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统计的捕鱼产量在缓慢但不可逆转地下滑。他的睡眠至今没有回来。他很久没收到婉喻的信。老几自首之后,给婉喻写过好几封信,甚至带点炫耀地告诉她,自己在西北各个劳改农场、劳教农场,以及各个教养犯罪青少年的工读学校的巡回讲演经过,讲政一府对自己多么宽大,他用宽大暗示婉喻,实际这是政一府多么另眼看待他。有一封信里,他还夹了一张剪报,上面穿着崭新劳改囚服,胸前口袋插着自来水笔,又让理发师打扮得油头粉面的老犯人就是自己。照片和他的报道登在全国劳改系统发行的《自新日报》上,占了那份报纸整整一个版面。可是他没有收到婉喻一个字的回复。他断定自己做了几个月逃犯,让婉喻和儿子、女儿,甚至孙子、孙女的处境变得极其为难。
这天一邓一 指把正在造统计表格的老几从捕鱼中队办公室叫出来,一脸烦躁。他问老几给的那块欧米茄在搞什么鬼,又乱走起来了!他对老几摆一摆头,叫他跟他走。现在一邓一 指的家离捕鱼中队有二十多里,一邓一 指让老几和他合骑一匹马。一邓一 指坐马鞍的前一半,老几发现所剩的后一半其实只是马鞍的一个小小局部。他爬上去,马鞍的边正硌在他屁一股上,十分受罪。随着马的奔跑,他索一性一从马鞍上往马屁一股上出溜,跟一邓一 指拉开了距离,就靠他两只长臂拉住一邓一 指的腰带。腰带扎在一邓一 指破旧的军装外面,顺着腰带往前的四五寸,就在一邓一 指左边肋骨下,别着一把手槍。假如此刻去一抽一那把手槍,老几会比一邓一 指方便。
一邓一 指问他,欧米茄是什么时候买的。老几回答说是妻子婉喻送给他的,一直走得规规矩矩。一邓一 指火了,问他啥意思,是不是怪他媳妇儿笨,表到了她手里就不规矩了?老几说没有这个意思;只不过在推测是不是一邓一 指的媳妇儿去过海拔高的地方。因为多年前老几去过一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小煤窑拉煤,欧米茄就表现得比较差,乱走了一阵子。一邓一 指叫他拉倒吧,他媳妇儿怎么会跑到海拔四千多米的地方?去拾鬼下的蛋吗?不怪别的,就怪表太老了!老几立刻替欧米茄认错,说它确实老糊涂了。
到了一邓一 指家,老几发现这回一邓一 指的生活环境大有改善,三间平房一个小院,院里跑着一群鸡蹦着几只兔子。屋内的墙刷得雪白,石灰味还没有散尽。一邓一 指的大闺女直接从小学三年级出嫁,当年一邓一 指没让老几给她补课的决定是正确的。
一邓一 指的媳妇闷声不响地把手腕的表抬起,给老几看那根秒针怎么了,顺时针走几步,又逆时针走一步,就像女人们织的某种毛线针法:往前织两针,往后织退一针。老几注意到一邓一 指媳妇变了个人似的,脸蛋白里透粉,原先颧骨上的两一团一 高原红不见了。头发也变了,烫出绵羊般的细小卷子,鬓上插了一把翠绿色孔雀开屏的塑料梳子,拢起一大撮头发,于是把一侧额头亮出来。老几观察了一会儿表针的行走规律,一面问一邓一 指的媳妇,表是不是常犯这毛病。她说一个月犯一次,不过都是在几小时之后自己恢复,就是这次,一两天了还在一胡一 乱走。
这时一邓一 指对媳妇说,凑合吧,要真是好东西人家舍得给咱?一邓一 指很生气。也难怪他生气。老几打开表壳,一面想着,最终不是自己的过失,而是欧米茄的过失使一邓一 指那股恨的激一情达到饱和的。倔强任一性一的欧米茄这么多年来就是不从它的新主人。这个老狗一样忠实的老表恶作剧地前进几步,撤退一步。没什么可修理的,老几只能还是照原来的方式把它清洗一遍,给零件们上上油,把每个螺丝都拧紧,再把它装回原样。欧米茄得到了老主人的关照,使一性一子就使到了这里,恢复了正常走动。他把表一交一 回给一邓一 指媳妇的时候,安徽女人一笑。她的笑容让老几想起1949年到处唱的一首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一邓一 指却把欧米茄拿过来,揣到了自己口袋里。
回监号的路上,一匹马仍然由一邓一 指和老几合骑,不过这回是一邓一 指骑在后面。老几想,也许一邓一 指对他老几在来的路上的一些危险闪念都有所意识。老几假如真从他身后夺了槍,把马夺走,他的再次逃跑就已经成功了一半。了无人烟的草地上,一邓一 指追不上马,也喊不来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囚犯逃走。老囚犯也可以把手脚做得更干净一些,干脆一槍干掉一邓一 指,省得留下个报警的人。现在骑在后面的一邓一 指掌握了动手的主动权。还有事后所有的话语权、解释权。
一邓一 指带着老几来到场部,拴好马,让车把式拉出马车。一邓一 指让老几坐到前面,自己坐在后面,说是要在后面躺一会儿。老几看看车把式,还是上回从医院把他接出来的那个小伙子。老几看他,是想知道一邓一 指让他把车子赶到哪里去,但他的脸上比空白纸张还要缺乏内容。
马车跑得很快,渐渐爬上山坡。隔一阵,路边就出现一块标志海拔高度的石头。海拔已经到达四千五了。山上和山下是两个天空,山上的天空灰一块、白一块、蔚蓝一块。山坡上扎着一片片的牦牛毛的帐篷,住着一个放牧的劳改中队,放养了两百多头绵羊和一百多头牦牛。夏天只有地势高的地方草还没被牲畜吃完,并且更干燥,不生寄生虫,所以放牧中队就把帐篷扎到了山上。经过了大饥荒,劳改系统的领导重视起渔业和牧业来,因为教训告诉他们,鱼和肉对于赈救饥荒效果可以事半功倍。
老几听一邓一 指在后面叫停车。车把式不声响地把车停了下来。一邓一 指让老几跟着他下车,到山上转转。山上的草又厚又密,草尖达到一邓一 指的大一腿。云像活的一样从天的一边往另一边飞,于是它们明一块暗一块的影子就在草地上飞跑。一邓一 指一声不吭地往前走,总是跟老几离开半步。
老几发现自己嗓子干涩,怎么也吞咽不下唾沫。他认定这座起伏不大的山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风景还不坏,只是八方来风,草也就被吹得八方倒伏,每一倒伏,便露出一茎一秆很矮的野花。野花的颜色魔幻,一会黄色,一会紫色,一会金红色,这取决于草往哪一边倒伏。他回过头,头后面是东南方向,婉喻的方向。
就在老几辨认方向,以便中弹倒下能面朝婉喻的时候,他瞥见一邓一 指的手伸进旧军装下面。他的生命从现在起要以秒计算。一邓一 指似乎犹豫了,把手又拿出来。向老几抬抬下巴,叫他继续向上坡走。老几的腿已经软一了,就像梁葫芦被架起向警车去的时候那样,腿成了一抽一去骨头的肉一棍子。山上的一温一 度比山下低,他的脖子和小臂上起了一片片的鸡皮疙瘩。走到近山顶的地方,一邓一 指停下来。放牧中队的中队长是个姓毕的山东大汉,说话总是在努力克服山东口音,因此听上去羞答答的,并带一点女气。一邓一 指的视察显然让他十分惊讶,从上坡跑下来迎接的时候,一跤摔倒,顺坡势滑一到了一邓一 指面前。
一邓一 指跟他握手的时候介绍老几是场里的大知识分子,博士级的反革命。他跟姓毕的中队开玩笑,说假如毕队长这辈子没见识过从美国回来的、说四种外国话的博士,趁现在赶紧见识见识。
毕队长一听便向老几伸出手来。老几糊涂了,心里想毕队长不会是要跟一个老“无期”(也许在一邓一 指的不成文档案里是个“老死缓”)握手吧?他刚刚把手伸出,但毕队长已经收回了手,意识到这一握手还成什么话?敌我都乱套了。他赶紧对一邓一 指说,一邓一 副政委晚饭不准走,就在中队部吃,手抓肥羊肉一管够!
一邓一 指接受了邀请。毕队长去吩咐宰羊的时候,把一邓一 指和老几单独剩在队部帐篷里。帐篷的一角放了张折叠床 ,一床 军被一件军大衣叠得方正僵硬,像一摞草绿豆腐干,一点一温一 暖都没有似的。中央有一个方形的铁皮炉灶,烟囱从帐篷顶伸出去,炉台上放了一把铁皮壶,壶盖过一两秒钟掀动一下,溢出一些水在炉台上发出一声“嘘”。
一邓一 指让老几到外面去搬点牛粪饼来,气一温一 猛降,必须把火烧大些。
老几出了帐篷,没有找到牛粪饼的储藏处。他围着帐篷打转,眼睛远近地搜索。这是一邓一 指的陷阱吗?附近明明没有牛粪饼,可只要老几往远处走一点,一邓一 指朝他开槍的理由马上成立。
老几在帐篷外大声报告,帐篷外没有牛粪饼。一邓一 指在帐篷里大声回敬他:难道不会往远处找找?!
看看,这就是陷阱的边缘了。
帐篷一共有四个小窗,两个开在后面,两侧各开一个。老几从后窗看进去,见一邓一 指披着军大衣背对后窗站在那里,两手似乎插在腰上。也许一只手摸在手槍把上。这是一个矮小的充满恨的激一情的一邓一 指。老几试着往远处走,不断大声汇报:还是没找到牛粪饼。一邓一 指不再回答他。一邓一 指的槍口可以从任何一个窗口瞄准他老几。因此老几不走直线了;他开始走之字形,并且两步一个弯腰,三步一个蹲身,装作捡沙柳根或沙柳树枝。他认为这样会给一邓一 指的瞄准造成一点麻烦。一邓一 指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带他到山上来?并且把欧米茄一块带来?欧米茄是那根最终压垮房子的稻草。
他捡了不多的几根沙柳枝和根子,开始慢慢往帐篷迂回。他瞟进帐篷侧边的窗口,看见一邓一 指弓着腰,似乎在翻一弄什么。似乎在毕队长的行军床 周围翻一弄,似乎还揭起了褥子、被子。一邓一 指自己的手槍出了故障,在找毕队长的手槍?老几继续往近处走,看清了一邓一 指确实在翻毕队长的东西,现在正翻折叠办公桌的一抽一屉。
老几没到门口就大声报告,一邓一 指整个身一体一耸。
“一操一,你吓死人不偿命啊!”一邓一 指怒极的脸冲着老几。
老几说自己没有看到一块牛粪饼,但他捡到一些沙柳枝和沙柳树根,也许可以将就。
毕队长还没有回来。老几盼毕队长盼得心跳。除了盼婉喻的信,毕队长这个陌生人成了老几此刻最迫切的一份盼望。因为有毕队长在场,一邓一 指干掉老几就不那么省事了。老几发现自己还是在乎一性一命的,越死到临头越是在乎。越是在乎一性一命,他就越能够体谅梁葫芦死前对他的叛卖。
“我刚才已经证实了,你说的是对的。它就是有高原反应。”一邓一 指脸色很坏地说。
谁有高原反应?但稍一定神老几明白了,“它”是指欧米茄。欧米茄现在在一邓一 指的手心,老几慢吞吞凑上去,跟一邓一 指一块观看它病态的走动。那根秒针现在不是进三步、退一步了,而是进一步、退三步。欧米茄证实了老几的诚恳,当时没把破烂当礼物送给一邓一 指。老几心里感激忠实倔犟的欧米茄,感激几十年前把欧米茄送给自己的婉喻。这样一想,老几的眼睛潮一湿了,欧米茄的银白表盘在他水一淋一淋的视野里幻化成三个。
“你咋了?”一邓一 指问,仍然没好气。
这是没法回答一邓一 指的。老几把捡来的沙柳放在炉灶的灶眼前,撅断一个枝子,看看它够不够干。山上的陽光更直接,什么东西都被晒得像枯骨一样干。老几把柴填进灶眼,眼睛看着帐篷门外。快到晚上了,云反而散开,太陽赤一裸一裸一的。一邓一 指走到外面去,门如同画框,框住矮矮的树和矮矮的人。这幅画被老几的泪眼弄得烟雨朦胧。
毕队长回来了,跟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干部和两大盆羊排骨。盆子被放在长方的灶台上,干部们围着灶台坐下来。一邓一 指给了老几一条羊肋骨,骨头的一端顶着颤悠悠的肥羊肉,肋骨变成了手一柄一,让人握住它啃肉。老几像被重赏的老狗,知趣地拿着骨头到门口安安静静地啃。按他的自尊,他宁可到外面去啃。但他自尊不起;他不想引起一邓一 指或其他干部的多心。
过了一会儿,老几的肩膀被拍了拍,他一回头,见一邓一 指递给他一个茶杯,一股冲脑子的烈酒味。
他跟一邓一 指微笑道谢,尽量文雅,却怎么都摆脱不了那种老狗的感觉。干部们在他身后吃得越来越吵闹,话越来越不堪入耳。老几听着一邓一 指的嗓音,听出那嗓音里怒气未消,恨的激一情越蓄越满。老几半缸子酒喝下去,干部们的脏话似乎远了些,似乎也卫生了些,再喝几口,那些脏话老几自己也说得出了。
“老几!”一邓一 指突然叫起来。
老几一面答应,一面慌张地从自己坐的地面上爬起,听见自己所有筋骨噼里啪啦乱响,浑身一抽一小鞭子似的。
“毕队长,这个老几,先让他在你们队待一阵。你们不是缺个统计员吗?”一邓一 指说。
“那捕鱼中队怎么办呢?”毕队长问。酒一精一对他的作用是让他露出特别地道的山东口音。
“捕鱼中队先凑合吧。等你们找到合适的统计员再把他弄回捕鱼中队去。”一邓一 指说。
一邓一 指私下可以跟毕队长继续布置陷阱,造成老几企图逃跑的假象,这样就借了毕队长的手把老几消灭在山高路远的草丛里。毕队长可以把河北干事那一手再玩一次,命令老几去追一只羊羔,再指控他逃跑。
晚餐结束后,所有干部都烂醉,老几也醉得只剩一小半脑筋在运转。唯有一邓一 指是轻度醉酒。当老几扶跟着一邓一 指走到帐篷外,他发现一邓一 指一点都没有醉。老几感到自己的手被人使劲捏住――一邓一 指的手在捏他的手。一邓一 指的嘴对着他耳朵眼说:“你要是在这儿看见我媳妇,就告诉我。让谁给我送个信。送信可别说实话,说一句暗语……就说你失眠更严重了。我就明白了。”
一邓一 指对老几摆摆手,叫他回去。他和车把式一前一后往马车那边走。晚上九点钟天还是亮的,一邓一 指的背影像侦察兵一样敏捷。
一个就业人员带着老几来到一个号子帐篷。犯人们跟着羊和牛跑了一天,已经睡着了。老几在帐篷外就听见了十多个人的呼噜。就业人员把一卷客用被褥扔在靠近帐篷门的地铺上。老几摊平被褥,钻进被窝。
他酒意昏晕地躺在铺位上,感觉脚尖老是触碰一个硬东西。气一温一 直线下降,老几几次想起来把被子抖落一下,但还是作罢。酒意舒恬,身一体一温一 一热,他对自己说,知足吧。
天亮时分,老几酒醒了。他从记忆中把一邓一 指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搜出来,在闭着的眼皮里一个个细看细听。什么意思呢?让老几看到他媳妇就用暗语汇报。一个个细节回放完了,老几还是不得要领。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一邓一 指醉得比表面上看起来要厉害得多;醉得他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他的脚又碰到那个硬东西,掀一开被窝,他看到那是一个小小头盖骨――一只羊羔的头盖骨。上一个盖这床 被子的人偷了只羊羔,烧得半生不熟藏在被窝里吃,啃下的羊头不知怎么给落在被子里。也许他存心留下的,存心恶作剧或者表现他的胆大妄为。
老几在放牧中队当了几天统计员,毕队长给了他一些一奶一渣,客气地对他说,生活上有任何困难一定要告诉干部。有一次他跟老几一块到牧业大组,两个人各骑一匹马。他问老几,是不是因为心里太屈得慌才逃跑的?老几含糊其辞;他伪装了十多年结巴就是为了这种时刻方便自己。他心想,我才不上当呢,让你套出我的真话来,击毙我的时候更不手软。
毕队长把老几送达那个放牧大组,自己就回去了。老几在那里干了一天的活,又独自骑马回来。他要向一邓一 指、毕队长、保卫科的河北干事以及所有在等机会找由头毙掉他老几的人证实,他即便有逃跑的最佳条件也没有逃跑。他更需要向自己的女儿丹珏和婉喻证实,作为父亲和丈夫他是非常顾念她们的,如此好的逃跑机遇他都放过去。他坚守在这里,天天提心吊胆,随时等待一颗不知会来自何方的子弹,同样是出于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心和一爱一。这份责任心和一爱一不亚于当年的他为全家提一供三餐、穿戴、水电、煤气,还有孩子们的学费。现在他没有薪水可以提一供,能提一供的只有这份坚守。以这份一爱一和责任,他希望她们能允许他作为父亲和丈夫,几千公里之遥地参与她们的生活,分享她们的亲一热。
第五天,老几结束了一个大组的统计,回到中队部,时间还早,刚刚过午。老远他就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坐上了拖拉机,拖拉机驾驶员位置上坐的是毕队长。牧业中队有一台拖拉机,是播种一胡一 萝卜喂怀孕母畜的。那个女人的身材动作马上就跟一邓一 指媳妇重叠起来。拖拉机开动时,女人一扭头,看见了老几。老几挥了挥手,对一邓一 指心一爱一的女人巴结一点总没有坏处。
第二天,一个捕鱼中队的就业人员来到牧业中队,说一邓一 指让他回捕鱼中队。那个就业人员自己骑一匹马,还牵了一匹马。老几骑上那匹被牵来的矮腿藏马,跟着就业人员一块回到了捕鱼中队。
第二天傍晚,老几在渔船上做统计作业,那个就业人员跑来找老几,叫他完成作业后去一邓一 指家一趟。老几问一邓一 指有没有说是什么事。就业人员说为了修表的事。老几想,欧米茄又高原反应了,因为昨天一邓一 指的媳妇戴着它上了山。现在他和欧米茄都可以开脱罪责了。路上老几心里松快许多,觉得从此一邓一 指少了一个槍毙他老几的理由。就业人员套了车,把老几送到了一邓一 指家。一邓一 指刚从一个渔业加工中队回来,脸又黑一层,青海湖的风把他浓厚的头发吹成一个大背头,很固定的样子,看起来一时半会不会改变发型。
一邓一 指叫老几一块洗洗手上的鱼腥味,老几学一邓一 指,用一个铁勺舀半勺水,轮换把手淋湿,一搓一上肥皂,再舀半勺水,把肥皂泡冲洗掉,这才把手伸进盆里。洗完了手的半盆水依旧清亮,还可以去派别的用场。各家都有省水的妙方。等两个男人洗完手,一邓一 指的媳妇已经把晚饭桌在院里摆开。老几问她,是不是表又瞎一胡一 走了?她“嗯”了一声。老几刚要说他的高山反应理论,一邓一 指媳妇看他一眼,有一种意义在她的眼睛里,但老几猜不透。
孩子们围到桌边来。一邓一 指叫他们拿上馍端上粥,到外头跟他们的同学朋友一块吃去。
媳妇看了一眼自己的男人,同时用一张旧报纸包一皮了两个玉米面掺白面做的金银卷,递给老几。干部们从来不和犯人们一块吃饭,即便犯人恰好在干部家干活,恰好赶上吃饭。
老几想,他刚才幸亏没有脱口说出欧米茄的高山反应。眼下他一个不小心就是大过失,过失在他的处境就是罪过,而罪过可以使等在槍管里的那颗子弹正义发射。
一邓一 指抬起头,看看自己媳妇,又转过脸看着盛粥的大碗。他拿起筷子,却没有伸进粥里。
“你的表咋停了你知道不?”一邓一 指是在问自己媳妇。
“嗯?”媳妇不懂地看看男人,又看看老几。
老几大口啃着金银卷,眼睛的余光观看局势发展。他坐在屋檐下的一个小凳子上,假装一直在观赏飞到小石磨上的彩毛公鸡。公鸡来回磨着它尖尖的嘴,像剃头匠在荡刀布上来回荡剃刀。
“你的表有高山反应。”一邓一 指说。
“啥反应?!”
“你说你没有去过海拔五千米的地方,你的表说你去过了。它只要一到海拔高的地方就闹高山反应。”一邓一 指声调平板地说。
“我又没上山!……”媳妇说。媳妇厉害起来很厉害。
“谁说你上山了?”一邓一 指笑了笑。“老几,咱谁说她上山了?她自己说上山的吧?你是不是听见她自己说的?”
老几突然明白了。一邓一 指设的陷阱不是为了陷他老几,是为了要逮住媳妇和媳妇的情人 。他推测媳妇的情人 是毕队长,因此他把老几安插在毕队长的中队,给他当看守媳妇儿的暗哨。这个男人是真一爱一他媳妇儿。
“老几,你不是看见我家颖花儿一妈一去毕队长那儿了吗?”一邓一 指说。
老几这回真结巴了。女人厉害地看着他,掩盖着她可怜的处境。犯人老几的一张嘴就是一道闸,关乎她的生死。但她的眼神又那么厉害,随时会冲过来堵老犯人的嘴,掐老犯人的脖子,只要老犯人敢作一个字的证。
“没、没、没……”老几说,“没看见!”
女人眼睛柔和了一些。
“我一操一,你不是说看见了吗?还跟我家颖花儿一妈一打了招呼!”一邓一 指眉毛立起来,指着老几说。
一邓一 指的突然袭击太突然了,老几不知道该怎么招架。他一边结巴着叙述自己昨天的工作日程,一面以结巴拖延时间,分析局势:昨天他确实跟一邓一 指媳妇挥了手,难道一邓一 指除了安插他还安插了别人?这位“别人”不但发现他媳妇的不忠实也发现了他老几的不老实?但老几记得很清楚,一邓一 指媳妇坐在拖拉机上的时候,牧业中队办公室帐篷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连毕队长都受了一邓一 指的暗中派遣,用来考验他媳妇的忠实贞洁。这怎么说也不合情理。
“他说他看见你了!”一邓一 指对媳妇儿说。“他现在怕事,不敢承认了!”
“你看见谁了你?!”女人向老几一扑,但被一邓一 指扽回去。她反应很快,借着一邓一 指扽她的力,就给了一邓一 指一巴掌。
“啪”的一声,几乎与那个耳光同时,一邓一 指的手槍已经比划好了,人一个箭步退后到理想的射击位置。
“反正你俩有一个在撒谎!我今天非毙了撒谎的那个不可!”一邓一 指说。
老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站在了小石磨旁边,似乎绝望中他想蹲到那后面去,把自己藏起来,能藏多少是多少。
“我没撒谎!”女人的嗓音像一只大一鸟。外面孩子们的玩闹声一下子停了。过了一会儿,才又续上。
“老几,那是你撒谎了?”一邓一 指的手槍对准老几。
老几摇摇头。他觉得自己随时会坐到石磨的边沿上;他太虚弱了。人在恐怖和两难的境地是要被消耗大量热卡的。
“你转过脸去!”一邓一 指低着头,槍口拨拉几下。“一操一,叫你转过脸去!”
老几这才明白叫的是他。他转过脸,眼睛看着灰砖白缝的墙壁。原来他的一生会这样结束。击毙他的理由将是什么呢?老几被叫到家里来修理钟表,企图逃跑,或者企图行凶,被就地击毙。
“老几,我再问你一遍,看你还敢跟我撒谎不。我的槍可听不了撒谎!”一邓一 指说。
老几的手垂在下面,悄悄地扶着墙,不然他已经倒下了。
“赵翠兰,我也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不说实话,我这一槍就让这个老头儿脑瓜开花!你到底去了山上没?”
一邓一 指媳妇儿不说话。渐渐的,背着身的老几听到她的低声哭泣。
“老几,你呢?!想好没有?说实话还是接着说谎?!”
老几说,颖花儿她一妈一上了山没有,他不知道,因为他没看见。老几说这句话的时候,脑子和嘴巴的连接中断了,话说完脑子才跟上来,并且意识到自己刚才连伪装结巴都没顾上。他为什么要冒死掩护一个荡一妇?也许还是他那个老毛病:见不得女人可怜。
身后没有声音了。老几一动也不敢动,抵住墙壁的十个手指尖越来越吃力,开始失去知觉。
“吃饭。”
老几听见一邓一 指平和的声音。那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接下去老几听见一串塑料底的脚步“噼噼啪啪”由院子进了屋。那是又平又大的脚掌发出的脚步声,在夯实的泥土地上跑起来如同拍巴掌。
“老陆,吃饭。”
老几慢慢转过身,眼睛不抬,走向他刚才坐的板凳。
“坐这儿来吧。”一邓一 指说,同时拍了拍桌子。“就用这双筷子。”
老几还是不抬眼睛,低声道了谢,慢慢走到一邓一 指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拿起那双被指定的筷子,十分乖觉。女人的哭声被什么捂住了,老几担心她会把自己闷死。
很久以后我祖父还记得跟一邓一 指一块吃的那顿晚饭。
在一邓一 指死了以后,老几还记得自己坐在那个小方桌边,吃着一邓一 指媳妇做的凉拌黄瓜,干煎湟鱼。一邓一 指福气不浅,有个厨艺不错的媳妇。那个小方桌是某个犯人木匠的手艺,一精一致朴素,木料是一般的杉木。那顿晚饭两个男人都没再说话,都在听着屋里的哭声。哭声渐渐停息。一邓一 指从凳子上站起,进了屋。
从一邓一 指家回到号子里,老几想到男人对女人的一爱一也是一场病。各种病状都是一爱一。一邓一 指有点好东西都让他媳妇挂上、戴上;她所能得到的好东西是他的一爱一,拔一出手槍也是他的一爱一。
老几目前对婉喻的一爱一是什么呢?他想了好几夜,终于想出来了。他的一爱一应该是一张离婚协议书。他的刑基本加到头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控就可以把他的刑加到极致。他希望自己被冠有最终罪名毙掉时,他和婉喻不再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因而他对婉喻和孩子们的连累就被降低到最低程度。婉喻一定会理解,这是他在一爱一她,一爱一孩子们;这是他对他们生活唯一的福利提一供。这一想,他觉得自己简直混账,这么多年来,怎么刚想到这么一种一爱一的表达形式?!
第二天,他利用抄写报表在中队办公室里磨洋工,等着一邓一 指来视察工作。一邓一 指每天骑马到各中队跑一圈。
一邓一 指来的时候是下午两点,他一见老几就露出一点恼羞成怒的脸色:老几参演了他家的一场好戏。老几跟他谈起自己的离婚计划。一邓一 指狐疑地盯着他。老几是这么解释的:离婚是为了婉喻有个安全清净的晚年。一邓一 指想了一刻,点点头,认为老几是对的。一个不能提一供全家吃穿的丈夫,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