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的死亡有许多种形式,相对而言,它是一件冷静的事情,而海上的死亡则更为恐怖,因为那里辽阔无边,一艘船在浩瀚的海洋中会显得非常孤独,水手们要承受好多天、好多个星期甚至好几个月的空虚和寂寞的煎熬,他们会记住航程中发生的一切灾难。当然,海上的死亡也和陆地上的死亡一样有各种方式。
迪文玫瑰号离开英格兰已经有一星期了,这天,当脚缆松开时,水手长突然向前摔倒,他紧紧抓住帆布的中部,但最终还是跌入大海,转眼就消失不见了,船上的人根本没法去救他。那松开的绳子末端还在桅杆上摇来晃去,甲板下还有他空空的床铺。爱嚷嚷的老水手长,带着他响亮的吼叫声和对音乐非常敏感的耳朵,在最后的一次冒险中永远地离去了。
这种风险是每个水手都必须面对的。人们离开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坐在一起谈论掉进大海的水手长,他跌落得那么远,沉得那么深,已经踏上了另一段漫长的行程,此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有人说:“你看见他跌下去时眼睛里绝望的神情了吗?”有人叹气道:“恐怕到了晚上,我们会听见他吹的笛子声。”另一个人则幽幽地说:“南迪·哈特将去住在老戴维·约翰的葬身之地,海中的美人鱼会围绕着他,他也会在那儿等待老朋友们去相会!这是个让人不舒服的想法。”
这时,一个小男孩——船长的贴身侍从,来到了船头。他轻手轻脚地爬过来——因为他只要一想到把自己的头放进大海这头猛狮嘴里,就害怕得浑身发抖。水手们拥在船首楼附近的一个地方交头接耳,男孩的身体几乎无法挤过那些桌子和长凳,但由于他们光顾着谈话或想心事,没有注意到男孩的来去,这倒反而让他感到很自在。他爬到菲尔的身后,在他耳边悄声传话:“船长要你去舱里见他。”
菲尔站起身,跟着他走去。
他走进那间很大的船舱,里面空无一人。他迷惘地站在那儿耐心等候,同时也好奇地打量起那富丽堂皇的挂件、宽大的椅子和摆满瓷器的柜子。桌上放着盘子,椅子上随意地搭着一件华贵的上衣。菲尔心想,那些在深海远洋的船长过的是王子般的生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等待着,越来越觉得不安,两脚来回换着重心。男孩早就走开了,房间里静悄悄的,听不见说话声,也听不见脚步声。过一会儿,船左右摇晃起来,菲尔向外跨出一步,想要稳住身子。门摇晃着开了,有人迈着沉稳的步子从船尾走来,弗朗西斯·坎德船长那瘦削而魁梧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迪文玫瑰号的船长抱着双臂站在门外,尽管他低着头,但是菲尔还是可以看到他那双浓眉底下的眼睛正凝望着什么。他的身体随着船身微微摇摆,内心依然在紧张地思索问题,以至于都忘记自己曾经派侍从去叫菲利浦的事情了。
菲尔只好继续安静地等待。当船冲进波谷又被汹涌的巨浪抛起来时,坎德船长戴在头上的宽边帽子忽前忽后地摇来晃去,但他还是沉浸在思考中。有只海鸟在船的上空盘旋不去。
过了好一会儿,船长才转过身,走进船舱,突然发现菲利浦站在面前,他笑着说:“我刚才疏忽了,把你给忘了。”他把搭在椅子上的那件外衣扔到一边,坐下了。
“你也请坐。”船长点头示意,“你是个很有经验的水手,技术很好、很全面,你以前服务的那个船长给你的待遇太低了。你有没有掌握航海的那套理论?”
“啊,先生,我非常熟悉星盘和象限仪,而且在刻度和表格上我也曾经花了很多心力。”
“那么,让我来考你一下。”船长吃惊地说,“墨水瓶和鹅毛笔就在你面前,选一张合适的单子,记下我给你的题目。”
当菲尔展开纸、拿鹅毛笔蘸墨水时,船长斜靠着椅背、半闭着眼睛在想问题。
“就出这个题目吧,”船长说,“有两艘船从同一港口出发。第一艘船朝着南——南——西的方向驶出了一定的距离,而后转变行程,朝西开出92里格①。第二艘船,驶出了120里格后,遇上了第一艘船。我要问的是,第二艘船的行程和角度是怎样的?第一艘船朝着南——南——西的方向开出了多远?伙计,你该怎么计算呢?”
(①里格,长度单位,用于英美国家,1里格约为3英里。——译者注)
菲尔记下问题后,皱着眉头研究起来。坎德船长背靠着椅子,嘴边挂着笑意,注视着正在动脑筋的少年。
过了一会儿,菲尔抬起头。“第一步,先生,”他说,“我先画出第一艘船的路径角度,从A到E,就是南——南——西的行程。然后,我再从A到C画一条线,延伸出去,作为西南方向的行程。下一步,我再从A引出一条线,和第二艘船行驶的120里格相交汇,后者与我之前画的直线在D处相交。”他边说边用笔演示,船长出于惊奇,也在桌边弯下身,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
菲尔用鹅毛笔画出了几条直线和弧线,并在旁边用字母注明,采用正确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逐渐地,最终的数据就得出来了。
“第二条船的路径角度,”菲尔最后报出了答案,“是67度,用了36分钟,行程方向大概是西——南——西,而第一艘船则开出了49里格。”
坎德船长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指敲打着桌子,他目光锐利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你这样计算,非常聪明。”
“这得感谢罗汉姆敦学校里优秀的亚伯博士,”菲尔回答,“要是我继续跟他学习,我会更加智慧,因为他是个非常有本事的学者。但是,学校里有很多东西不对我的口味。”
船长的眼睛在他的脸上逡巡着。“我会给你一个很好的职位,”他说,“因为我已经决定让你当水手长。如果以后我失去了现在的大副,我发誓,会再让你接替他的位置。”
菲尔站了起来。
“走吧,水手长。但是,等一下!我觉得,你和你那个胖胖的同行者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组合。你俩怎么会走到一起的呢?”
“噢,先生,我们是在路上偶然碰到的……”
“啊,不是在海上,不是在海上!那就好。我明白了,去吧,我的水手长,去吧!”
“怎么样,挨训了吧?”当菲尔经过马丁身旁时,马丁叫住了他,“听说你被船长召见了?”他笑得身体发颤。
“不是挨训,他是安排我当他的水手长。”
“你?”
“是,伙计。”
“你?一个单纯的傻瓜?船长肯定昏头了!为什么不是我——”马丁的红脸膛一激动又涨得更红了。
“是的,他也说起了你。”
“啊哈!”
“他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伙计,但是脾气急躁,马丁,而且太鲁莽。”
“啊哈!”马丁开始得意地哼哼。菲尔看见自己开的这个玩笑生效了,也不由得笑了,而这又更进一步地迷惑了马丁。
“‘一个好伙计,但是太鲁莽’!”马丁一边盘卷缆绳,一边嘀咕着,“我不相信他会把我想得这么好。从他看我的目光里,我就断定他是个心胸狭隘的人——”马丁笑着,手头的工作就怠慢了,“不过,一个船长不可能不会发现水手的技能。‘一个好伙计,但是太鲁莽!’不错,这种评价还算公正,看来他还算善于看人。”
马丁抱着双臂站着不动,眼睛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自命不凡得像一只骄傲的野鸡。背后的大副盯着他,可马丁根本就没察觉到自己引起了大副的注意。
“一个好伙计,但是太鲁莽!”他反复地念叨,渐渐带上了傲慢的神气。
大副扫了一眼甲板,捡起手边的一根绳子,在一端打了个结。其他水手个个都意识到大副要和马丁开的玩笑,纷纷咧嘴笑着,停下手头的工作等着看好戏,甚至不惜冒着也会遭遇马丁同样下场的风险。船长也走到了后甲板的中间,斜倚在枪炮架上,观看下面有趣的场景。他的幽默感盖住了他的尊严,一缕微笑爬上了嘴角。
“一个好伙计,但是太鲁莽,”马丁还在叽叽咕咕地念叨那句话,这已经是第四遍了。突然,一根绳索擦疼了他的肋骨,圈套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肚子。
他的脸顿时充满了恐惧,紧张地喘息着,原本红润的脸色变成了暗紫色。他摸到身上的刀鞘,扭动着,拔出了小刀。
“是哪条黏糊糊的讨厌的蠕虫?是哪个卑鄙的家伙?是谁——”他扭头看见了大副冰冷的眼睛,不由退缩了一阵,但随即他特有的愚蠢又发作了,喊叫道:“你这恶棍,竟敢这样来袭击连船长都说是‘一个好伙计,但却太鲁莽’的好水手!”
有人在暗中窃笑,但马上就发酵成了狂烈的大笑,接着,一个站在主桅边的水手开始大叫:“一个说谎者!一个说谎者!”
大副的动作停了下来。
一群喊声响了起来——“一个说谎者!说谎者!”马丁立即变得脸色苍白。
坎德船长站在后甲板上轻声笑着,大副则高兴地拍着大腿。“你这个笨拙的打杂工,”他说,“听见大家的喊声了吗?这可是星期一的早晨,他们在主桅边叫你呢!”
“说谎者!说谎者!”那些人聚在一起,大声嚷嚷。
“但我说的并不是谎言!要不就是我那卑鄙的同伴、那个乳臭未干的水手长——”马丁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菲尔大大地愚弄了,但若揭示真相,依然会遭到船友们的嘲笑和奚落。他恼羞成怒,生气地扫视着人群,但他们却笑得更加起劲了。手里拿着绳索的大副,一步步向他走近。
虽然马丁竭力作出一副要斗争到底的架势,但当他看到绳索时,握刀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只好迟迟疑疑地把小刀插回了刀鞘。
海上有一条老规矩:在星期一的早晨,谁要是第一个被发现撒了谎,大家就要聚在主桅那儿,正式宣布并大声呼唤那个说谎者。被嘲笑的人会很不高兴,因为他会因此而在整整一星期内都被唤作“说谎者”,地位则比清洗甲板的打杂工还要低。
“记住要承受七天啊,你这个老骗子!”大副说,“你要擦干净船鼻和链索,在海上你就算是幸运的了。要是在岸上,他们会用马鞭子在大街上抽打你。”
又一阵笑声像波浪一样在甲板上汹涌而起,马丁的脸更加显得怒气冲天。不过,虽然他是“一个好伙计”并且“太鲁莽”,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舌头。无论他对菲利浦怎样猜疑、怀有多少怨恨,他现在都努力保持平静,阴沉着脸走向船尾去擦铁链,干这种杂活对一个非常高傲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侮辱。众人大肆的嘲笑甚至能教会比马丁还要鲁莽的人,去懂得以后做事要谨慎。
“以前我就见过他这种人,”一个声音在菲尔的耳边低低地说,“他装了一肚子的怨气。你得小心,不要惹恼了他,否则他会报复你。”
说话的是威尔·坎特,他已经赢得了年轻的新任水手长的喜爱。相比马丁,他是菲尔更觉契合的同伴。但是,顺便提一下,命运并不会眷顾相契的友谊,某种不可抗拒的厄运会降落到菲尔的这个密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