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楼的马灯下,他认出深深烧在木牌上的名字:扶桑。
入夜时克里斯沿着那两层的小楼转悠,终于确认下一个窗。
远近只有那棵树苗供他搭脚。他叉一开腿,一脚蹬着树杆,一脚踏在墙上,向那窗口攀。树身柔软,越向梢部越软,他脚踏上去,它便向一边谦让。失败了不知多少次。他不清楚自己想做什么。他急于弄清她是否处于毁灭的危险中。从这里他仍听得见木楼梯被奔上奔下的脚敲得咚咚响,沙场战鼓一般。
那尚未蜕去的顽童躯壳渐渐在克里斯身上复原。一切男童的本能此刻全回到他身上。他双脚扭住树苗,大幅度摇摆地向上爬去,柔韧的树蛇一样扭曲变形,却终究没有拗过他。接近窗台高度了,他利用树梢的反弹全身一荡,双脚着陆于窗外。他抓住木栅,慢慢将身一体重心从树上转移。
在这昏暗小巷里,克里斯经历着天险飞渡。木栏杆吱吱响,终于以断裂证实了它的腐朽。而克里斯已在这一瞬把稳了身一体。
就是这一声响动,使她把脸扭向窗口。她的头在麦糠枕头上被掩埋了一小半。
他找到她眼睛时,她的眼睛早已等着他了。她没有半点吃惊,仿佛窗台上降临了一只鸽子。
她和身一体在接受一个男人。那身一体细腻;一层微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那身一体没有抵触,没有他预期的抗拒,有的全是迎一合。像沙滩迎一合海潮。没有动,静止的,却是全面的迎一合。……
克里斯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她的肌肤是海滩上最细的流沙,那样随波逐流。某一时刻它是无形的,化在海潮里。
他以为该有挣扎,该有痛苦的痕迹。而他看到的却是和谐。不管那男人拖一条发辫,蜡黄的、刺满青色兽样文身的脊梁如何令他憎恶,但那和谐是美丽的。
她的肉一体是这和谐的基础,她主宰支配着伸缩、进退。
正是这美丽使两股眼泪顺克里斯的鼻腔上涌。
你以为海以它的汹涌在主宰流沙,那是错的。沙是本体,它盛着无论多么无垠、暴虐的海。尽管它无形,它被淹没。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瞪得老大。
他感到眼泪乍然滚出眼眶,因为他看见她眼睛晕晕然竟是快乐。那最低下、最不受精神干涉的欢乐。
欢乐在一点点往高处爬。
那欢乐不仅存在于她,它被她波动震荡的肉一体播入了那个男人,又随着她的目光播向克里斯。
克里斯渐渐发觉他眼泪的成份变了。神秘的欢乐朝他袭来,使他的肉一体生出他从不知晓的一种舒展与鲜活。她肉一体的波动也将他纳入了共同的动律。
欢乐使他泪水迅猛,有些哽咽,最终他无声地嚎啕起来。
她的黑眼睛仍大张着,浅红的嘴像吃东西吃到一半静止了。她看着一窗之隔的他。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肉一体在接受一个男人,她的眼睛,她剩余的一切在接受他。
她的双臂越来越紧地绕住那布满文身的背,手指已陷进骨缝。她的一乳一房在不断变形,汗从那黑色长发上流下来,从床 的一头泻下,涂黑一块地面。竹床 啊啊地呻唤,也成了一种肉一体,抑或是肉一体的一种延伸。
克里斯已是一脸泪水。他从没想到世上有如此神秘,如此罪过的一种美丽。
第十个男人从她身上爬起,眼珠如死掉的禽类,在透薄的眼皮下散发出最后的灵魂。
她也站起身,拖过一件不清爽的红绸衫披上。她送那男人出门,然后走到那块布帘后面。从他的角度,布帘毫不障碍视线。她眼睛不再来看他,像根本看不见他,也看不见一切。她已整个化在刚才的欢乐中,现在她的形骸是不作数的。
她并不介意克里斯的惊吓,慢慢撩着铜盆里的水,洗去那些血。她半闭上眼,享受着水击上去的刺激和安慰。她站起,一注涓细的血从她腿一间流下。
克里斯懂得这雌一性一的周期血,但他仍被她对血的态度惊坏了。他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对于流血的从容。
你再把脸侧过来一点,朝我;不,朝他。这样就好,他隔着窗她能看清你的神情。你就这样看着他,如此的专注简直能穿透这一百六十册封尘的史书。
你就这样与他相觑,从眼睛向他展开你自己。你邀他进来。你看着他进来。你迎一合着他的进入。你把这个年轻得不成话的情人 纳入你的肉一体,从另一个途径。
你看,这个叫克里斯的白种小先生感受到了。
你看着他,让他意识到你没有成一摊不可收拾的狼藉。你让他明白你如此享受了受难,你再次升起,完整丰硕,面颊一边一一团一 红晕。你浴血,让他看你受难后的光辉。你却对你这一切行为无意识。
这时你美极了,连我这个同一性一也大瞪双眼,如同顿开眼界的乡巴佬儿。
你的受难震动了他。你让他在多年后的一天突然想:没有受难的女一性一怎么可能美丽?你使他在十四岁正式树立了一个畸形的所谓一爱一和一浪一漫的准则。
而这个时刻他哪里懂得,这已是爱情,老掉牙的那种人之间最致命的感情。也许我武断了,他此刻已懂得他身心正经历什么。得老实告诉你:我对白种人的猜测常有误会,漫说是你那时代的白种少年,就是和这位做了我丈夫的白种人,我也常常因为对他的判断错误而引起令人啼笑皆非的错位对话。比如我说:“这种日本豆腐不好,下次别买了。”
他说:“(不太高兴,却十分礼貌)抱歉,没有买到你中意的。”
我说:“我只是怪日本豆腐,并没有怪你……”他说:“我说我抱歉了。”
我说:“我没有怪你,就是豆腐不好……”
他说:“我不是说了几次抱歉了吗?”我不知我俩谁更错误。
你可想而知,我对克里斯的内心感受的理解可以差错到多远,或许会错得连边际都不着。正如我丈夫在我的“YES”里从来听不出那个实实在在的“N0”。
你任那血去流。任他去受惊吓。这血一文不值,你似乎这样告诉了他,你也同样一文不值。而他会渐渐从一文不值的东西中看到价值。
你感觉他离开了那窗。你感觉他上了楼梯。你感觉他到了门口。你却没有感觉他满心混乱透了的痛苦、激一情和诗意。他推开门时,你正一吮一吸冷却的炒田螺。你新补的唇色被油浸透,红色汪汪的,从中一泌一出一颗空掉的螺壳。他问他是否可以进来。你说,请。你们的眼睛在说别的,在说我也不懂的话。他全不知打哪儿开头,只是看你半润鲜美的嘴唇蠕一动出一枚一枚的螺壳。地板上的血滴映着一朵烛光。不知多久了你才问:先生你多大了?他眼睛一下逃开。你怜一爱一的、护短的笑了。你从小炭炉上提下茶壶,又往斟出的茶上轻轻吹气。他屏住呼吸看你,看你。你终于倾下脸,用嘴唇一啄茶面,不烫,正好,你对他嘱咐地看一眼。坐啊,你说。你不刻意掩饰,也不刻意暴露你赤着的双一腿。你更不像其他窑姐那样把身一体扭来扭去。你诚意地笑,像朵正面开放的花。
他突然脸通红,他想到刚才那欢乐。或许他想到刚才的嫉恨和恶心,我不知道他脸红的缘由。我已告诉了你我对于白种人的无把握。也许他脸红是因为他意识到下面要发生的;也许,他被“一爱一”这样一个大词给噎住了。他嘴动了,让我们来听听他在嗫嚅什么。
他说:我有十块钱,我可以把你这一夜 买下来。
你和我都没想到他会说这句,因此我俩都吓一跳似的瞪着他。
他又说:我要把你这一夜 买下来。
这回他说得一字一板,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给人于拯救和庇护的少年都会有的瞬间专横。这中间尚没有雄一性一的霸占本能,他醉心于自己心中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他暗示你在流血,已被糟塌得差不离了。
你此时背对烛光,像座彩塑那样神情隐晦,连我也看不出你对他那番话的反应。你该明白他对你迷恋到了什么程度吧?你难道不该感动?你向他伸出手。
你的手指触到他的脸颊,很快落在他耳一垂上。你捻弄他幼一嫩的耳一垂。我终于看清了你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你怎样才能让他懂得你——流血,受难,欢乐,谁也离不开谁的关系?
他似乎懂了。他看见了你眼睛深处的生命力,似懂非懂地认识到你其实接受了苦难;不止接受,你是享受了它,你从这照理是巨大的痛苦中偷一欢获益。很可能我又错了:克里斯对于你除了迷恋什么也没有,他想做的只是一个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嫖一客。正如这地方横行的骁勇剽悍,见义勇为的赌徒、恶棍、杀人不眨眼的逃犯。
你说:你要是有钱的话,可以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