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没有加小心……这旅馆也实在闹得不像样。”
太太说:
“不像样怎么着?有大洋钱搬到好的旅馆去?”
马伯乐说这旅馆不好,本来是向太太赔罪的口吻,想不到太太反而生了气。
太太这一生气,马伯乐就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恭顺也不对,强硬也不对。于是满脸笑容,而内心充满了无限痛苦,他从嘴上也到底说出来一句不加可否的话:
“逃难了,就不比在家里了。”
他说了之后,他看看太太到底还是气不平。恰巧大卫从楼下跑上来,一进屋就让他母亲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
“该死的,你们疯吧,这回你们可得了机会啦……”
大卫没有听清他母亲说的是什么,从房子里绕个圈就出去了。
而马伯乐十分地受不住,他知道骂的就是他。沉闷地过了半天,太太没有讲话,马伯乐也没有讲话。
小雅格睡醒了,马伯乐要去抱雅格。太太大声说:
“你放她在那里,用不着你殷勤!”
马伯乐放下孩子就下楼去了,眼圈里饱满的眼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人生是多么没有意思,为什么一个人要接受像待猫狗那般待遇!”
马伯乐终于到街上去,在街上散步了两三个钟头。
马伯乐在快乐的时候,他多半不上街的;他一闷起气来,他就非上街不可了。街上有什么可以安慰他的吗?并没有。他看见电线杆子也生气,看见汽车也生气,看见女人也生气。
等他已经回旅馆了,他的气还没有消,他一边上着楼梯,一边还在想着刚才在街上所看到的那些女人,他对她们十分瞧不起,他想:“真他一妈一的,把头发烫成飞机式!真他一妈一的中国人……”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旅馆中的晚饭已经开上来了。照常地开在地中间的紫檀木的方桌上。
约瑟和大卫都在那儿,一个跪在太师椅上,一个站在太师椅上,小雅格就干脆坐到桌面上去了。他们抢着夺着吃,把菜饭弄满了一桌子。
马伯乐很恐怖地,觉得太太为什么不在?莫不是她打了主意,而是自己出去办理回青岛的吗?
马伯乐就立刻问孩子们说:
“你一妈一呢?”
马伯乐的第二个小少爷,约瑟就满嘴往外喷着饭粒说:“一妈一去给我炒蛋饭去了。”
马伯乐想:可到哪里去炒呢?这又不是在家里。他觉得太太真的没有生气,不是去打主意而是去炒饭去了,才放心下来,坐在桌子旁边去,打算跟孩子们一起吃饭。
这时候太太从游廊上回来了,端着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饭,而且一边走着一边嚷叫着:
“烫手呵!好烫手呵!”
这真奇怪,怎么蛋炒饭还会烫手的呢?
马伯乐抬头一看,太太左手里端着蛋炒饭,右手里还端着一碗汤。他忙着站起来,把汤先接过来。在这一转手间,把汤反而弄洒了。马伯乐被烫得咬着牙,瞪着眼睛,但他没敢叫出来,他是想要趁这个机会向太太买一点好,他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赶快拿出自己的手帕来,把手擦了。
太太说:
“我看看,怕是烫坏了,赶快擦刀伤水吧,我从家里带来的。”
太太忙着开箱子,去拿药瓶子。
马怕乐说:
“用不着,用不着……没多大关系。”
他还跑去,想把太太扯回来,可是太太很坚决。
等找到了药瓶子,一看马伯乐的手,他的手已经起着透明的圆溜溜的水泡了。
很奇怪的,马伯乐的手虽然被烫坏了,但他不觉得疼。反而因此觉得很安慰,尤其是当太太很小心地给他擦着药的时候,使他心里充满了万分的感激,充满了万分的仟悔,他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他想:
“太太多好呵!并没有想要带着孩子口青岛的意思,错猜了她了。她是想要跟着我走的呀,看着吧!她把刀伤水、海碘酒,阿司匹林药片都带来了,她是打算跟着我走的呀……”
并且在太太开箱子找药瓶的时候,他还看见了那箱子里还有不少一毛一线呢!这是秋天哪,可是她把冬天的事情也准备了。可见她是想要跟着他走的。马伯乐向自己说:
“她是绝对想要跟我走的。”
马伯乐一想到这里,感激的眼泪又来了。他想:
“人生是多么危险的呀!只差一点点,就只差这一点点,就要走到不幸的路上去的呀……人生实在是危险的,误会,只因为一点误会,就会把两个人永久分开的,而彼此相背得越去越远,一生从此就不能够再相见了。人生真是危险的呀!比如太太哪有一点带着孩子想要回青岛的意思,可是我就一心猜想她是要回青岛的。我猜她要回青岛,那是毫无根据的,就凭着她的脸色不对,或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其实是可笑得很,世界上的事情若都凭着看脸色,那可就糟糕了,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马伯乐好像从大险里边脱逃出来似的,又感激,又危险,心情完全是跳动的,悲喜一交一流的,好像有些飘忽忽地不可捉摸地在风里边的白云似的东西,遮在他的眼前。他不知道心里为什么起着悲哀,他不知为什么他很伤心,他觉得他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时时往上涌着眼泪,他的喉咙不知为什么有些胀痛。
马伯乐连饭也没有吃就躺在一床一上去了。
太太问他头痛吗?
他说:“不。”
问为什么不吃饭呢?
他说:“没有什么。”
往下太太也就不再问了,太太坐在桌边跟孩子们一齐吃饭。她还喝了几口汤,也分吃一点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