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车夫允许阿格巴住在他的棚子里其实并非出于善心,而是因为他用得到这个男孩。他早就需要一个人每天早上替他装货上车,如今一个奴隶自动送上门来,简直就跟做梦似的。而且他一毛钱也不用花,也不用负责小男孩的吃穿。
阿格巴放弃了唤醒人的工作。他转而在白天帮市场的鱼贩与女菜贩的忙,于是晚上回到小巷子的时候,就会得到一些小礼物,都是些马儿与猫儿喜欢的小东西。
这是一组奇特的人、猫、马搭档。每天傍晚一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老疯猫便飞奔出棚子,一跃,就上了闪的背,喵喵叫着,以猫的方式对马儿说着话。
阿格巴会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等着叽嘎响的车轮停住,等着车夫低沉的咆哮声。每次都是一个样。
“你这哑巴!你这怪胎!跟一匹马和一只猫做伴儿!给我闪开!”
起初车夫任由阿格巴夜里卸下闪的马具,为它疗伤止痛。可是等他看见闪的眼里恢复了火爆的神色时,他实在很不高兴。一天,闪攫住他的裤子,狠狠咬了他一口,车夫立刻勃然大怒。
“这只野兽就套着马具站着睡好了,”他告诉阿格巴,“正好可以教育它对我尊敬一点儿!”他朝空中一甩马鞭,甩得啪啪作响。
不过,那车夫星期天倒是从来不到棚子里来,于是老疯猫似乎一整天都对闪低声呼噜着,闪也用它细细的、可怜的声音不时发出快乐的嘶鸣。至于阿格巴呢,他干起活儿来一声不吭,却是全神贯注。他为闪刷洗身子;他擦干它的毛皮,并且刷得整整齐齐。他用他从非洲带来的、剩下的最后一点儿臭奶油摩擦闪的腿。他梳顺了闪纠结成一团的尾巴与马鬃。他用湿树叶做的膏药敷在闪受伤的部位。他在闪的蹄子里塞满了泥巴。而且他一天喂它吃三次燕麦,都是用他自己的钱买的。
阿格巴一手掠过闪胸前的麦穗纹,或者是它脚跟上的那颗白点时,阿奇先生的话就不断在他的耳边回荡。
“白点与麦穗纹,一好一坏的征兆。一对一。”
入冬以后,白天越来越短,尽管有阿格巴的悉心照料,闪的毛仍然粗糙、耸立着,不如它在摩洛哥时那么浓密,那样光鲜。有时候到了晚上,它根本累得吃不下东西,顶多只能把阿格巴给它的食物衔在嘴里,随即无精打采地又把东西掉了出来。阿格巴一天天眼看着闪脖子部位的皮变得越来越松垮,它的眼窝也越来越深陷了。
一个冷风刺骨、死气沉沉的深冬清晨,那车夫一声刺耳的口哨,把人、猫、马搭档从沉睡中吓醒。他站在他们面前高兴地搓着手,他就喜欢这样的日子,昨天夜里的雨雪已经停了,空气冷冽无比,人们将会需要许多木柴生火,生意八成是好得不得了。
他两手插腰站着,一边唱着粗俗的歌,一边等待阿格巴往车子上堆柴火。通常柴火堆到大车轮的顶端时他就满意了,可这一天他却命令要堆得更高、更高。阿格巴想要阻止的时候,还 被他猛踢了一脚。最后,他还 不得不帮着用一根结实的粗麻绳绑紧木柴,免得木柴堆整个塌下来。
“嗬!嗬!”他快活地叫着,粗壮的身子一翻,便坐到了木柴堆上。“碰到这么冷的日子,我真为畜生难过,所以就让它们拉重重的车子,好好儿出一身汗。走吧!”他吼道,把他的皮鞭甩得劈啪响。
阿格巴看见闪把车子拉出棚子时,已经在结冰的坡道上滑了一下。他看见那车夫猛扯一下笼头把它拉起来,接着马儿与车便消失在黑暗中。
车子来到圣戴尼大道时,店老板才刚刚打开百叶窗,城里的蜡烛也才刚捻熄。
他的第一站是乡村旅馆——一个大门上雕有狮子的庞大灰色建筑。为了从侧门进入,闪必须从街道爬上一个越来越陡的斜坡。可是不管它如何努力,却怎么也无法在结冰的圆石子路上站稳。它蹄子里结满了冰块,经过好几次的尝试,它仍然在坡道的最底下拼命地往上爬,却又一再地滑开。
那车夫的脾气快要按捺不住了。他的马鞭横过闪瘦削的臀部,最后他索性站起来,一鞭子抽在马儿的耳朵上,嘴巴里更是不停地吼叫与咒骂。
“你这怪胎!你这没用的劣马!往上走,你这拉车的畜生!”
闪的胡须已经结成冰柱,它的身体却整个儿汗湿了。它继续往上爬。它低下头,马鞭抽在它身上的时候,它用力一拉,车子居然动了,仿佛出于什么超自然力量似的,闪一步步爬上坡道。然而就快要爬到顶的时候,它的脚开始打滑,它用脚扒着,那根鞭子劈啪作响,鞭子深深划破了它的皮。不断呻吟的它试了一次又一次,它的血管鼓胀得快要爆了。
尽管天气恶劣,过路的行人仍然停下来看。一名扛水的男子放下他的东西往前跨一步,似乎要抗议的模样,可是一看见车夫那张死灰的脸,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闪拼命地吸气,它的鼻孔翕动着,露出了里面的红色。它再一次顶着马具的项圈往上爬。它奋力想要站稳脚步。旁观的群众也跟着它一起拉,大家的呼吸都很沉重,他们的肌肉都紧绷着,仿佛尽力在帮忙,可是一点儿用也没有。闪发出低低一声呻吟,随即弯膝倒卧在地。
此时一大群人已经围拢过来,好几条狗也开始狂吠,那车夫仍然猛扯缰绳,企图靠蛮力把闪硬拉起来。可是它被车子的两条车轴卡在中间动弹不得,它眼里满是惊惶与恐惧,嘴巴流着血。
那车夫纵身跳上了铺着石头的马路,接着用一根木头撑住车子。“现在,”他对人群大声吼道,“我打算用我自己的木柴在它的尾巴下面生一把火,八成可以让这头倔脾气的畜生站起来!”
他伸手要拿柴火的时候,一名气宇轩昂的英国人走入人群当中,他身穿无领的黑色大衣,头戴一顶奎格教派的宽边黑帽。尽管他的衣着与举止十分冷静自持,眼里却掩不住一股怒火。
“这位朋友,”他操着标准的法语对那名车夫说道,“我一直想要一匹安静的老马。”他掀开大衣,从内袋里掏出一把金币。“我准备,”他从容地说着,“出价十五枚金币买那匹马。”
一见到金币,那车夫的嘴便不知不觉张得老大,眼中也多了一抹贪婪的光芒,他放下木柴。“十五枚金币买一匹没啥用的劣马?”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的,朋友,”那奎格教友点点头,“我需要一匹块头儿比较小的马儿,送给我的女婿本杰明。”
这会儿连旁观的一群人都睁圆了眼睛。哇,十五枚金币可以买到一匹漂亮的骏马呢!
“我想你也要我的车子和木柴吧。”那车夫假装可怜地说。
“我只要马,”那奎格教友回答,“我是来自伦敦的柯杰若。你并不认识我,很难很快下决定。快把那可怜畜生的马具卸下来,否则我就改变主意了。”
那车夫粗鲁地开怀大笑,然后把马鞭交到柯杰若的手里。他看了金币一眼,这才要转身去解开闪身上的东西。可是他动作太慢了,一名棕色皮肤的瘦小男孩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早已经跪在马儿的脚边,解开了它的马具。更让大伙儿吃惊的是,一只虎斑猫从男孩的兜帽里探出一颗头来,而且开始舔那马儿的脸。
此时响起了一阵笑声与掌声,听来倒颇像是一群观赏木偶戏的观众,而不像是清晨赶路要忙着工作一天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