为自一由民。所编寓言经后人加工和补充,集成现在流传的《伊索寓言》。该书《蝙蝠与黄鼠狼》一篇,说一只蝙蝠被与鸟类为敌的黄鼠狼捉住时,自称是老鼠,后来被另一只仇恨鼠类的黄鼠狼捉住时,又自称是蝙蝠,因而两次都被放了。鲁迅文中所说的情节与这一篇相近。
〔9〕梁实秋在《论第三种人》一文中曾说:“鲁迅先生最近到北平,做过数次演讲,有一次讲题是《第三种人》。……这一回他举了一个譬喻说,一胡一适之先生等所倡导的新文学运动,是穿着皮鞋踏入文坛,现在的普罗运动,是赤脚的也要闯入文坛。随后报纸上就有人批评说,鲁迅先生演讲的那天既未穿皮鞋亦未赤脚,而登着一双帆布胶皮鞋,正是‘第三种人。’”(据《偏见集》)按鲁迅曾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在北京师范大学讲演,讲题为《再论“第三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