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们的鉴赏方法是非常高明的,冻得脸色发白,嘴唇发青一面,他们能够设法看不见;而专看那肩着槍的肩膀,和那正在唱着抗战歌曲的宽大的胸膛。也不是说看不到弱的那一面,也许看到了不敢说,或者是觉得不应该说,怕宪兵打。
在黄昏的时候,马伯乐常喜欢到一江一边上走走,而黄昏过兵的事情又多,去看一看那白亮亮的一江一水,去观一观那英勇的战士,在吃饱了饭之后,不亦一大乐趣哉!
马伯乐要当兵去的志愿,一来二去就消磨没了。越看人家当兵,就越觉得好玩,越好玩自己就越不愿意去当。
结果,他觉得当兵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了,当不当皆可,天天看,不就等于当了吗?真的当了兵,不也就是那种样子吗?所以还是不要当了吧。
不久马伯乐又沉到悲哀里去,似乎又想起王小一姐来,也或者不是,不过就只觉得前途渺茫。到一江一边上去看一看吧,兵们也都变了,似乎都跟他自己一样,好像个个都垂头丧气似的。凑巧又有一大队伤兵让他看见了。那一队伤兵是新从外处运到的,不是重伤,都能够披着军毯走在大街上。自然而然服装都不十分好看,但在马伯乐一看,那就更坏了。
“那不是叫花子吗?那简直是叫花子,卫国的战士变成叫花子了。”
马伯乐看了这一现象,就更悲哀了起来,回到家里,往一床一上一躺,想起国事家事没有一样得以解决的。
“人生是痛苦的……”
“斗争是艰难的……”
“有权的好办事。中外古今,天下一理。”
“大丈夫手中无钱到处难为人。”
“银行的存折,越花越少,家又音信皆无。”
自此以后,马伯乐那快活悠然的态度,又一天一天地减少下去,在他吃起“未必居”包子似乎也没有以前那样得味了。他跟他的儿子大卫说:
“你跟着爸爸卖包子去吧,怎么样?
马伯乐常想,一个人会饿死吗?做点小生意,卖卖香烟,或是掌掌皮鞋,就是卖花生米也是饿不死的,没有钱怕什么!
“大卫,明天爸爸去给你做一只小木箱,你背着。将来没有饭吃的时候,你和爸爸去卖包子。爸爸在家里做,大卫背着到街上去卖。”
马伯乐闲下来没事,就常向大卫说:
“咱们这包子专卖给无产阶级,专卖洋车夫,定价不要高,以销路大为本。二分钱一个。烧饼子也是二分一个。难道就专门不买咱的包子吗?和咱做对吗?天下没有此理。若我是洋车夫,一样的价钱,我也是吃包子而不吃烧饼的。眼看着包子好吃嘛,里边多少得有点肉。”
马伯乐有时当朋友讲着,有时当太太讲着,也有时候就自己在想,而每每想到那包子在洋车夫们面前一哄而尽了的情景,就像看了电一影似的狂叫起来:
“别人的生意,都让我给挤散啦。”
马伯乐有时把大卫叫过来,当面让大卫演一习一一番。大卫就在地上抓起一只小木凳,腿朝天,用皮带拴在身上,嘴里唱着:
“包子热来,包子香,吃了包子上战场。包子热来,包子香,吃了包子打东洋。叮叮当,叮叮当。”
马伯乐想,这孩子倒也聪明,就命令他再唱一套以洋车夫为对象的,看看怎样。大卫唱着:
“洋车夫来,洋车夫,吃了包子会跑路。洋车夫来,洋车夫,吃了包子不糊涂,叮叮哆,叮叮哆。”
大卫背着腿朝天的木凳,装做卖包子的形状在地上跑来跑去。
约瑟看他哥哥跑得怪有趣的,上来就夺挂在大卫身上的木凳,他说他也要跟着爸爸卖包子。
大卫正唱的起劲,不肯给他。约瑟抬腿就踢了大卫的膝盖,伸拳就打了大卫的肚子。大卫含一着眼泪,只得让给他。
不一会工夫,约瑟卖包子就卖到楼下去了。到了楼下就把别人家孩子的眼睛打出一血了。
马伯乐太太从窗子往下一看,约瑟还在拿着木凳乱抡呢。
“让你买包子你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看你这回买不买……”
说一句,抢一圈,约瑟像个小旋风似的在楼下耍着武艺。
太太一看就生气了,说:
“无事生非。”
马伯乐一看就高兴了,说:
“能卖包子了,饿不死了。”
过了些日子,马伯乐又要修皮鞋,他说修皮鞋比卖包子更好,不用出去兜揽生意,而且又没有本钱,只用一根锥子,一条麻绳就行了
太太问他:
“若是来了要换皮鞋底的,你用什么给换呢?”
“只缝,不带换底的。”他说。
又过了些日子,他又要当裁缝去,他又要学着开汽车去。又过了些日子,他又要卖报去,又要加入戏剧一团一体演戏去。
闹到后来,都没去,还是照旧坐在小楼上悲哀。
“人生是没有道理的,人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全世界都是市侩,全世界都是流一氓。”
“漫漫长夜,何日能够冲破罗网。”
“经济的枷锁,锁着全世界的人们。”
“有钱的人,不知无钱的人的苦。”
“有了钱,妻是妻,子是子。无了钱,妻离子散。”
马伯乐从此又悲哀了下去。
来了警报,他不躲(其实也无处可躲),他说炸死了更利落,免得活受罪。
等日本人架着意大利飞机来到头上时,他也吓得站不住脚了,也随着太太往紫荆湖边上乱跑,可是等飞机一过去,他又非常后悔,他说:
“跑的什么,真多余。”
“有钱的人们的生命是值钱的,无钱的人的生命还不值一颗炸弹的钱。”
小陈从上海新到的,他在电一影院里混过,这次来汉口。有人找他在电一影界工作。要拍一部抗战影片,缺少一个丑角,小陈就来找马伯乐去充当一下。
马伯乐想,也好的,免得在家呆着寂寞。谁知到了那里,化了装,黑红抹了满脸,不像人了。
“这不是拿穷人开心吗?”
“穷人到处被捉弄呵!”
“穷人在世界上就是个大丑角。”
自此马伯乐的心情不见起色,看见什么都是悲哀。尤其是夜里,窗外的那棵枇杷树,滴滴嗒嗒的终夜滴着水点,马伯乐想:
“下雨大地就是湿的。”
“一陰一天就没有月亮。”
“不但没有月亮,就连星星也没有。”
“黑暗,黑暗。”
“太一陽一没有出来之前,就只有黑暗。”
马伯乐吃饭睡觉,都和常人一样,只是长吁短叹这点与常人不同。虽然他永远担负着这过度的忧心,但他还是照样的健康,他也照样吃饭、睡觉、散步。只不过对于前途感到黯淡而已。
这种黯淡的生活,黯淡了六七个月。但是光明终于是要到来的,什么光明呢?
武汉又要撤退了。
马伯乐说:
“又要逃了。”
于是他聚一精一会神了起来。好像长征的大军在出发的前夜似的,又好像跑马场的马刚一走出场来似的,那种饱满的一精一神是不可挡的,是任何人也阻止不了的。
马伯乐听了这消息,一跳就从一床一上跳起,说: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快去买船票去。”
太太说:
“买船票到哪里?”
马伯乐说:
“人家到哪里咱们到哪里。”
于是全汉口的人都在幻想着重庆。
(续集第九章完,全书未完,萧红因病未能续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