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保罗,你是在哪里住着来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马伯乐是一阵心酸,又差一点没有流下眼泪来。
这一一夜马伯乐都是郁郁不乐的。
马伯乐盖上了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松又软的被子。虽然住的是三等旅馆,但比起小陈那里不知要好了多少倍,是铁架的一床一,一床一上挂着帐子,一床一板是棕绷的,带着弹一性一,比起小陈那个洋灰地来,不知要软一了多少倍。枕头也是太太新从家里带来的,又白又干净。
马伯乐把头往枕头上一放就长叹了一口气,好像那枕头给了他无限的伤心似的。他的手在被边上摸一着,那洁白的被边是非常干爽的,似乎还带清香的气息。
太太告诉他关于家里的很多事情。马伯乐听了都是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他的眼睛随时都充满着眼泪,好像在深思着似的。一会他的眼睛去看着一床一架,一会把眼睛直直地看着帐子顶。他的手也似乎无处可放的样子,不是摸一着被边,就是拉着一床一架,再不然就是用指甲磕着一床一架咚咚地响。
太太问他要茶吗?
他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太太把茶拿给他,他接到手里。他拿到手上一些工夫没有放到嘴上去吃。他好像在想什么而想忘了。他与太太的相见,好像是破镜重圆似的,他是快乐的,他是悲哀的,他是感激的,他是痛苦的,他是寂寂寞寞的,他是又充实又空虚的。他的眼睛里边含满了眼泪,只要他自己稍一不加制止,那眼泪就要流下来的。
太太问他:
“你来上海的时候究竟带着多少钱的?”
马伯乐摇一摇头。
太太又说:
“父亲说你带着两百多块?”
马伯乐又摇一摇头,微微地笑了一笑。
太太又说:
“若知道你真的没有带着多少钱,就是父亲不给,我若想一想办法也总可以给你寄一些的。”
马伯乐又笑了笑,他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含满了眼泪。
太太连忙问他:
“那么你到底是带着多少?”
“没带多少,我到了上海就剩了三十元。”
太太一听,连忙说:
“怪不得的,你一封信一封电报地催。那三十元,过了三个月,可难为你怎么过来的?”
马伯乐微微地笑了一笑,眼泪就从那笑着的眼睛里滚下来了。他连忙抓住了太太的手,而后把脸轻轻地压到枕头上去。那枕头上有一种芳一香的气味,使他起了一种生疏的感觉,好像他离开了家已经几年了。人间的无限虐一待,无限痛苦,好像他都已经尝遍了。
第二天早晨,马伯乐第一步先去的地方就是梵王渡,就是西站。到内地去的唯一的火车站。(上海通内地的火车,在抗战之后的两个月就只有西站了。因为南站、北站都已经沦为敌手了。)
马伯乐在卖票处问了票价,并问了五岁的孩子还是半票,还是不起票。
他打算先到南京,而后再从南京转汉口。汉口有他父亲的朋友在那里。不过这心事还没有和太太谈过,因为太太刚刚来到,好好让她在旅馆里休息两天,休息好了再谈也不晚。所以他还没有和太太说起。若是一谈,太太是没有不同意的。
马伯乐觉着太太这次地来,对待他比在家时好得多了,很一温一和的,而且也体贴得多。太太变得年青了,太太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时候似的,是很一温一顺的,很有耐一性一的了,若一向太太提起去汉口,太太是不会不同意的。所以马伯乐先到车站上去打听一番。马伯乐想:
“万事要有个准备。”
他都打听好了,正在车站上徘徊着,打算仔细地看一看,将来上火车的时候,省得临时生疏。他要先把方向看清楚了,省得临时东撞西撞。
正在这时候,天空里就来了日本飞机。大家嚷着说日本飞机是来炸车站的。于是人们便往四下里跑。
马伯乐一听是真正的飞机的声音,他向着英租界的方向就 跑。他还没能跑开几步,飞机就来在头顶上了,人们都立刻蹲下了。是三架侦察机一齐过去了,并没有扔炸弹。
但是站在远处往站台上看,那车站那里真像是蚂蚁翻锅了,吵吵嚷嚷地一群一堆地,人山人海地在那里吵叫着。
马伯乐一直看到那些人们又都上了火车,一直看到车开。
他想不久他也将如此的,也将被这样拥挤的火车载到他没有去过的生疏的地方去的。在那里将要开始新的生活,将要顺应着新的环境。新的就是不可知的,新的就是把握不准的,新的就是困难的。
马伯乐看着那火车冒着烟走了,走得很慢,吭吭地响。似乎那车子载得过于满了,好像要拉不动的样子。说不定要把那些逃难的人们拉到半路,拉到旷野荒郊上就把他们丢到那里了,就丢到那里不管了。
马伯乐叹了一口气,转身便往回走了。他一想起太太或许在等他吃饭呢!于是立刻喊了个黄包车,二十多分钟之后,他跑上旅馆的楼梯了。
太太端着一个脸盆从房间里出来,两只手全都是肥皂沫子。她打算到晒台上清洗已经打过了肥皂的孩子们的小衣裳。一看丈夫回来了,她也就没有去,又端着满盆的肥皂沫子回到了房间里。
在房间里的三个孩子滚作一一团一。大孩子大卫,贫血的脸色,小小的眼睛,和两个枣核似的,他穿着鞋在一床一上跳着。第二个孩子约瑟是个圆圆的小一脸,长得和他的母亲一样,惟鼻子上整天挂鼻涕。第三个孩子就是雅格了,雅格是很好的。母亲也一爱一她,父亲也一爱一她。她一天到晚不哭,她才三岁,她非常之胖,看来和约瑟一般大,虽然约瑟比她大两岁。约瑟是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