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桂嫂,您家秋生把俺家大胖的爬犁摔坏了,还把俺家大胖的鼻子打破,淌了那么多血,您也不管教管教他。”莲叶站在半人高的土墙边,恼怒地向邻家院里说。
金桂正在院子里喂鸡,听到莲叶的话,把手中的高粱往地上一撒,两条眉毛刀一样竖起来,说:“莲叶,看在姊妹的分上,看在邻墙隔家的面儿上,我没好意思去找你,你倒找上我来了。真是马善有人骑,人善有人欺!”
“孩子打了人,还不让找啊?你讲理不讲?”
“谁家孩子打了人?明明是你家大胖把俺家秋生的脸抓得净是血道子,衣裳也撕破了,你倒反咬一口,真是好意思!”
“谁不知道你家秋生是有名的小恶霸,专门欺负人。”
“谁不说你家大胖是个小土匪,打人骂人!”
……
两个女人靠在墙边,脸对着脸,喷吐着唾沫星子吵起来,仿佛是两只斗架的公鸡。
战争的引起者秋生和大胖从各自的家里跑出来,向着对方的院子里投掷石头瓦片。秋生扔出一块石头,正打在莲叶额头上,顿时出了血。莲叶惨叫一声,捂着脸坐在了地上,呼天抢地地哭起来。大胖一看娘受了重伤,抄起弹弓发射飞弹,差点击中金桂的头。
莲叶的男人二毛听到老婆的哭声,从屋子里出来了。女人吵架,男人们是不应该介入的,这是青草湖边的规矩。但是事态发展到流血的地步,也就顾不上规矩了。二毛蹿到墙根,把莲叶拉起来一看,天哪!白净净瓜子脸上血糊糊一片,二毛心中仿佛被戳了一刀。要知道,他和莲叶可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小两口好得蜜里调香油哩。于是,不由得火冒三丈,挽袖子攥拳头要上前参战。
“你赖不着俺,自己抓破脸,想赖着俺呀……”金桂还站在原来的阵地上,丝毫不甘示弱。
“好啊,打了人还不认账!”二毛的脚下像安了弹簧,一个箭步冲上去,隔着墙,打了金桂一个大嘴巴。
金桂一个后滚翻仰倒在地上,一把扯散了头发,没命地嚎起来:
“哎哟,二毛你个强盗,你打死我了……”
自家的孩子自家管,自家的老婆自家打,这也是青草湖边的老规矩。二毛的巴掌到金桂的嫩脸上发出的那声脆响引出来金桂的丈夫黑头。黑头五大三粗,为人极重义气,平日里与二毛也不错,光屁股时就在一起捞鱼摸虾,还从来没有翻过脸。今日他也忍不住了。
“二毛,你小子要找死是不是?我的老婆自己都没舍得打一下,用得着你来打?好吧,今天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吧!”
黑头抄起一柄鱼叉跳过墙来拼命,二毛也顺手摸过一把铁锹准备迎战。
局部战争就要扩大成全面战争了。这时,二毛家院子里涌进了一伙婶子大娘,连劝带拉地把战争平息了。
“哎哟哟,邻墙隔家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呢?”
“小孩子打架没有真事,随打了随好,大人掺和进去就不值了。”
“就是嘛,以后谁还不见谁了?”黑头说。
“咱们两家向来相处得挺好,这是何苦呢?”二毛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冒火。
这天夜里,两家夫妻都没有睡好。女人都对着男人使性子。原因自然是莲叶中了流弹,金桂挨了巴掌。
第二天早饭时,莲叶对着大胖说:“今儿个不准你下湖跑爬犁,在家做寒假作业。要是你再敢跟那个小恶霸一块儿玩,我就砸断你的腿!”
西边那家也在进行家庭教育,金桂对秋生说:“记住了没有?要是我再看到你和那个小土匪在一起跑爬犁,我就把你填到冰窟窿里去喂老鳖!”
一上午,秋生和大胖都没有出门,像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焦躁不安。
青草湖边的人家现在也都是独生子女,一个个都像心头肉一样金贵。下午,大胖要下湖跑爬犁,不让去就哭,莲叶说:“好吧,别和小恶霸一起玩,记住了?”
“记住了!”大胖一边高叫着,一边扛着爬犁往外跑。
西院里秋生听到了大胖的声音,也要去跑爬犁。金桂不许,秋生就躺在地上打滚儿。金桂无法,只好嘱咐一番,放他去了。
冬天的青草湖,像一块镶在大地上的毛玻璃。青草湖边的孩子,都是冰上运动的健将。大一点的孩子,跑那种“站爬犁”,脚踩两片底下嵌着钢丝的窄板,手撑两根顶端带尖的木棍,双臂一撑,人似流星。像秋生和大胖这样的小不点儿,就跑“坐爬犁”。“坐爬犁”就是在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上,钉上两块方木,方木上嵌上两片钢板。他们手中也撑着带铁尖的木棍,比“站爬犁”的撑棍短一些。
秋生和大胖下了湖。湖上没有人。两个孩子各自玩了一会儿,孤单单地,没劲极了。往常里他们是形影不离的,两人一块儿比赛,比速度,比花样。现在不行了,昨天刚发生血战呢。
冬日天短,太阳眼见着就挂到柳树梢上了。一群大雁嘎儿嘎儿地叫唤着,在空中盘旋几圈后,降落到湖面上。两个孩子看呆了。一会儿,他们不约而同地划着爬犁向大雁冲去。临近雁群时,又各自把手中的撑棍像标枪一样投出去。雁群惊飞。
“嗨,差一点就投着了。”大胖说。
“我也差一点!”秋生说。
“秋生,你家有土枪吗?”
“有,俺爹挂在墙上,不让我动。”
“俺家也有。”
“秋生,明儿晚上咱们扛枪来打雁好不好?”
“你会放枪?”
“当然会。”
“俺爹说,小孩放枪,会把耳朵震聋的。”
“你爹骗你呢。”
“秋生,咱们比赛,看谁先划到湖边。”
“好。”
两个小伙伴连连挥动小胳膊,爬犁飞也似的向前冲去。拐弯时两人碰在一起,爬犁翻了。两人都摔了屁股蹾儿。他们搂抱在一起笑起来。
“这次不算,再比一次。”秋生说。
“比就比!”大胖说。
两人又往前划去。湖上,有砸冰捕鱼时留下的一些冰窟窿。窟窿上结冰很薄。秋生没注意,呼隆掉了下去。
大胖吓呆了,没命地哭嚎起来。
天就要黑了。莲叶做好饭,到湖边来找孩子,隔老远就听到了大胖的哭声。她边骂着边往湖边跑去:
“没记性的东西,不让你跟那个小恶霸一块儿玩,偏不信,又被打哭了……”
大胖一见娘来到,哭得更凶了。
“你嚎什么?”
“秋生掉到冰窟窿里了……”
“光哭有什么用?还不回家去叫你爹!”
莲叶早忘记了昨天的仇恨,跑到冰窟窿前一看,不见秋生的影子,便大声呼救起来:“来人啊……孩子掉到冰窟窿里啦……”
二毛得到儿子大胖的报告,扛着铁镐冲下湖来。他抡起铁镐,噼里咔喇,几下子就把冰窟窿扩大了许多。水很清,能看到水中的秋生。二毛一个猛子钻下水,把秋生抱了上来。
金桂和黑头听到儿子掉到冰窟窿里的消息,急着往外跑,一出门就碰上二毛抱着秋生走来。放在炕上一看,早没气了。金桂顿时大放悲声。
“嫂子,别哭,我学过急救法,试试看。”二毛说着,很麻利地剥去秋生的衣裳,俯下脸对着秋生的鼻孔吹气,然后用力挤压秋生的胸脯。好久,秋生的胸部翕动起来,脸色也红润了。秋生活了。
大胖欢跳着说:“秋生,你可好了。别忘了,赶明儿咱一块儿下湖去打雁。”
金桂一下子把大胖搂在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莲叶也跟着掉眼泪。
黑头说:“行了,行了,真是娘儿们眼泪多,还不快找几件衣裳给二毛换上。”
这时候她们才注意到,二毛满脸青紫,浑身哆嗦成了一个蛋。
一九八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