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我们的自由联邦的死亡!”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
透过关闭的会客室门,可以清楚地听到这些愤怒的声音。想不偷听都不可能。摩茜的纺车摇摇晃晃,而雷切尔的手在点燃一个松树根时颤抖了一下,让一个火星落在桌上,留下了一小块黑印。这一个月里,这些脸色阴沉的男人们经常登门拜访马修·伍德,但是今天晚上,他们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吓人。
“他们在安息日前夕开这样的会议,一定是认为那件事情非常紧迫,”摩茜说。
“你父亲一口晚饭也没有吃,”雷切尔焦急地说。“你们说等他们出来时,请他们所有人都吃点儿东西怎么样呢?”
基德第三次漏了一针。她并不关心康涅狄格殖民地,但是她对今晚的事情有一个方面好奇得坐立不安。威廉已经来了一会儿了,他依旧彬彬有礼地问候妇女们,但是却没有在炉旁就坐,而是勇敢地去敲会客室的门,令她吃了一惊。更令人吃惊的是,人们竟然让他进去了,而他已经在那扇紧闭的门后,呆了半个小时。她虽然骄傲,却终于忍不住了。
“威廉究竟在里面干什么呢?”她脱口而出,“马修姨父为什么会让他进去?”
“你不知道吗?”朱迪丝屈尊地向她瞥了一眼。
“知道什么?”
“威廉两个月前就站到了父亲的立场上。那时候他的房子还 没有盖起来,当时他要交非常高的土地税。”
那么朱迪丝怎么会知道呢?基德盯着她:“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
“也许是你没有注意听。”朱迪丝的语调不只是有一点儿自命不凡。
基德又漏掉了一针,她懊恼地哆嗦了一下。的确,当威廉和朱迪丝谈论房子时,她有时惟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尽量不要让自己胡思乱想。但是她知道,如此重要的事情她完全可以记得。难道威廉羞于向她承认他开始反对国王?或者他认为她过于愚蠢而无法理解?
那些声音再次爆发:“这个安德罗斯 总督竟然说印第安人签署的契约,比熊掌划拉出来的东西好不到哪儿去!为了我们已经买下来,并且交了钱的土地,我们所有人还 要恳求获得新的许可。单是申请费就会让我们变成叫花子!”
“他们可以走进我们的教堂,命令我们跪下,像他们英国国教那样哼哼唧唧。”
“我在波士顿的表兄实际上要把手放在《圣经》上,在法庭宣誓。要是有人逼我那样做,我一定要开枪杀了他!”
他们可以听见马修冷静而稳重的声音,他的音调从来没有抬高或失去控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说道,“我们都不想在康涅狄格这里出现开枪的事件。”
“为什么不?”另一个声音打断他的话。“难道我们应该像罗得岛一样,毫无怨言地交出我们的自由吗?”
“我说,跟他拼了!”一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我们在哈特福德县已经准备了九个连,将近一千人。让他面对一排步枪试试,他就会改变口气了!”
“这意味着毫无意义的流血,”马修清清楚楚地说。
那些声音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接着,愤怒的喊声渐渐地让位于低沉而紧张的话语,无法听清所说的内容。最后,一群沉默、守口如瓶的男人走出来,他们对雷切尔畏畏缩缩送上的点心毫无兴趣。当他们离去后,马修在一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下。
“那是没有用的,”他说,“我们一定要在安息日上祷告上帝赐予我们忍耐。”
雷切尔努力寻找一些安慰的话。“我知道那是令人失望的,”她试着说,“但是,那真的会大大地改变我们的生活吗?我是说,在维莎菲尔德这里会吗?我们还 会一起在这个家里,我们肯定不会失去我们作为英格兰公民的权利。”
她的丈夫生硬地挥手撇开她的安慰:“妇人之见,不过如此,”他嘲笑道,“只看到她自己的房子。你所谓的英格兰的权利有什么用呢?无非是自欺欺人。我们在康涅狄格这里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将被铲除。我们的议会,我们的法庭,都将成为摆设,没有任何实权。啊,我们当然要忍受。我们还 能做什么呢?但愿我们能够想办法保住特许状本身。这个人没有权利把它从我们这里拿走。”
当基德和朱迪丝在楼上寒冷的卧室里,哆哆嗦嗦地脱去衣服后,基德才大胆地发表意见。“他们好像没有意识到,”她低声说,“皇家舰队是多么强大。保皇党人曾经想占领巴巴多斯 的布里奇顿,议会派了一艘战舰,很快就制服了他们。”
“噢,我认为不会打仗的,”朱迪丝很有信心地说,“只是那些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们不喜欢独裁统治。但是布克雷大夫说,特许状绝不意味着他们所解释的那样自由。他认为康涅狄格的人利用了国王的宽宏大量。”
“这么说,我可以认为约翰也是这样想的?”基德忍不住补充说。
要是在往常,朱迪丝会发火的,但是她那刚刚降临的幸福是很难动摇的。“可怜的约翰,”她现在笑着说,“他在布克雷大夫和父亲之间左右为难。说老实话,基德,我同意妈妈说的。我不相信那会大大改变我们的生活。男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总是大惊小怪。我只是希望在感恩节前四天这件事没有发生。那会把节日给毁了,让大家都不开心。”
“我很好奇,想见见这位安德罗斯 总督,”基德说,“你记得布克雷大夫曾经告诉我们,他在巴巴多斯 曾经是龙骑兵队长。”
“也许我们可以看见他,”朱迪丝说,一边吹灭蜡烛,跳到床上,“如果他从新伦敦来,他就要在史密斯 渡口过河。我要去看他一眼,不管父亲怎么说。你不是常常有机会看到那些穿军装的士兵的!”
第二天下午,相当多的维莎菲尔德居民对这件事抱着好奇的态度,而不是忠诚。基德和朱迪丝碰到不少农夫和他们的妻子沿着南路出发,并在河岸排开。他们要足足等上一个小时,而当一支卫队从哈特福德到达时,这种等待变得不再那么无聊了。卫队由塞缪尔·达尔科特上尉率领,基德吃惊地注意到,他是那些维莎菲尔德男人们当中的一个,也曾经参加过姨父会客室里的会议。
“我不会去迎接那个安德罗斯 的,”一个农夫议论着,“不等我那么做,我就会被人打死喂螃蟹了。”
“看那匹为总督大人预备的骏马呀!他们应该来找我的。我也会给他找一匹合适的马的!”
达尔科特上尉嗅出等待的人群中不断高涨的愤怒,于是开始高声讲话。“不能进行示威,”他提醒他们,“总督是奉国王陛下的命令到这里来的。必须用全部应有的礼节接待他。”
当对岸出现第一队身穿红色军服的骑兵时,人群中响起嘈杂的嘀咕声。“他来了!”人群中发出兴奋的叫声,“那个正在下马的高个子!他正在上头一条船!”
渡船平安渡过了宽阔的河流,从波士顿来的这队人马从船上下来,踏上维莎菲尔德的河岸。他们有七十多人,包括两个号兵和一队近卫军。基德看到那些熟悉的红色军服,感到一阵激动。在那些穿着自制蓝布军装的士兵旁边,他们看上去是多么高大、英俊和整洁啊。
还 有安德罗斯 !他是一个真正的骑士,穿着做工精美的外套,带有一种发号施令的气派,浓密的黑色的发卷,披在丝绒衣领上。他骑在那匹借来的马上面是多么风度翩翩啊。对啊,他是一位绅士,国王的龙骑兵军官,是一位爵士!这些粗俗、心怀不满的农夫是什么东西,竟敢怀疑国王授予他的权利?他使他们的抗拒显得幼稚可笑。
安德罗斯 总督没有理由抱怨他在维莎菲尔德受到的接待。人们恭敬地保持着沉默。哈特福德的卫队举行军礼,并表现出值得称赞的严明纪律。但是当这队人马沿路走出人们的视线时,有几个人开始挥舞拳头,一些小男孩把泥块丢到最后几匹马的蹄后。总的来说,这是一群庸碌之辈,他们现在又三三两两地回去,继续做他们一时忽略的杂务。安德罗斯 一行人的气派,动摇了他们的信心。他们都知道这个傲慢的人要去会见他们的议会,而在夜幕降临之前,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将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
这天晚上,听天由命和绝望的情绪笼罩在一家人的头上,在基德看来,似乎是牧师在安息日聚会时警告过的世界末日的前夕。没有客人要来。威廉参加了哈特福德民兵,而约翰则捎话来,说他必须在布克雷大夫出席会议期间,照看大夫的两个病人。有皱着眉头的马修在场,其他人甚至不敢低语。当她和朱迪丝终于可以逃到楼上那个寒冷的庇护所时,基德感激不尽。
她们很快入睡,但过了一会儿又被路上沉重的马蹄声惊醒,一匹马的嘶鸣突然被止住。一声枪响在门上发出回声。
马修一定没有睡觉,一直等待着,因为回声未落,她们就听见门闩滑下来的声音。朱迪丝转眼之间下了床,基德也忙不迭地爬起来跟在后面。两个姑娘抓起沉重的斗篷套在睡衣上,然后一下子推开卧室的门。雷切尔从对面的屋子走过来,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三个女人在狭窄的楼梯上挤在一起。基德吃惊地发现那个走进门,被马修的烛光照到的人是威廉。
“安全了,先生!”他不等门关上就激动地说,“特许状安全了,他永远不能碰它一下了!”
“感谢上帝!”马修虔诚地呼喊,“你也参加会议了吗,威廉?”
“是的,先生。从四点钟就开始了。埃德蒙爵士今天讲了一肚子的话。欢迎致辞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然后才让他谈正事儿。”
“特许状呢?”
“一直在放在桌子中间,一目了然。埃德蒙爵士做了一个长篇大论,说我们大家的生活将有多么大的改善。天已经黑了,他终于要求照明。房间很快就热起来,而且烟雾弥漫,这时候有人打开一扇窗子,吹进来的风熄灭了蜡烛。用了好一会儿才把蜡烛点着。谁都没有动。就我看到的情况,每个人都呆在自己的位子上。可是当蜡烛点亮时,特许状不见了。他们上上下下地找,翻遍了整个房间,连个影子也没有找到。”
“总督生气了吗?”
“你也会钦佩他的,先生。你没办法不钦佩他。他冷静地坐在那里,象个冰柱一样。他知道那个文件是找不到了,他甚至不屑问上一句。显然,他并不指望它。”
“啊,”马修皱紧眉头说,“他没有这份文件也大权在握了。”
“是的。特里特总督宣读了一份声明,他们都在上面签了字。康涅狄格并入麻萨诸塞。特里特总督将被任命为民兵上校。”
“格什温·布克雷呢?”
“他们说他将被任命为治安法官,以表彰他的忠诚。”
马修哼了一声。他重新考虑了一会儿这个消息。“特许状后来怎么样了,”他追问道,“你知道吗?”
威廉踟蹰着。他第一次尴尬地朝楼梯上瞥了一眼,表示他知道三个女人在场。
“不知道,先生,”他回答。“房间里很黑。”
“那么你怎么知道它是安全的呢?”
“它是安全的,先生,”威廉肯定地说。
“那么我们可以挺胸抬头了,”马修说,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谢你来这里,我的孩子。”
当门在威廉身后关闭时,马修朝楼梯上的女人们转过身来。“我们可以为了这个晚上赞美上帝了,”他说,“现在你们都去睡觉。不过要记住,关于这次谈话,你们什么也没有听见——完全没有,记住了吗?”
“你现在可以睡觉了吗,马修?”他的妻子焦虑地问。
“当然,”马修表示同意,“我现在可以睡觉了。康涅狄格的苦日子还 在后头。不过总有一天,当这些苦日子过去了——它们一定会过去的,我们就要拿出隐藏的特许状,重新开始,我们要让世界看到做自由公民意味着什么。”
两个姑娘悄悄地回到寒冷的卧室,哆哆嗦嗦地爬上床。基德睁着眼躺在黑暗中,听到远处传来喊叫,和一阵沙哑的放声高歌,这是她在维莎菲尔德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让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她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吓了朱迪丝一跳。
“我知道特许状到哪里去了,”她低语道,“叫幽灵拿走了。”
“你在说什么啊?”朱迪丝快要睡着了。
“我刚刚想起来今天是万圣节前夕。这是女巫们骑在扫帚上到处走的夜晚,这些幽灵会做各种各样的奇怪的事情。”
“胡说八道,”朱迪丝说,“我们新英格兰这里不庆祝圣徒纪念日。另外,威廉非常清楚特许状在哪里。我看得出来。”
再一次遭到冷落的基德陷入了沉默,听着远处不同寻常的叫喊。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兴奋。她偷听到了一次对国王的严重反叛,而姨父他们获得了小小的胜利,这让她打心里感到高兴。也许现在家里会太平一些了。不,还 不止这些。今夜,她第一次理解了姨妈在那个凶狠的男人身上看到的东西,那种让她远渡重洋来到他身边的东西。他有一种伟大的气质,即便他没有那件让安德罗斯 总督如此光彩照人的漂亮军服。躺在暗中的基德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