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页
天涯知识库 · 扶桑
目录
位置: > 现代小说 > 扶桑 >

第20章

克里斯在几年后会真正懂扶桑这个笑。

那是他十七岁的一个早晨,这个深深的微笑突然又回来,他心里一震:原来是这样。那时的他在一艘远洋轮上,已懂得了许许多多令人无望的事,也就是说他成熟了。人成熟的标志是对无望之事的认可。就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十七岁的早晨,克里斯懂得了扶桑这一刻的深深微笑。

她的确是笑给她自己的。

在这一笑之前,她说: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我偷了首饰。她没料到自己会说这几句话。在她那样笑的时候,她明白了自己是什么。她明白了自己那个在苦难中偷欢的天

或许早在她恢复原形一般穿上红衫子那天,那念头便进入了她:克里斯和所有男人一样,亲近的是穿红衫子的她。那血污和破旧的红色绫罗是她的原本,已成了她的肌肤。那罪一般的深红是她本的表征。没了它,她的形状和色彩就流失了,化成了乌有。

克里斯在十七岁这个早晨想起他第一次进入那洁白房间,看见一个穿僧侣的白麻布袍的女子倚在床 头,向他微笑,他没有走近她。陌生和空旷就在几步距离中。他坐在墙角落的椅子上,拼命告诉自己:这女人是扶桑,是个像诱惑本身一样美的东方女。可是不灵,他对她鬼迷心窍般的感觉不在了。

她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变化。她拆散整齐的辫子,手指懒懒地绕着发梢。

他没一点走近她的欲望。他依旧是喜她的,但距离在这样的喜中显得必要和得体。

白麻布袍的粗糙和朴素使一种可能从她身上显露出来,那就是她作一个极平凡的、黯淡(如他母亲一样)的女人的可能。白麻布给了她一种规范,抹去一切魔一般的东方痕迹。

她的微笑也失去意味了。在她对一切痛楚和罪孽全身心接受时,她 暖的笑是那样的安慰,人在这笑中感到羞愧,同时明白自己被宽恕了。而在宽松无形的白麻布里,那笑是舒适,无所用心,仅仅是微笑本身!

那次克里斯在半小时后离开了扶桑的病房。以后的日子,他来了便走向墙角落的椅子,像例行公事。他得不断鼓舞自己:看,这是被我救出的一条命,她一天天在健康正常起来。有时他会忽然想:那么我还来这里做什么呢?他和她之间不再有任何特殊的东西,白麻布形成的规范使他们像一切人那样无动于衷的往来。他渐渐缩短了对她的探望。三十分,二十分,十分。

他终于决定这探望对她和他都是多余的那天,他上楼梯,听着二十几个女孩从口腔而不是从任何稍深些的器官唱出的歌。他见扶桑的门没关严,伸手去敲,但手举在那儿默然了。门缝阔展开来,他看见红色柔软的质料裹住的肉体向他扭转过来。

扶桑在一面梧桐叶大的碎镜子前,向他转过脸。那不干不净的深红刺痛他一般,他感到整个知觉流动了一下。即使十七岁这个早晨,克里斯回忆到此,整个知觉仍有那样一下流动。那么迅速地流遍他周身,他像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子一样目瞪口呆。

她使那透不过气的洁白红了一片。红色晕开在平板的白光中,晕出一摊。

她的手举在一侧修正仅剩的一只耳环。手静止了,耳环却不肯静止。她完全转向了他,红衫子又使她圆熟欲滴!

她饱满的整个胸怀都张向他。

他一步一步向那胸怀走去。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明确地感到这不止于此,绝不止于此,每一步都有下一步;当他走得与她没了距离,也还有个下一步。

十四岁的克里斯不懂这个扶桑的复活,一个突然的色彩还原。

扶桑在深红的薄绫罗下细碎地动了,那么细碎的肉体动作也被红衫子表现了出来。抑或它本身是活的,布满神经。

他也像十二岁时那样,走到她的气息中。不同的是十四岁的他几乎高出她半头。他对于下一步再往哪走已很清楚。

下一步可以有无数。十七岁的这个早晨克里斯细数那一个个下一步。

下一步可以是在无路可走的绝境中再走一步,便走进了她。

他说:跟我走吧。做我的秘密情人 ,像我的家族中的男人们。这是另一种下一步。

还有:他将她郑重地、缓慢地抱进怀中,郑重而缓慢地将一个盟誓烙到她嘴唇上。

不必说一个字,他只需扯下胸前那根项链——那是母亲给他的,抓住她的手,将项链的圆坠捺在她手心,像捺,棋盘上最后一颗棋子。

抑或,他跪下,让她的房托着他的脸,让他吸他早已在她那儿嗅到的那古老、近乎蛮荒韵母

十四岁的克里斯对于手中把握的这无数下一步而狂喜。他看见红衫子在痛苦而快乐地扭动,耳环急喘、挣扎。

十七岁这个早晨他想,无论他当时触碰哪一种下一步,就会触动一个谜的未来,每一个下一步都将它更新更奇的下一步吐露给你。他清楚记着扶桑的手怎样落在他十四岁的肩上,他初次剃须的脸上。一层汗从他刚变得毛茸的胸脯上渗出来。红衫子使她周围的空气也微红起来。在那艘远洋轮上,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懂了那一切。他看着陰暗早晨的海,几乎叹出声来:多么好的女人,诚心诚意地像脚下一杯土,任你踏,任你在上面打滚,任你耕耘它,犁翻它,在它上面播种收获。好在于她的低贱;任何自视高贵的女人身上的女都干涸了。带着干涸死去的女,她们对男人有的就剩下了伎俩;所有的诱惑都是人为的,非自然的。从这个时候起,女人便是陷阱,女人成了最功利的东西。克里斯在自己的社会中看到足够的女,早已干涸的女。这个海洋上的清晨他想,扶桑是个真正的、最原本的女

那泥土般的真诚的女

就在十四岁的克里斯站在扶桑的红衫子面前,意识到那些一触即发的下一步时,门嗵的一声被撞开。

接下去是玛丽那砖石倾塌般的指责。

指责中的扶桑是个着红衣的猛兽,克里斯是被诱到它嘴边的猎物。你看,事情也会有这样的下一步。事情可以被理解成这样,以一个解救妇女组织的女干事的逻辑。克里斯见扶桑只困惑地瞪大眼,看着女干事那颗正派的心在一对灰眼睛中狂抖。她边指责边在胸前画着十字。克里斯终于感到她是对的;他不应走近这个女,尤其在洁白如圣的房间里。

之后他常去扶桑窗下,却回避见到她。那片红色成了隐疾留在他身上。窗中不必有她,同样美满。

十七岁的这个清晨,克里斯看清了事情的顺序、逻辑和诗。

他忆起扶桑被掳走的情景。她被拳头打得满墙溅血,又被铁链不断拽回。在那一刻,十四岁的克里斯几乎冲进门,端起墙角落那把椅子去和那些梳辫子的男人拼命。而扶桑忽然看见了他。潜越过一屋子的暴烈,她向他偷递了一个眼色。似乎她与克里斯有个秘密的共谋,她在提醒他别忘了。抑或,她和他都不清楚那密谋究竟是什么,但它肯定是有的,存在着,该足使他俩不露声色,不与任何人计较。他见她的眼睛深奥起来,还有一丝儿俏皮。愤怒渐渐在克里斯心中平息,他和她就隔着那整场的暴烈和动乱默契着。十七岁的克里斯突然想起,对了,那是私奔一般的相互专注。

那个默契,是她和他从未吐口,甚至从未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意识到的一个愿望:私奔。

然后是两个女干事以命相护。证据!不能带走,除了你们有证据!……

我是贼,我跟你们走。扶桑在这个关键时刻突然开了口。

若要从这白房子走出去,她必须是个贼。

她开始形成走出去的愿望时,或许早在玛丽谴责她的时候。或是红衫子被扔进垃圾堆的时候。她的原形在红衫子里;她的本没了它便无所归属。

克里斯此刻终于懂了几年前的那个场景:扶桑被一群男人用铁链拴走;脸上带血,披头散发使她成为贯穿几千年历史的隶形象,然而她低下头,对自己深深一笑,为她得逞的一切,为她的自由 。

事情多荒谬啊,克里斯在他三十多岁、四十岁,在他以后的整段余生中不断想到扶桑那笑给自己的笑。你解放她或役她,她那无边际的自由 只属于她的内心。

这一切对于当时仅十四岁的他,是太难懂了。他看着扶桑被隶主驱出门,上了马车。

他始终记着叫大勇的隶主,他那张与全世界调笑的脸:小先生,欢迎再来逛窑子。

谢谢,你这小屎球。他笑着最后一个跳上马车。

推荐阅读

中国哲学简史> 朱生豪情书全集> 今生今世> 中国哲学史大纲> 尝试集> 小英雄雨来> 孤独的小螃蟹> 空山灵雨> 林徽因建筑文集> 周作人散文集>

阅读分类导航

唐诗四大文学名著宋词诸子百家史书古代医书蒙学易经书籍古代兵书古典侠义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