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悲哀下个定义说:
“悲哀是软弱的,是无力的,是静的,是没有反抗一性一的……”
所以当他哭起来的时候就照着这个原则实行。
马伯乐现在就正哭得很悲哀,把腿弯着,把腰弓着。
太太问他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一直哭到夜深,好在太太白天里睡了一觉,一精一神也很不坏,所以就陪着他。再加上自从来到了上海他们还没正式吵过架,假若这也算是闹别扭的话,也总算是第一次,给太太的感觉,或者还算新鲜,所以还很有耐一性一地陪着他。不然,太太早就睡着了。
太太问他:
“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
“要请朋友的客吗?”
“不。”
“要跳舞去吗?”
“不”
“要做西装吗?”
“不。”
太太照着他过去哭的老例子,问他要什么,而今天他什么都不要。太太想,虽然她把他的全部的西装都从青岛给他带来了,而且连白鞋,黄皮鞋,还有一双在青岛“拔佳”买的漆皮鞋也都带来了。西装当他出门的时候也常穿。西装倒还好,不过这几双皮鞋都太旧了。大概他哭的是因为他的皮鞋双双都太旧,觉得穿不出去了吧?还有他的领带也都太旧了,去年他一年里简直就没有买过一条领带,所打着的都是旧领带……太太忽然想起来了:去年他不就是为着一条领带哭了半夜吗?太太差一点没笑出来,赶快忍着,装做平静的态度问着:
“你可是要买领带吗?”
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冷淡他说:“不。”
太太觉得这回可猜不着了。于是就不加寻思地随便又问了他几样,似乎并不希望间对了似的:
“你要买皮鞋吗?”
“你的帽子太旧了吗?”
“你要一抽一好烟卷吗?”
“你要一抽一前门烟吗?”
马伯乐一律说“不。”
太太说:“你要钱吗?”
马伯乐一听提到钱了,他就全身颤一抖起来,他感动得不得了,他几乎要爆炸了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好像中了个炸弹似的,他觉得他的心脏里边拥塞得不得了,说不定一个好好的人,就要立刻破碎了。
马伯乐在这种半昏迷的状态之下,他才敢说:
“我要去汉口呀……”
太太就笑起来了,把那烫得很细的波一浪一的长头发,好像大菌子伞似的,伏一在马伯乐的身上,说:
“这很容易,我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就是去汉口!那么咱们就一齐去汉口吧。”说着太太就从一床一上跳到地上去,她跳得那么灵便而轻快,就像她长着蚂蚱腿似的。
而且从一床一底下就把小箱子拉出来了。从箱子里就拿出来一个通红的上边闪着金字的银行的存款折。
太太把这存款折就扔给马伯乐了。
马伯乐并不像普通人那样立刻就高兴得跳起来,或是立刻抓过那存折来。他生怕有人会看到了这存折,他向太太使着眼神说:“你把那窗帘子遮起来。”
那被烟熏的乌洞一洞的玻璃窗,本来从外边往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太太为着满足他这种愿望,也为着可怜他,就听了他的话把窗帘遮好了。
等太太转身,一看那一床一铺的时候,那一床一上的帐子已经拉得非常严密了。仿佛存款折这一类的东西,太太看见了也不大好似的。
太太听到马伯乐在那帐子里边自己读着:
“一千二百三十……”
三天以后,他们就收拾了东西,离开上海了。
19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