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我早不是童一男子了。”
他的说服如同例行公事一样马马虎虎,被说服的人也不是不愿去,无非是因为无聊而作出的某种表示。
这次婚礼宰了两头猪和几十条草鱼,这一切都是在村里晒场场上进行的。猪血和鱼鳞在晒场上盘踞了一上午,直到我们放学回家时,晒场才被清理出来,摆上了二十张圆桌。那时候孙光明的脸上贴满了鱼鳞,一身腥臭地对走过去的孙光平说:
“你数数,我有多少眼睛?”
孙光平像是父亲似的训斥他:
“去洗掉。”
我看到孙光平一手抓住孙光明脖后的衣领,把他往池塘拉去。孙光明小小的自尊心顿时受到了损害,我弟弟扯着尖细的嗓音破口大骂:
“孙光平,我一操一你一娘一。”
迎亲的队伍是在上午出发的。一支目标一致、却松松垮垮的队伍在节奏混乱的锣鼓声里,越过了那条后来取走孙光明生命的河流,走向了王跃进的床 上伙伴。
来自邻村的新娘是个长得很圆的姑娘,羞羞答答地走近村里。她似乎认为村里没有人知道她曾在黑夜里来过多次,所以在表现羞怯时理直气壮。
那次婚礼孙光明足足吃了一百五十来颗蚕豆,以至那天晚上在睡梦里他依然臭屁滚滚。翌日上午孙光平向他指出这一点时,他嘻嘻傻笑了半天。他认为自己已吃了五颗水果糖,至于蚕豆他就没功夫去数了。孙光明在临死的前一天,还坐在门槛上向孙光平打听村里谁快要结婚了,他发誓这次要吃十颗水果糖。他说这话时鼻涕都流进了嘴巴。
我经常想起这个过早死去的弟弟,在那个下午争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的勇一猛情形。王跃进的嫂子拿着一个竹篮出来时,孙光明并不是最早冲上去的,但他却最先扑倒在地。那一篮蚕豆里只夹杂着几十颗水果糖。王家嫂子像喂鸡一样将篮中的食物倒向围上去的孩子。我哥哥孙光平扑下去时,脸颊遭受另一个孩子膝盖的无意一击。脾气暴躁的哥哥当时只顾去揍那个孩子,从而一无所获。孙光明就完全不一样了,他扑下去抢水果糖和蚕豆时经受住了各种打击。以至他后来满嘴泥土在地上坐了半天,呲牙咧嘴地抚一摸一着脑袋和耳朵,同时告诉孙光平他的腿也伤痕累累。
孙光明抢到七颗水果糖和满满一把蚕豆,他坐在地上将它们和泥土碎石子小心翼翼地分开。孙光平站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看着四周贪婪盯着弟弟的孩子,使他们谁也不敢上前去抢孙光明手中的食物。
然后孙光明分给了孙光平一小把蚕豆和一颗水果糖,孙光平接过去后十分不满地说:
“就这么一点。”
孙光明摸一着自己被挤红的耳朵犹豫地看着孙光平,然后似乎是有些感伤地拿出一颗水果糖和一撮蚕豆递给哥哥。当哥哥仍没有走开的意思时,他尖细的嗓子充满威胁地叫起来:
“你再要,我就哭啦。”
新娘是中午时分走进村子的,这个圆脸圆屁一股的姑娘虽然低着头,可她对婚姻的自得和她的微笑一样明显。拥有同样神态的新郎,显然已经忘记了几天前是如何被冯玉青紧紧抱住的,他神采飞扬地走来时,右手十分笨拙地向我们挥舞着。我这时候内心洋溢出宁静的愉快,因为我心目中美好的冯玉青脱离了王跃进的玷污。然而当我往冯玉青家中望去时,一股难言的忧伤油然而升。我看到了自己心里憧憬的化身正无比关切地注视着这里。冯玉青站在屋前,神情茫然地望着正在进行的与她无关的仪式。在所有人里,只有冯玉青能够体味到被排斥在外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们坐在村里晒场上吃喝起来。我父亲孙广才晚上睡觉时扭伤了脖子,此刻他光着半边膀子像个绿林好汉一样坐在那里,站在身后的母亲喝了一口喜庆的白酒,喷到父亲的肩上,父亲被母亲的手推一搓一得摇摇晃晃,他哎唷叫唤时显得脆弱可一爱一,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大口喝酒。父亲的筷子夹一着一大块肉放进嘴里时,让站在一旁的孙光平和孙光明口水直流,孙广才不停地扭头去驱赶自己的儿子:
“滚开。”
他们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天黑,婚礼的高一潮是在下午来到的。那时冯玉青手提一根草绳意外地出现了,王跃进没有看到她走来,当初他正和同村的一个年轻人碰杯。当有人拍他肩膀时,他才看到冯玉青已经站在身后了。这位春风得意的年轻人立刻脸色惨白,我记得杂声四起的晒场在那一刻展现了声响纷纷掉落的图景,从而让远处的我清晰地听到了冯玉青当时的声音:
“你站起来。”她说。
王跃进重现了他在孙光平菜刀追赶下的慌乱,这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像个动作迟缓的老人那样站了起来。冯玉青拿走了他坐的凳子,来到晒场旁一棵树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冯玉青站到了凳子上,她的身一体在秋季的天空下显得十分挺拔,我看到那微仰的身姿美丽动人。她将草绳系在树枝上。
这时罗老头喊叫起来:“要出人命啦。”
站在凳子上的冯玉青似乎是奇怪地望了他一眼,然后动作文静地将草绳布置出一个能将脑袋伸进去的圆圈。接着她跳下了凳子,她当初下跳的姿态透露出了女孩的活泼。然后是庄重离去。
鸦雀无声的晒场在冯玉青离去后又杂声四起,脸色苍白的王跃进浑身哆嗦地开始大声咒骂,他在表达自己气愤时缺乏应有的理直气壮。我原以为他会走过去扯下那根草绳,结果他却坐着别人给他的凳子上再也没有站起来。他那已经明白一切的新娘,在当时倒是相对要冷静得多。新娘坐在那里目光发直,她唯一的动作就是将一碗白酒一气喝干。她的新郎不时偷看那根草绳以及新娘的脸色。后来他的哥哥取下了草绳。他依然时刻朝那里张望。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很久。
草绳如同电一影 来到村里一样,热闹非凡地来到这个婚礼上,使这个婚礼还没有结束就已悬梁自尽。
没过多久新娘就醉了,她发出了毛骨悚然的哭喊声,同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宣告:
“我要上吊。”
她向那已经不存在的草绳倾斜着走去时,被王跃进的嫂子紧紧抱住。这个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向王跃进大叫:
“快把她扶到屋里去。”
新娘被几个人架进屋去时,仍然执着地喊叫:
“我要上吊。”
过了好一阵,王跃进他们几个人才从屋里出来。可他们刚出来,新娘又紧随而出了。这次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架在脖子上,人们听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只听到她喊:
“你们看哪。”
那时冯玉青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远远地看着这一切。我忘不了她当初微斜着脸,右手托住下巴时的沉思模样,风将她的头发在眼睛前吹来吹去。她对远处杂乱的情景似乎视而不见,仿佛看着的是镜中的自己。正是那一刻,冯玉青不再关心正在进行着的婚礼,她开始为自己的命运迷惑不解。
几天以后,一个货郎来到了村里。这个四十来岁,穿着灰色衣服的男人,将货郎担子放在了冯玉青的屋前。他用外乡人的口音向站在门口的冯玉青要了一碗水喝。
村里的孩子在他身旁围了一阵后又都散开了,货郎来到这个离城太近的地方显然是路过,可他在冯玉青屋前一直坐到天黑。
我几次经过那里,总是听到货郎喑哑的嗓音疲惫地诉说着走南闯北的艰难,货郎微笑时神情苦涩。而冯玉青专心倾听的眼神却是变幻莫测,她坐在门槛上,依然是手托下巴的模样。货郎只是偶尔几次扭回头去看看冯玉青。
货郎是在夜晚月光明媚的时刻离开南门的,他离去后冯玉青也在南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