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子啊,我的房子又要完蛋啦。这两个人在一起,大火就要来啦。”
我是在接近七岁的时候,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离开南门。在那条小路上,我遇到了从叔叔那里住满一个月后回来的祖父。那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父母送给了别人,我以为自己走去是为了一次激动人心的游玩。我哥哥孙光平因为失去了竞争,他不再跑向祖父,而是无一精一打采地站在村口。哥哥泄气的神态,使我感到跟着身穿军装的王立强走去时格外骄傲。所以我在见到祖父时,显得趾高气扬,我对他说: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说话了。”
我弱小的身一体昂首阔步地从我祖父身旁走过,故意弄得尘土飞扬。现在我回忆起了祖父的眼神。当我回头张望哥哥时,我先看到了祖父,他滞重的身一体挡住了我的目光。孙有元站在那里疑虑重重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忐忑不安。他和当时的我一样,对我接下去的命运一无所知。但是他以一个老年人的历史,对我走去时的兴高采烈表示了怀疑。
五年以后,我独自回到南门时,命定的巧合使我和祖父相遇在晚霞与乌云纠缠不清的时刻。那时我们已经不能相认了,五年的时间使我承受了大量的记忆,从而将我过去的记忆挤到了模糊不清的角落。虽然我能够记住家庭的所有成员,可他们的面目已经含糊,犹如树木进入夜色那样。在我记忆迅猛增加的同时,祖父与我相反,疾病和衰老开始无情地剥夺他的往事,他在一条最为熟悉的路上迷失了方向。他遇到我,就如一个溺水者见到了漂浮的木板那样,对我的紧紧跟踪才使他回到南门。我们和那场大火同时抵达家中。
我们回到南门的第二天,祖父又离开南门前往我叔叔家中,这一次他住了两个多月。当他再度回来时,家中已经盖起了茅屋。我无法设想这个记忆所剩无几,而且说话含糊不清的老人,是怎样走去和走来的。他是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死去的。
孙有元经历了冗长的低声下气之后,在临终之际令人吃惊地焕发了他年轻时的蓬勃朝气,从而使他生命的最后那部分显得光彩照人。这个垂暮的老头,以他最后烛光般的力气,竟然去和那连日陰雨的天空较量。
眼看着田里的稻子快要到收割的时候,绵绵陰雨的来到使村里人忧心忡忡。稻田里的水明显地溢出了泥土,如同一张塑料薄膜一样覆盖在那里,沉重的稻穗越弯越低,逐渐接近无声上涨的雨水。我无法忘记那个灾难来临的时刻,束手无策的农民都像服丧一样神情萧条,管仓库的罗老头整日坐在门槛上抹着眼泪,向村里人发布悲观的预言:
“今年要去讨饭了。”
罗老头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他能够顺利地进入历史的长河,向我们描叙1938年、1960年和此时一样的涝灾,来让我们相信马上就要讨饭了。
平日里上窜下跳的孙广才,在那时也像瘟鸡一样默不作声了。可他有时突然冒出来的话语比罗老头更为耸人听闻,他告诉我们说:
“到时候只能去吃死人了。”
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偷偷拿出了泥塑的菩萨,供在案上叩头念佛,祈求菩萨显灵,来拯救田里的稻子。我的祖父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个救星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个习惯坐角落里的老头,在一天下午霍地站起来,拿起他那把破雨伞走出屋去。当时我还以为他要提前去叔叔家了。我那走路颤巍巍的祖父,脸色灰白了多年之后重放红光。他撑着那把油布伞,在风雨里斜来斜去地走遍了村中每户人家,向他们发出嗡嗡的叫喊:
“把菩萨扔出去,让雨淋它,看它还下不下雨。”
我胆大包一皮天的祖父竟然让菩萨去遭受雨淋,使那几户拜佛的人家不胜惊慌,看着祖父那付可笑的模样,我父亲起先还觉得有趣。连日垂头丧气的孙广才露出了笑容,他指着在雨中趄趔的祖父对我们说:
“这老头还能硬一下。”
当村里几个老人慌张地来央求孙广才,让他去制止孙有元这种渎神行为,我父亲才感到祖父惹来了麻烦。我不能不为祖父担忧。
孙广才走到了孙有元身旁,用吓人的声音喊道:
“你给我回去。”
让我吃惊的是祖父没有像往常那样惧怕我父亲,他僵硬的身一体在雨中缓慢地转过来,定神看了一会孙广才,然后抬起手指着他儿子说:
“你回去。”
我祖父竟敢让孙广才回去,父亲气急败坏地大骂道:
“你这个老不死,你他一娘一的活腻啦。”
孙有元却仍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回去。”
我父亲那时反倒被祖父弄呆了,他一脸惊讶地在雨中东张西望,半晌才说:
“他一娘一的,他不怕我啦。”
村里的队长是一位共一产一党一 员,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出来制止这种拜菩萨的迷信行为。他带着三个民兵,叫嚷着人定胜天的真理,挨家挨户地去搜查菩萨。他用自己不可动摇的权威,去恫吓那些胆小怕事的村民,警告他们谁要是窝藏菩萨,一律以反革命论处。
共一产一党一 人破除迷信的做法,在那天上午和我祖父以惩罚菩萨的方式来祈求菩萨不谋而合。我看到了起码有十多尊泥塑的菩萨被扔进雨中。那天上午我祖父重现了前天下午的神态,撑着那把破雨伞歪歪斜斜地走家串户,散布他新的迷信,他那牙齿掉光后的声音混乱不堪地在雨中荡漾,他以欣慰的微笑告诉他们:
“菩萨淋一天就不行啦,它尝到了苦头就会去求龙王别下雨。明天就晴啦。”
我祖父信心十足的预言并没有成为现实,孙有元第二天清晨站在屋檐下,看着飞扬的雨水时,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因为悲哀挤到了一起。我看着祖父长时间地站在那里,后来他哆嗦地仰起脸来,让我第一次听到了他的吼叫,我从来没想到祖父的声音竟会如此怒气冲冲,孙广才往昔的暴跳如雷和那时的孙有元相比,实在是小意思。我祖父对着天空吼道:
“老天爷,你下吧,一操一死我吧。”
紧接着我祖父突然显露出一副丧魂落魄的模样,他张开的嘴犹如死去一般僵硬,他的身一体在那里挺了好长一会,才收缩下去。我祖父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趣的是当天中午雨就停了,这使村里那些老人格外惊奇,看着天空逐渐破裂之后终于照射过来了陽光,他们不得不去回想孙有元此前在他们看来还是渎神的荒唐行为。这些迷信的老人开始诚惶诚恐地感到孙有元具有仙家的风采,他的破衣烂衫令人联想到了那个叫花子济公和尚。事实上没有共一产一党一 员队长带着民兵搜查,他们也不会把菩萨扔进雨中。可那时谁也不会去想队长的功劳,有关孙有元可能是仙的说法,在村里沸沸扬扬了三天。到后来连我母亲也将信将疑了,当她小心翼翼地去问我父亲时,孙广才说:
“是个屁。”
我父亲是一位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对我母亲说:
“我是他弄出来的,他是仙,我怎么不是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