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看见一只小船远远地驶来,船上的人飞快地划着桨,但它刚才离开的岸边也同时传来各种声响,英语和西班牙语的叫喊声以及打枪声在港口回荡。烽火点燃后,不稳定地闪烁了一阵就熄灭了,因为那些本来负责照看烽火的人,也急切地举着燃烧的树枝加入了行动的队伍。后面船上的人发现自己离前面的船不算太远,就更加奋力地划桨,企图追上那些逃亡者。
在明亮的星空下,这一发生在棕榈树环绕的港湾里的闹哄哄的行动似乎显得微不足道。虽然荒山的斜坡此刻像内壕一样高高升起,超过了港口,但在白天它就显得很矮小。这样的夜晚,高远的星空使得连绵的山脉看上去成了不起眼的小山丘,而许多响亮的回音在如此辽阔的地方也变得十分微弱。
尽管最前面的小船上的人划桨的动作显得很笨拙,但他们坚持不懈的努力使得他们一直领先,直到他们划到轮船的阴影里、举起桨大口喘息的时候,相比后面的追赶者,还是遥遥领先。
“绳子,笨蛋!”老大叫骂道,“快抛绳子下来!绳子!把我们抓到的这只鸟捆起来后吊上去!现在,我的心肝们,把他高高吊起来——让他在那儿高高地晃荡!干得好!我要让他吊在那儿,虽然干这事可能会使我自己的脖子被套上绞索。船头和船尾的绳子快点准备好!很好!大家排好队!你,先上!然后你!我们都能上去!来,把小船扣好,拖到大船上去。上面的人呢?干得好,加克比!起锚,开始航行!”
爬上船来的人的神态中明摆着他们有故事要讲,但现在情况紧急,没有时间去讲。后面小船上追来的人已经收起了船桨,小船随着起伏的波涛而摇摆,很明显,他们来得太迟了,抓不住那些逃亡者了。虽然旁边那艘陌生的船上有打斗的迹象,但它似乎拒绝外人的干涉,老大也没有心思去跟他们打交道,他骂骂咧咧地在甲板上巡视着,把船员们赶到上面或下面的岗位上去工作。
他的叫骂声此起彼伏:
“快拉,猪猡!”
“用劲举起来,你这喝醉的狗!”
“快松开气象支架!你想活命就跳过去!”
“拖,那儿,快拖!水手长,拿绳子去抽他们,让他们干得卖力点!”
“来人,把主要的顶帆弄干净!年轻人,把它升到帆桁顶端!刀子,你这死狗,拿刀子!利落地割断束帆索!舵手,转舵要多使劲,再使劲!开稳一点!”
而后,亨利在后甲板上用他那一贯低微而快速的声音喊起来:“可以转动的枪炮已经准备好了,汤姆。我们可以首先开炮。”
“很好,我说!”老大回答,“如果射出去的第一炮有问题,就改用第二架炮。”
他们看见船首楼上擦亮了一根火柴,稍停一会儿,火光冒出来,点燃了大炮。炮里装了很少的弹药,如果追赶的敌人想要登上船,就开炮射击他们停在远处的小船。随着一道光焰,炮弹飞了出去,射向亨利所指的目标。他们的射击成功了,对方传来了一阵呼叫和一串咒骂,星光下,隐约可以看到被击中的小船在狼狈地摇晃。
一个水手在擦拭大炮,亨利在炮杓里装满弹药,做这些的时候,他的身体始终小心地离开炮口。他把炮杓放回炮膛,试着转动了一下,又再一次把它拉出来,晃动着清除干净多余的弹药,用撞锤把弹药塞紧,再加上炮塞,而后,他带着恼怒的神色匆忙地下令开炮。
老大得意地从牙齿缝里笑起来。“你下去,加克比,”他喊道,“给那些追击者一个重磅炮弹。现在,击沉那几条水蛇,我们离开这儿就算值了。加克比!加克比!我在叫你!”
可是,船上没有老加克比的回答。
水手长菲尔回应道:“他走了!”
“走了?”老大问,星光下,尽管他的脸色并没怎么变,但是声音里还是有些东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走了?”老大重复说着,在黑暗中俯下身子。他的腰弯得很厉害,阴影掩盖了整张脸,因为上面的星光照不到下面,但人们还是可以确切地看见他举起手,对水手长招手示意。
菲尔看见那长长的手指头的召唤,爬上梯子,走到老大身边。
“你说他已经走了?”老大轻声重复问。“他什么时候走的?”
“我不知道。我到下面去吃晚饭时,他在上面看守甲板。”
“他怎么走的?”
“我也不知道。但是当我在大船舱里的时候,有三个陌生人从走道上进来了——”
“你说三个人?”老大身体向后仰,交叉起手臂,虽然他似乎很轻松地在微笑,但其实他对水手长讲的事情非常在意。
“那么后来当你走上甲板时,加克比已经走了?”老大又问,停了一会儿,他拍着栏杆说:“你读过书,你能不能在大海上导航?”
“我能。”
“好的,现在我们需要像你这样懂行的人。你我在大路边初次相遇的那天真是奇怪的一天,我还记得那个胳膊底下夹着书大声叫嚷的家伙,他也许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无聊,于是就像一头被激怒的熊那样胡乱消磨了一个下午。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居住在比迪福德,我们常常拿他寻开心,但是加克比却从中看不出任何可笑之处,他也从来不去逗那个家伙。”老大坦率地看着菲尔,微笑着,“事实上,那天我与马丁做了一个很少见的游戏。马丁的头脑只会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但他就会干这个,而后拍拍屁股溜走。现在,加克比已经走了!让他去吧!在我的大限到来前,无论怎样,我都要努力争取获得一次成功。走吧,水手长,去仔细观察海面。记住:我不叫你离开,你就不要到主桅后面来。”
菲尔爬上梯子,老大又不放心地说了一遍:“水手长,记住:我不叫你离开,你千万不要到主桅后面来。我对你充满爱,但是我要让你知道,我想干的某件事情不希望被你打断。”
虽然汤姆·乔丹对他说话的态度很和蔼,但是菲尔还没有傻到看不出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他在船首楼边停下,回头看见老大在给舵手下某个指示,但那指示绝对不会是关于航船的,因为此刻船已经完全驶离了那个港湾,沿着海岸航行,后面没有任何追逐的迹象。而后,老大从后甲板上下去了,依次对几个人吩咐几句,然后叫道:“过来,马丁!过来,鲍尔!去把那家伙带进来。”
说完,他走进了大船舱,人们听见他和亨利在谈话。
马丁和鲍尔走到船舷边,那里躺着一个人,是他俩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拖上船的,上船后,他自始至终不动一下,即使此刻被抬起来,他也不吭一声。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他拖进了大船舱。门关上了,里面好长时间听不见动静。
这件事对某些人来说是一个秘密,水手长也被蒙在鼓里,但是从那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中,可以发现,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多于一无所知的人。船头冲进汹涌的波涛,颠簸着前行。起风了,海浪拍打着船身,浪花溅到了甲板上。天空布满乌云,越来越黑,眼看着大雨就要来了。但是船上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安静,人们忍耐着,紧张地挨过一分又一秒,终于,大船舱里传出了一声低低的叫喊。
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甲板各处,听见声音都受了刺激,面面相觑着,但是菲尔一下子跳了起来。
“坐下,小伙子。”木匠说。
“松开你的手。”
“不,我的手拉住你的胳膊会对你更好一些。”
“放开手!不要阻拦我!”
“不,我在执行命令。”
从船舱里传来了第二声叫喊,菲尔将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按在了剑上。
“当心点,水手长,不要做傻事,甲板上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负责看管你。”
果然,坐在主桅杆边的三个人站了起来,紧盯着菲尔和木匠,其中一个慢慢地走了过来。
尽管菲尔并不害怕和他们进行艰难的打斗,但他也不是一个大傻瓜,他立刻觉察到:在这样复杂奇特的环境中,许多人都对他充满了敌意。他的心怦怦跳得飞快,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会怎样处决他?”他问道。
“他会得到他该得的一切。”那个朝他俩走来的家伙说。
菲尔下意识地看看远处黑漆漆的海岸,木匠的那只独眼注意到了这个微小的动作,而且他那并不聪明的头脑明白了菲尔的心思。
“不,”他说,“那是一个疯狂的幻想。”
木匠把手指插进胡子,他本性还是很善良的,并且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水手长,他真希望自己能够从这种看守的职责中解脱出来。但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谁都不能不听老大的安排。他深呼吸了几下,耸耸肩膀,力图把事情做得好些。“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听说曾经有个人,”他说,“他被抛在了大陆的岸上,在墨西哥或者其他类似的地方。他的名字叫麦尔斯·菲利浦,后来落到了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手里,我们可以把他的遭遇当做一个警戒。他们把他丢进了监狱,在那儿他差点饿死;而后他们在审讯中对他严刑拷打,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不少同伙被毒打致死或者被送到战舰上去了;而他自己和另一些人则被卖做了奴隶。他的经历非常悲惨,几乎濒临死亡,当他听说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在那海域后,便跑去加入了他们的团伙。但是,后来他又被抓了回去,这个迈尔斯·菲利浦重又被关进监狱,两腿上戴着重重的枷锁;而后,他又一次逃跑,谢天谢地,这回终于从监狱中成功地逃走了,被带回了英格兰。他遭受了重重磨难,经历了印第安人、蚊子、西班牙人以及审讯中扑上来乱咬一通的狼狗的摧残,受过这种折磨的人,很少能活着去讲这段非人的经历。这些都是一个认识他的老人讲给我听的,这个故事被哈克鲁特先生写进了书里,所有读书人都能找到它。即使不是一个读书人,我也深深地把它记在心间,提醒自己不要贸然地离开船去登上陆地。”
甲板上很安静,只有木匠在絮絮叨叨。对于木匠讲的这个故事,菲尔连一半也没听进去,因为从大船舱里传来的那两次痛苦的喊叫声依然在他耳朵边回响,他的心思灵敏地跳跃着,警觉地看着周围人的表情,渴望能从中找到些关于那个叫喊的解释。
“告诉我,”他说,“你们在岸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木匠听后笑了起来,他相信自己已经把水手长从那个念头中劝了回来,觉得很是高兴。“啊,没什么。他们劝我们在门口放下武器,但是老大这匹精明的马不会轻易被好吃的燕麦所哄骗,当他潜入对方人群,微笑着向西班牙人挥手时,我的耳朵一直保持着警觉,忽然听到有人用西班牙语叫起来——因为我曾经花大力气学习过西班牙语,所以能听懂他喊的话:‘是的,就是他。’然后我对自己说:‘啊,上天碍了我们的事!这个声音我在哪里听过的?’老大听见我的话,转过身,在黑暗中看见了威尔。你知道老大的作为——很精明,但是脾气火暴。‘那儿,’他喊道,“是我的人!抓住他!’他刚说完,我就立即跳了过去,因为我靠威尔最近。那时候,镇上的人为了蒙蔽我们,好把我们骗上钩,特意没安排士兵去警戒。老大很可能也听见了威尔·坎特的喊声,因为他也懂一点西班牙语,他立即命令:‘回到小船上去,小伙子们!’因为如果威尔指认出这是谁、那是谁,那我们就会遭遇大麻烦了。我们冲过人群,聚在一起,搞了个突然袭击,架走了威尔,趁他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就坐着小船离开了。”
菲尔站起身,在甲板上走来走去,木匠和其他人都注视着他。有人面带怒容地悄声怀疑,有人则完全否定他,菲尔听见一个人大声叫道:“不,不,他是年幼无知的少年,只有他才喜欢那个家伙。”
木匠既不微笑,也不皱眉,虽然他对忠诚的了解远少于对自私的兴趣,他对船舱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并不感到不安(因为他对那可怜的受害者本来就没有多少好感),但他对那些自己喜欢的人则非常友好。尽管其他人并不直接斥骂菲尔,但显而易见,菲尔还是遭受了很多的谴责,这让木匠很伤脑筋。
“过来,小伙子,”他说,“来这儿坐坐,在这个美好的夜晚,好好放松一下吧。”
菲尔趴在栏杆上,双手插入头发,紧咬双唇,看着远处古巴的海岸。他并不害怕印第安人、蚊子和审讯,在他的心里,有一些东西比这些更让他恐惧。
艰难的喘息声从船舱里传来,让菲尔简直无法忍受,他拔出短剑,转身就想冲过去,但是站在他身后的木匠低声劝阻了他。“来吧,孩子,来吧!”他感觉到了木匠对自已的诚意,便不忍心再使用短剑去对付他,而他只有用剑拼杀才能摆脱那些阻拦他的长长的手臂,开出一条血路去解救威尔。菲尔要冲过去,可木匠伸出手臂阻拦,于是两人你左我右、你右我左地冲突了好一阵,正当其他人急忙要去支援木匠时,大船舱的门开了。
先是一阵响亮的大笑,接着传出老大的声音:“把他扔到驾驶舱里,给他戴上牢固的脚镣,他会感激我的慈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