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奎格教友柯杰若是个退休的商人,他在伦敦市郊有一块土地。那匹负载过重的马儿悲惨的遭遇打动了他,促使他采取行动。如今他又看见一位也需要帮助的男孩。
“在一个长满树木的山脚下,”他告诉阿格巴,“我有一间老谷仓。那儿已经好多年听不到马儿的嘶鸣与猫咪无声的脚步了。欢迎你和你的猫一起过去那边住。这匹可怜、衰弱的马需要你们俩。”
就这样,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闪、阿格巴与老疯猫已经动身前往英国了。
阿格巴看见柯先生舒适的谷仓与山坡牧场的时候,他十分肯定麦穗纹的厄运已经结束了。
柯杰若的妻子已经过世,于是他把家务交给考太太打理。她是位妈妈似的胖妇人,两只眼睛好像黑色的葡萄干,脸颊上永远都是红彤彤的两块,仿佛她刚刚在生火一般。
考太太不但抽得出时间烤大块的羊腰肉、搅拌布丁与做蛋糕,也有空伺候柯先生的女儿,更有办法照顾她新生的婴儿。至于本杰明嘛,考太太为他在餐桌上留了一个位子,顶多对他生硬地点点头,道声早安,仅此而已。
“本杰明不是个东西!”她不止一次对柯先生说道。虽然柯先生内心也赞同她的话,但为了女儿的缘故,他仍试图尽力而为。何况他生来就是奎格教友,因此他视上帝的所有创造物为朋友。
“本,”他从巴黎回来之后不久,对他的女婿说道,“我要给你一个惊喜,跟我来。”
本杰明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跟随柯先生走下山坡,来到谷仓。他们眼前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脱下兜帽的阿格巴正在为闪膝盖长出来的一束束白毛染色,那些都是它在巴黎街上割伤的地方。老疯猫则坐在闪的背上,整理自己的胡须。
“早安,我的朋友。”柯先生轮流跟阿格巴、闪与老疯猫点头致意。
柯先生的声音听在闪的耳朵里十分愉悦,阿格巴把染料敷在它身上也让它觉得好舒服。它站着一动不动,活像是博物馆里的一匹马标本。
“我出于同情买下这匹可怜的马,”柯先生对他女婿说道,“它因为年龄和受虐待的关系,一副骨瘦如柴、弯腰驼背的模样。可是有了这个男孩的悉心照料,它一定会结实起来,成为一匹不错的马,供你代步用。”
“是,岳父,”本杰明一边回答,一边调整他黑色假发上的帽子,“我想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已经一年多了。 ”
柯先生的脸渐渐气得泛红,他似乎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然后他才勉强控制他的语气、“一匹马,是的,”他说,“可是一辆马车就不行!马车是不必要的,因为它不过是虚荣的装饰品罢了,骄傲与自负违反我的原则。”
“可是,岳父,”做女婿的恳求道,还 紧张兮兮地咬着嘴唇,“我从来就没骑过马!”
“呸!胡说八道!我可以跟你保证,连小孩儿都骑得了这匹安静的马,这种马正适合你这种布商,我已经想象得出你骑着这匹马在乡间行走,向家庭主妇叫卖的模样。”
本杰明的脸变得越来越苍白,白乎乎的仿佛一块面团。他斜眼看了闪一眼,闪动了动耳朵,有点儿警告的意思。
“我看最好还 是,”柯先生说着,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份历书,“最好还 是等到,嗯,第三个月的第四天。历书上说,到时天气比较稳定,这匹马应该可以慢步小跑了。要不要在第三个月第四天的上午骑第一次呢?”
本杰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第三个月还 早得很。“就这样吧,岳父,”他高兴地说,然后眯起眼睛来看看太阳的位置,“考太太可能正在为我们的下午茶准备点心呢,我们还 是走吧。”
阿格巴目送两位先生走上山坡——柯先生的大跨步和本杰明急促的步伐,然后他继续治疗闪的疤痕。
随着春天的到来,闪已经不再营养不良。它渐渐像一匹真正四岁马儿的模样。它的毛再一次泛着光亮的金色,浮现的血管也变得粗大且饱满。
在考太太亲切的呵护之下,阿格巴也强壮起来。她在他的盘子里堆了满满的鸽肉派与饺子。等她发现小男孩特别爱吃点心的时候,她便留意每天都让他有足够的乳酒冻,或者是杏仁蛋糕,或者是苹果面包可吃。小男孩在吃东西的时候,考太太一直说个不停,他压根就没有时间慢慢去听懂诸如此类的英文字词:吃,可怜的孩子,一点儿蛋糕,美丽的女儿,不是东西。考太太甚至抽出时间,利用她的食谱教阿格巴英文字母呢。
他也让她看他袋子里的护身符与闪的血统书,算是报答她的好心。她当然看不懂阿拉伯文,不过仍然对它的重要性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第三个月的第四天破晓,尽管历书说天气会较稳定,这一天仍然细雨蒙蒙。不过柯杰若不是会受天气左右的人,他一大早便把女婿叫起来,甚至还 为女婿的帽子上面加上一层油布,又准备了一件油布披肩。
阿格巴牵着装妥鞍具与马勒的闪走出它的马房,接着爬上蜿蜒的小径,来到大宅前面。马儿对朝它走来的人影看了一眼,然后它的耳朵往后一转,随即突然停住脚步。它的鼻子对那偌大一团的油布披肩喷气。它倾听那油布被风吹得劈啪作响的声音。它想必觉得本杰明根本就是什么可怕的庞然怪物。阿格巴好不容易才压住它飞奔回谷仓的冲动。
本杰明看见闪的时候,也是脚步一顿。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膝盖仿佛就要瘫软下来。如果闪怕他的话,显然他怕闪的程度至少多上一倍。
“别害怕,孩子,”柯先生说,“是你的油布披肩惊吓到马。尽管走过来。”
阿格巴牵着闪到踏脚石旁,然后握着缰绳站在一旁。
“来,来啊,本!”柯先生鼓励着他,“不要让马儿感觉出你在害怕。来,你自己拿着缰绳,然后翻身上马!”
怕得发抖的本杰明接过缰绳,然后右手抓住他的左脚,想要插入马镫。可是他却一脚狠狠刺到闪的肋骨。
闪迅速一扭头,撞掉了本杰明的帽子,并且一口咬住他的黑假发,可是闪一尝到那发油的味儿,立刻把假发丢到湿淋淋的小径上。
本杰明气坏了。“即使送掉性命,我也要骑这畜生!”他咬牙切齿地说。他胡乱地戴上假发,一条腿绕过闪的背,重重坐上了马鞍,随即突然扯起缰绳。
闪好比逃出谷仓的麻雀,它猛地大转身,接着是一个漂亮的飞翔动作,朝安全的马房飞奔而去。它冲进门的时候,本杰明被撞下马,掉进一个泥坑里,摔了个四脚朝天。他的裤子湿透了,差点儿喘不过气来。
仿佛这一天惹的麻烦还 不够似的,老疯猫又蹦上了他的头顶,照着他的脸尖叫一阵,把那黑色假发彻底毁了。
那天下午,阿格巴清理闪的马具时,不时发出一种听来颇像是咯咯笑的细微声音。连老疯猫脸上似乎也带了一抹得意,它就趴在闪的颈脊上,望着阿格巴清理马儿身上的泥巴。
突然间,阿格巴一抬头,看见了手拿《圣经》站在门口的柯先生。他的脸看来老迈且满是皱纹,他静静地站立良久,他与男孩之间是无边的寂静。
终于他开口了,说的都是阿格巴懂得的简单的字与短短的句子。不过,即使他什么话也没说,阿格巴也能了解。
“你跟你的马和你的猫永远都是我最心爱的,”柯先生欲言又止地说道,“你要想办法了解,孩子。”
阿格巴凝神注视柯先生那一对深邃的蓝眼睛,他自己也已经泪眼模糊。
“是我的女婿,孩子,”柯先生继续说着,“他因为今天早上摔那一跤下不了床,而且对那件事很不高兴。他希望立刻把马送走,而我的独生女汉娜,也替他求情。”
阿格巴这才注意到,他一直都在抚摸闪胸前的麦穗纹,心里不禁怕得发冷。
柯先生看见小男孩脸上害怕的神色,于是伸出一只手来,温柔地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没事,孩子。我只是把你的马卖给红狮客栈那位好心的老板威罗杰先生。旅行各地的商人碰到自己的坐骑走不动了,就会跟他租马匹,等到商人又回到附近做生意的时候,再把马匹归还 威先生。别怕,孩子,威罗杰会善待你的马。他也已经跟我保证,一定会为你和你的猫在马房之外找一个安身之处。明天早上,他就会过来带你们走了。”
“现在,”柯先生说着扶了扶他的方框眼镜,“让我们读一两段《圣经》中的句子,好让我们心情愉快些。然后我就要离开你们,不说再见了。”
柯先生站的位置,正好让阳光落在肩膀上。他打开《圣经》,岁月似乎突然消逝了,他的脸上带着微笑。“那匹马,”他津津有味地念道,“因它的力量而喜悦……它一步一步走在山谷中……它并不害怕……它猛烈且愤怒地驰骋在大地上。它在喇叭声中说着,哈,哈!”
柯先生合上书的时候,脸上掠过一抹几近是眨眼的神情,然后他转过身子,活泼如孩童似的跳过本杰明摔落的泥坑。
阿格巴好像听见他咯咯笑了一声,然后又从雾中传来一句话!“它在喇叭声中说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