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一妇 的床 。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一壮的寡一妇 ,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一妇 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一靡一的情一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
“以后再买吧。”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一妇 ,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一妇 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一胡一 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一妇 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一妇 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
寡一妇 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一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陽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 ,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 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一妇 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一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一妇 。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躬着身一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呵。”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一妇 的床 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
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一爱一,他告诉孙广才:
“她不肯下来。”
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一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窜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呵。”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才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一娘一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一我儿子摸一摸她身一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一乳一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 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
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 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陰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那次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陽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一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膝,互相偷盗对方体一温一 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需顶着凛烈的寒风,赶在太陽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嚎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 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一妇 那里输送。
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一交一 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 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
那是我侄儿孙晓明三岁时的夏日,我父亲坐在门槛上看着英花去井旁打水。孙广才看到了英花短裤上的大花案在那丰满的屁一股上绷紧然后又松懈,下面的大一腿在陽光下黑黝黝地闪亮。我父亲在岁月和寡一妇 的双重折腾下,已经像药渣一样毫无生气。英花健壮的身一体却让我父亲令人吃惊地回忆起了自己昔日旺盛的一精一力。孙广才不是用大脑去进行回忆,而是动用了他枯树般的身一体,回忆使我父亲再现了过去一往无前的情一欲。当英花提着水桶走去时,我父亲满脸通红,发出了响亮的咳嗽声,这个痨病鬼在那个时刻,村里有人在不远处走动的时刻,他的手捏住了英花短裤上的大红花案,以及里面的皮肉。我侄儿孙晓明听到他母亲发出了惊恐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