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好一会儿惊愕莫名的静默,葛多芬伯爵才把宾客带开。崔先生跑到恶魔身边,把它的身子翻过来,帮助它站起来。等那马儿回到马房之后,那马夫便尾随伯爵而去。他得先听候命令,才能去见阿格巴。
与此同时,阿格巴已经回去工作,免得让人看见他多么开心,直到天色黯淡下来,他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好事,也才体会出事情的严重性。他擅自做主,让闪跟恶魔打了一架,恶魔是伯爵希望之所系,闪说不定会要了他最心爱的马儿的命呢!
小男孩很艰难地吞着口水。他伤了一个最善良的朋友的心,他已经准备接受任何惩罚。
因此,他站在闪的马房里,看见崔先生迅速迈着细长如蜘蛛脚的双腿朝他走来时, 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那马夫两手各提了一盏灯,映照出狭长且骇人的身影。
“阿格巴!”他一旦走到听得见的距离时,便大声喊了起来,“我就在门边把话说了吧。”
崔先生这番话倒是说得毫不迟疑,而且一点儿也没结巴,活像是他已经把要说的话团成一个球,这会儿只消放开就行了。
“伯爵不要你了,”他宣告道,“他不希望任何人当着他的面再提到你,或者是你的马,他也不想再看见你,永远也不想,永远!你听见了吗?”
阿格巴低下头,他懂。他想到麦穗纹,并且不由自主地开始抚摸闪胸前旋转的纹路。
“看着我,你这笨蛋!手指头别去碰那匹劣马。给我好好儿听着!你那匹劣马只配吃猫肉。可是伯爵大人却叫你立刻替它上鞍具,然后跟随北极星一直走到幼普客栈,快上马鞍吧!”
阿格巴走去拿鞍具,他把它放在闪的背上时,双手不住发着抖,闪朝崔先生的方向伸长脖子,它的嘴张得老大,露出一口牙,发出一声高亢、有力的嘶鸣。
“你这鬼东西!”,马夫啐道,“这会儿你尽管笑吧。你跟你那戴着兜帽的乌龟男孩,还 有你的猫,都得去威肯沼泽,你们都得在那个阴暗的沼泽地过上一辈子。”
阿格巴觉得一阵发冷,夜里的雾升起来了,令他回想起新门监狱湿冷的空气。
“冷到骨头里去了,是不是,阿格巴?”马夫讥笑道,“你和你那从书里找出来的鬼名字!现在我们倒要看看,它能不能帮你看懂指示,你到幼普客栈时,就会看到墙上的几个大字,它们是这么写的:‘别急,到任何地方都要五英里远。’”
崔先生抓抓脑袋:“哇!”他惊呼道,“或许你认字就跟你讲话差不多。不过不打紧,只要跟着北极星,肯定找得到那间客栈,然后向右转,再走五英里,你就会碰到……”说到这儿,那马夫把脑袋凑近阿格巴的头,这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一个的字:“……你就会碰到威肯沼泽,在那泥泞的沼泽里,你会发现一个像鬼似的茅舍等着你。”
阿格巴的手霎时变得冰冷无比,他只能勉强扣好闪肚子上的系带。不过他最后仍然准备就绪,鞍袋里只放了闪的擦身布和公爵夫人送给老疯猫的一个线轴玩具。
“伯爵大人对你实在太好了,”马夫为他打开马房门的时候咕哝道,“他叫我在你的马镫上各吊一盏灯,你才不会掉到沟里淹死了。不过我倒觉得这样把你摆脱个干净也好,我就不必按照命令,每两个星期都得给你送大麦和燕麦过去。”
他靠得那么近,粗硬的头发都刮到阿格巴的脸了。“是我的话,”他的嗓音粗哑,“我宁可早点儿给人活埋,也不要在沼泽地待一个晚上。”
老疯猫开始紧张地大声喵喵叫,它纵身一跃,跳上崔先生的头,再从那儿跳上闪的鞍具,它高坐在闪的背上,低头俯望那马夫,仿佛是在说:“踏脚石!你不过是块踏脚石罢了!”
那马夫歪扭着脸看着猫:“哼!”他斥责道,“你跟你那哑巴朋友,也只能在沼泽地讨生活!”
这时阿格巴翻身骑上闪的背,人、猫、马搭档于是进入夜色之中。
尽管崔先生确实遵照伯爵的命令去做,沼泽地的日子仍是难过的.当路口可以走的时候,他会交代一名佃农,把大麦与燕麦送到沼泽。一旦卸货,此人立刻策马,掉头而去。
等他走了,阿格巴便生起一团炭火,做大麦粥分给大家吃。
偶尔,阿格巴也会在蜿蜒的小溪中叉几条鳗鱼或是梭子鱼来吃,不过因为他没有尖锐的棍子当矛枪用,动作便十分笨拙。况且溪流岸边的芦苇跟剃刀一样锋利,剐得阿格巴手脚都是伤,逼得他只好用缠头巾裹住手脚。因此他与老疯猫并不常能够享受到鲜鱼的美味。
在漫长的夜里,阿格巴听着风声呻吟、猫头鹰咕咕叫的时候,不禁想着崔先生所说有关威肯沼泽的话倒是没错,这真是一个阴沉的地方。
冬天的时候,这一人、一猫、一马安身的茅舍墙壁上覆满了白雪。阿格巴的心思于是飞回到他为闪许下的那些承诺,这时他会看看闪的眼睛,想知道它的紫色眼眸深处,有没有一丁点儿不信任的神色。
他得到的唯一的答案,就是闪用嘴唇轻咬着他的脖子。“我们是一起的,”它用它自己的方式说道,“我们三个都得在沼泽过日子!”然后它紧张地抬起一只前腿,刨着茅屋的地,仿佛是想到屋外呼啸的寒风中奔驰。阿格巴于是抓起马蹄,感觉一下它的状况有多好。“你瞧!”他会这么告诉自己,“闪健康又强壮,麦穗纹的力量不会持续太久的。”他笑着去摸闪温暖且厚实的毛皮,再摸摸自己好长的头发。
冬去春来,四处散播的银莲花飘落于稀少的绿草之间,闪在地上来回打滚,想磨去它冬季厚重的毛。等它站起来的时候,草地上净是它掉下的一团一团的毛,它一转身,画眉、雀鸟、八哥便叼起毛,飞去铺它们的窝巢了。
又一年过去了,在这段日子里,除了那佃农之外,阿格巴只见过一个人,这个人自称是猎鸟人,因为他专门猎捕野鸭与野鹅。他好奇地用他鸟一般的眼睛打量着那三个被放逐的人、猫与马,然后他摇摇头走开了,仿佛他还 是比较喜欢独自一个人似的。
不过,威肯沼泽的野生动物倒是全心接纳了闪、阿格巴与老疯猫这三个搭档,蝴蝶停驻在闪的鼻子上,留下翅膀上的粉,算是一种信任的象征。阿格巴同一只乌鸦成了朋友,一分钟前,那乌鸦还 栖在他的肩头,一分钟后,它已经宛如利箭一般刺向天际。
威肯沼泽的日子并非总是乏味又沉闷,其中也有天气晴朗的时候,逢到日落之际,阿格巴与老疯猫便骑着闪,沿着长满绿草的堤道来到喝水的地方。这一段路程简直像是飞一般,因为闪已经卸下了马蹄铁,所以它的蹄子踏在草地上是静悄悄的,这三个朋友似乎变成一个整体,一起飞入黄昏的暮色之中,然后他们与野鹿、野鸭与鸥鸟之类的野生动物一起喝水。
一天,阿格巴正在整修茅舍的草屋顶。他朝远方张望的时候,发现一团灰尘飞扬起来,不只是一团,而是长长的一溜烟尘,似乎是许多匹马踢起来的。
他从屋顶溜下来,急急用目光找着闪。它就在不远的地方像小马似的前腿腾空,踢得好不高兴。阿格巴奔向它,把它牵进茅屋,再把门紧紧关好。等他再一次跨步出去的时候,几乎被老疯猫绊倒了。阿格巴赶快把猫儿也赶了进去,然后他站在门前,以他的手臂充当障碍。他害怕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闪生出一股莫名的害怕,这恐惧紧扯着他的心。
他迎着阳光眯起眼睛,这会儿他已经看出那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的货车,还 有一整队人马随侍在旁,他们正朝他飞奔而来。
他现在可以把那货车看得清清楚楚了。车身是闪亮的红色,正是当初罗珊娜到马戈时用的同一辆车!而且高高坐在驾驶位子上的,竟是崔先生!
崔先生挥动着他的帽子,然后他炫耀似的煞车。骑士们都跳下马来。
“嘿,喂……喂……喂,孩……孩……孩子,”那马夫兴奋得很,一边不住地结巴,一边朝阿格巴走来,“我们是来……来接你和那匹马的。”他突然发现只有阿格巴一个人,脸刷地白了。“那匹马,”他问道,“它没有死……死……死……”
就在这当儿,闪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崔先生的脸这才恢复了血色。“孩……孩……孩子,”他说话的口气好甜,“你还 记得那匹名叫罗……罗……罗珊娜的母……母……母马?”
阿格巴点点头,他的心脏跳得好快。
“嗯……嗯……嗯,我的孩子,约摸是一年前的一个早上,我去……去看它的时候,真是老……老……老天保佑,它身边躲了一匹好小的小马呢。”崔先生往前跨了一步,“而且,”他微笑着,露出牙齿间好大的缝,“那匹小……小……小马跟你这匹马,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格巴望着其他骑士,仿佛是无法相信那马夫的话。
“他说的是真的,”一名骑士笑道,“大家说是不是呢?”
“是啊!他说的是真的!”
阿格巴的心温暖起来,要是他能见到闪的小马,那该有多好!
“当然,伯爵,他很不愿意见到那匹小马,”马夫继续说道,“所以他替它取名叫作板子,因为它瘦得跟木板似的。他对我说,‘崔先生,就把它喂大吧,也别费劲儿训练了。’”
拉车的马儿开始刨起草地,崔先生于是命令他的助理脱下它们的络头,好方便它们吃草。
“现在嘛,阿格巴,”马夫微笑道,“你听着,板子快……快……快要两岁了,昨天,其他的两岁小马绕着场地赛跑计时的时候,板子也在围……围场里看,紧跟着你猜发生什么事啦?”
阿格巴用眼睛发问了。
“我告诉你,那板子,它跳……跳……跳过围篱,自已开始绕着场地跑了起来,而且赶上其他所有的马。它跑得像颗子……子……子弹那么快,一直到领先所有的马为止。其中有些两岁的马,比板子大了好几个月,可是没有一匹赶得上它。”
阿格巴简直掩饰不住激动了,他心中只有一个问题,那马夫立刻回答了,仿佛听到他问话了似的。
“是的,孩子。巧的是伯爵大人看见了全部的经……经……经过,他的眼睛整个凸……凸……凸了出来,我都可以在上面吊瓶子了,‘崔……崔……崔先生,’他说得好慢好慢,想要隐藏他的情绪,‘崔先生,’他对我说,‘我错了。也……也……也许阿格巴的小阿拉伯马才是生出优良新马种的高贵品种、去带它回家,崔先生!回家!’”
崔先生的脸一扯,笑得好灿烂。“所以我们就来啦,孩……孩……孩子,等着带你的马风……风光地回家,还 给你准备了一件雪白的袍子和缠头巾,都是公爵夫人派人送来的,是打老远从摩洛哥寄来的哟。”
几分钟之后,两年来什么也没的穿的闪,第一次披上了一条毛毯,随即进入那闪亮的红色货车,同时,坐在它背上的老疯猫脸上也是满意地笑开了。阿格巴站在货车的后头,隔着木桩的缝隙往外瞧,他听见抽鞭子的声音,感觉出脚下的地板震颤着。他看见那些身穿漂亮红色外衣的随行人员各就各位,他弯下身子,一手按住闪的那颗白点。
闪终于得到它应得的荣耀了!一切终于走上正轨了!
向马戈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