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伯乐的声音非常之高大,把坐在椅子上的大卫吓得一哆嗦。
可是约瑟这孩子真是顽皮到顶了,他不但对于父亲没恐惧,反而耍闹起来。他从一床一上跑下来,抱住了父亲的大一腿不放。马伯乐从腿上往下推他,可是推不下去。
约瑟和猴子似的挂住了马伯乐的腿不放。约瑟仿佛喝醉了似的,和小酒疯子似的,他把背脊反躬着,同时哈哈地笑着。
马伯乐讨厌极了,从腿上推又推不掉他,又不敢真的打他,因为约瑟的母亲是站在旁边的,马伯乐多少有一点怕他的太太。马伯乐没有办法,想抬起腿来就走,而约瑟正抱着他的腿,使他迈不开步。
太太看了他觉得非常可笑,就在一边格格地笑。
约瑟看见一妈一妈一也在旁边笑,就更得意起来了,用鞋底登着马伯乐的裤子。
这使马怕乐更不能忍耐了,他大声地说:
“真他一妈一的……”
他差一点没有说出来“真他一妈一的中国人”。他说了半句,他勉强地收住了。
这使太太更加大笑起来。这若是在平常,马伯乐因此又要和太太吵起来的。而现在没有,现在是在难中。在难中大家彼此就要原谅的,于是马伯乐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像他也在笑着别人似的,笑得非常开心。
到了晚上,马伯乐才和太太细细地谈起来。今后将走哪条路呢?据马伯乐想,在上海蹲着是不可以的,将来早晚外国是要把租界一交一给日本人的,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呢?到那时候再逃怕要来不及了。是先到南京再转汉口呢?还是一下子就到西安去?西安有朋友,是做中学校长的,到了他那里,可以找到一个教员的职位。不然就到汉口去,汉口有父亲的朋友在,他不能不帮忙的。
其实也用不着帮什么忙,现在太太已经带来了钱,有了钱朋友也不会看不起的。事情也就都好办,不成问题。
不过太太主张去西安,主张能够找到一位教员来做最好,一个月能有百八十块钱的进款最好。而马伯乐则主张去汉口,因为他想,汉口将来必有很多熟人,大家一起多热闹,现在已经有许多人到汉口去了,还有不少的正在打算去。而去西安的,则没有听说过,所以马伯乐是不愿意去西安的。
因为这一点,他跟大太微微有一点争吵。也算不了什么争吵,不过两人辩论了几句。
没有什么结果,把这问题也就放下了。马伯乐想,不要十分地和太太认真,固为大太究竟带来了多少钱,还没有拿出来。钱没拿出来之前,先不要和大大的意见太相差。若那么一来,怕是她的钱就不拿出来了。所以马伯乐说:
“去西安也好的,好好地划算一下,不要忙,做事要沉着,沉着才不能够出乱子。今天晚上好好地睡觉吧!明天再谈。”
马伯乐说完了,又问了太太在青岛的时候看电一影没有。
上海的影戏院以大光明为最好,在离开上海以前,要带太太去看一看的。又问太太今天累着没有,并且用手拉着被边给太太盖了一盖。
这一天晚上,马伯乐和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就都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这问题又继续着开始谈论。因为不能不紧接着谈论,眼看着上海有许多人走的,而且一天一天地走的人越来越多。马伯乐本想使太太安静几天,怕太太在路上的劳苦一直没有休息过来,若再接着用一些问题烦乱她,或是接着就让她再坐火车,怕是她脾气发躁,而要把事情弄坏了。但事实上不快及早决定是不行的了,慢慢地怕是火车要断了。等小日本切断了火车线,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于是早晨一起来就和太太开始谈起来。
太太仍是坚持着昨天的意见,主张到西安去。太太并且有一大套理论,到西安去,这样好,那样好的,好像只有西安是可以去的,别的地方用不着考虑,简直是去不得的样子。
马伯乐一提去汉口,太太连言也不搭,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她的嘴里还是说:
“去西安,西安。”
马伯乐心里十分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偏说出西安能够找到教员做呢?太太本来是最喜欢钱的,一看到了钱就非伸手去拿不可,一拿到手的钱就不用想从她的手里痛痛快快地拿出来。当初若不提“西安”这两字有多么好,这不是自己给自己上的当嘛!这是什么?
马伯乐气着向自己的内心说:
“简直发昏了,简直发昏了。真他一妈一的!”
马伯乐在旅馆的房间里走了三圈。他越想越倒霉,若不提“西安”这两个字该多好!收拾东西,买了车票直到南京,从南京坐船就到汉口了。现在这不是无事找事吗?他说:
“看吧,到那时候可怎么办?”
现在,他之所谓“到那时候”是指的到太太和他打吵起来的时候,或者太太和他吵翻了的时候,也或者太太因为不同意他,而要带着孩子再回青岛去也说不定的时候。
太太不把钱一交一出来始终是靠不住的。
马伯乐在房间里又走了三圈,急得眼睛都快发了火的,他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太太。并且要走也就该走了,再这么拖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早走一天,早利索一天。迟早不是也得走吗?早走早完一事。
可是怎样对太太谈起呢?太太不是已经生气了吗?不是已经在那儿不出声了吗?
马伯乐用眼梢偷偷地看了一下,她果然生了气的,她的小嘴好像个樱桃似的,她的两腮鼓得好像个小馒头似的。她一声不出的,手里折着孩子们的衣裳。马怕乐一看不好了,太太果然生了气了。马伯乐下楼就跑了。
跑出旅馆来,在大街上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