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来犯大不韪了!叔本华的妇女论是一篇无忌惮的“毁文”,他的古怪脾气,他的偏僻一性一,他的厌世观,他的打破偶像主义,都在这篇短文里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哲学家的头脑不是平常人的头脑;他的视觉,比如诗人与艺术家的,也不止是平常人的视觉。在我们肉一眼看来,椅子只是椅子,一只猫就是一只猫;在哲学家看来,椅子却不仅是椅子,他要问他自己关于椅子同时又绝对不关椅子种种古怪问题,在不能得到满意答复以前他是不曾舒服的。“什么是椅子?”“为什么一只椅子不是一只猫,一只猫又不是一只狗?”这还 是比较简单的。哲学家就比是顶顽皮的孩子,什么东西一到他的手就保不周全,虽则他把东西拆烂了心里还 不一定痛快,不过总比不拆好些就是。偌大一个宇宙,这样复杂的生的现象,都经不起那哲学家大孩子的拆,要不了几分钟,整体的宇宙与人生都没了;很多次他自己怀疑到正在运思中的脑袋,他得往墙上碰出口里一声啊唷来才能无条件的相信他自身的存在。但他们的顽皮还 不止单纯的破坏;他们还 想来把他们拆烂了的断片按着自己意思重新给造起来,那才是我们觉得哲学家们真正麻烦讨人厌的地方。
白马就是白马,白玉就是白玉好了;即使你说骑在胯一下的那匹白马实在是在你自己的心里,实在没有这样东西,那也还 不要紧;不,他偏要来无中生有的从白马与白玉与白什么的句里面一抽一出一个白的一性一来,叫做白一性一。这来就是无穷麻烦的开场。因此就有了种种的人生观、宇宙观,你的放不进我的里面去,他的也放不进你的里面去,你说他的没有上底,他说我的漏了缝盛不了水,彼此谁都不肯让谁,大家挤在怪作祟的文字的暗弄里巴望发现发亮。中国哲学家离不了他的一性一与道,西洋的玄学家离不了他的什么实在论与认识论。我们凡人头脑简单的实在是摸不清这个有趣的麻烦,跟不上这热闹。有一天我在洋车上与一个朋友无意中说洋话,却不道恼了拉车的那位先生,他扯过头来说:“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们真的听不懂啊!”我想我们也很想扯过头去对哲学家们说一样的话:“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们真的听不懂啊!”但同时我们却不疑惑他们的确是比我们聪明,他们的话里不能完全没有道理,犹之拉车的对着坐车的也总有相当的佩服。所以每回一个哲学家的腔调能够放平我我们平常人听得懂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肯失掉机会的。
叔本华就是这样一个哲学家。他的话至少有时不至于过分的高深,他居然能体谅我们的浅陋,不来成天嘛咪叭咪哄的吓诃我们乡曲。并且他不仅用比较明显的文字来说明他的“系统”。他居然大讲讨论过女人来的。
尼采说他不能设想一个有太太的哲学家。不,我们简直不能设想一个与任何女人发生任何关系的哲学家。至少在这一点他得“超人”。他是单身站在一个高一峰的顶上,男一女一性一的云霞却在山腰里涌着,永远沾不着地。苏格拉底斯过了一性一欲年纪,有人去吊唁他的不幸,他回答说假如一个人在老虎的利爪下逃了命,你们吊他还 是贺他。英国的边沁活到八十多,只学会了斗着小猫玩。康得,卢梭叫他“寇尼市贝格的老太监”不用说,更是一辈子碰不到女人。斯宾塞也是一个老童一男。尼采自己也只会击剑与喝啤酒。叔本华更寒伧,整天在法郎克福德城里带着一只小狗(人家叫它“小叔本华”)飞快的走路。哲学家有太太的当然也不少,比如海格尔、休谟,但都是循规蹈矩的,我们很少听见正宗的哲学家有什么艳迹,除非你也算上从前的卢騷,那是到处碰钉子的,与现在的卢梭,他是出名的Lady ki- ller哲学家很少直接讨论女人的。希腊人论恋一爱一,永远是同一性一恋,不关女人的事。中世纪的哲学家都是和尚,他们怕女人抢他们的灵魂正如他们怕老虎吃他们的肉。女人,在古代,在中世纪,只当得是女人;山里有老虎,草里有蛇,世界上有女人,再没有讨论的余地。罗马的屋维特,不错,讲过女人,但他在这里也只是个唯实主义者,他的Amores是与叶德辉先生编的“双梅景闇丛书”同一性一质的著述,并且屋维特是诗人的分类多。
女一性一好像是诗人们的专利,哲学家是没分的。他们因为缺乏经验,也就没得话说。在他们有相当经验的时候,他们看作不够重要,不值得认真的讨论。叔本华第一个破例。并且也不是因为他的女一性一的经验,一定比那“寇尼市贝格的老太监”高明多少,他比众不同的只是他的坏脾气;也算是女一性一该晦气,叫他消化不一良时做的一篇短文骂一个透彻。叔本华是悲观哲学的近祖(什么哲学的远祖都得到希腊去寻);他只认痛苦是实在,快乐只是痛苦的缺席;他奖励自一杀,这是从印度来的,从身一体的毁灭中求灵的解脱;女人,不消说,他当然看作一种必要的恶业,有人说他的悲观哲学是完全从他早年恋一爱一失败里来的,我却不曾查考过他是否有过任何的恋一爱一经验。他的宇宙的中心是他自己,周围也是他自己;他只有他自己。他的虚荣是磅礴的。他一辈子没有密切的朋友,男一女都没有,自己的一娘一与妹一子都与他吵断到死不见面的。谁都跟他合不上,除了他的小狗。他就会怪人,前半世不曾出名的时候。他就成天抱怨社会不认识他的天才,后半世还 是成天抱怨,怨社会对他的恭维不够过他的瘾。他咒诅生命,同时他自己最最怕死,一小点子危险的影子就可以赶他远远的逃命。他的同行嫉妒是不能信的;他骂海格尔、菲希德诸家的话,永远是他自身的大污点。
为了小小的事情他有一次发了大脾气,把一个女人从屋子里直摔出去,成了残疾,结果招了好几年的官司,还 得养老她终身。
像卢騷一样,他也叫“自馁隐组”(Inferiority complex,我随便翻的)追了他一辈子。
这是我们的哲学家,肆意毁谤女一性一的哲学家,我们不能不佩服他的大胆。我不知道当时的反响怎样。反正他的脑袋没有叫女权论者打扁;德国的妇女终究还 是一温一和的。不;叔本华倒反因此得了读者们的殊一宠一,到如今还 是的,西欧哪一个有知识的女子不曾笑吟吟朗诵过他的大文。尼采说,每回你去接近女人,不要忘了带一根鞭子。有地方男人不打女人是没有感情的确证。英国一爱一看萧伯纳的戏也是同一心理作用——骂得舒服。但这也不全是的,叔本华与萧伯纳会得写文章是真的。
在他的意志论,他的康得哲学批评,一类文章再没有人请教的时候,他的妇女论还 是可诵的,但这并不是我们今天把它译登的本意。慰慈的译文并不怎样仔细,他本来自己加上一段道歉的话,并且警告缺少幽默的读者不必冒生气的险。但高等教育的一个凭据,骞司特登说,是不仅捱人家不生气,并且会得自骂自己不生气。我们盼望我们的男一女读者都有某程度的幽默,不至于对六十年前的死老儿闹不实际的意义。
叔本华的女一性一观察,当然不仅十分的过火,并且有地方是不对的。但他在他那时期,在他那一级社会里的妇女,我们可以推想的确是给他骂苦了——全骂着了。我是相信进化原则的,人类不论男一女当然不是完全的,但他是可进化的,并且历史的看的确是进化的,我们现有的文化,不容讳言,确是完全男一性一的事业。女一性一是叫男一性一压着的,全世界都是的,不仅中国。但这近百年却大大的换样了。不仅在学理上我们对女一性一的根本观念完全的改变了,不仅妇女在社会上的地位改变了,不仅她的人格在人类所有活动里取得了与男子同等的认识,并且女子们实际上已经给了我们可惊的成绩,在学识上,在事业上,甚至于在创作的艺术界里(一个嘴巴给我们的哲学家,他说女子不但不能创作并且不能领会艺术)。我们已经眼见着伟大的女科学家、女学问家、女音乐家、女画家、女雕刻家、女诗人、女小说家,甚至女政治家、女法律家,在任何智力与创造力的活动里,她们已经充分证明她们的能耐,在一切压迫的势力让步的时候。跟着这智力的增加与灵一性一的扩大,她们原先在不平等甚至野蛮的社会状况底下养成的一习一惯与一性一情,也当然经受了极大的变化。所以叔本华那篇文章可以当作一篇节帐看,他这里结束了欧洲封建遗蜕的社会里的妇女——不负责任,没有公德心,孩子气,欺骗,作伪,见识浅薄,奢华,琐碎,虚荣心,嫉妒等等——此后却开始了一个新的光荣的妇女的纪元。这也是我们中国现代社会可以借镜的一篇文章,我们不妨拿我们在北京看得见的社一一交一一妇女去比较叔本华当初骂而完全骂着的欧洲妇女,看是否在他们已经僵成化石的在我们还 是亭亭的鲜艳的花草,看是否在他们已经渐次完全脱离的缺陷的女一性一在我们正在尽情的仿制;同时我们也应得想想在他们已经实现的女一性一的尊严与天才在我们这里有影子见着了没有;在他们女一性一新得的权利是她们应得的权利,能耐与成绩公正的报酬,在我们是否还 不免是不应分的要求。
新近卢梭夫人勃兰克女士出了一本小册子叫《哈哀贝希亚》(Hypatia,中世纪一个被判异端烧死的一个女学者),总结这百年来女一性一的成绩与此后的希望(许已见中译,如未颇值得译)。
提倡女权的小说家乔治(W.L 1 George)也出一书单叫《女人》,极同情极一精一湛的一篇论文,讲尼采哲学的鲁屠维基(Ludovlci),也有论妇女将来的新书,比较的有“反革命一性一”。又有一个奥国怪人叫Otto Weininger,十九岁(他二十三岁就死了)写的一本《一性一与品》Sex and Character)听说见解极怪,那又是骂女人的,一点是说女人是没有灵魂的(他是天主教)。但这一点并不新奇,百年前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早就说过,他说因此男子最高的一精一神一性一恋一爱一,比如丹德的,女子就永远不能领会。
(原刊1925年10月14日《晨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