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月紧张而寂静的日子之后,十月的阳光让世界平添了一份成熟的温暖。在基德的眼前,一个奇迹发生了,而她对此毫无准备。她站在姨父的房子的门道里,惊异地屏住呼吸。台阶前的枫树像一支巨大的红色火把熊熊燃烧。沿路的橡树笼罩在一片黄色和古铜色之中。田野像是一块镶嵌着宝石、翡翠、黄玉和金刚砂的地毯,伸向远方。无论她走到哪里,周围都是色彩缤纷的绚丽景色。深黄色的干叶在她的脚下劈啪作响,发散出美妙的烟香。从来没有人给她讲过新英格兰的秋天。它带来的兴奋渗透了她周身的血液。每天早上她醒来时,都感到一种她无法解释的新的自信和愉快。在十月,任何奇妙而意外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随着白昼缩短,天气转凉 ,这种新的期待之情有增无减,而她那日益强烈的感受力,似乎也给周围每一样平平常常的东西,赋予了新的意义。否则,她可能会忽略一个小小的场景,而这个场景一旦被她注意到,则永远不会被完全忘记。一天早上,当她穿过库房的门,抱着一大堆亚麻布准备晾在草地上时,基德一眼看到了姨父,于是像平时一样警觉地停住了脚步。他站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望着河的方向,他的脸半背着她。他没有注意到她。他只是站在那里,难得地闲散片刻,凝视着金黄色的田野。那片如火如荼的色彩现在变得淡淡的。大堆卷曲的深黄色树叶,纠缠在干草之间,而刺向正在变得灰暗的天空的树枝,几乎成了光秃秃的。在基德的注视下,姨父慢慢地弯下腰,从脚下的菜地挖起一把褐色的泥土,然后带着一种奇怪的敬意捧在手里站着,好像那是某种无价之宝。当揉碎的泥土顺着他的指缝里落下时,他的手突然激动地震颤了一下。基德退回到门里,轻轻地把门关上。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偷窥。既然她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一直不喜欢并且惧怕姨父,为什么一想到那个在菜园里的孤单而倔强的人,心里会突然一阵痛楚呢?
朱迪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思苦想。“快一点儿,基德,”她招呼她。“已经有第三批人走过去了。他们说河上来了一条商船。如果我们洗完了,就可以去看它靠岸了。”
基德心里一惊:“什么船?”
“那有什么关系?它会带来邮件,也许还 有一些新的布匹,甚至还 可能有我们从波士顿订的剪刀。不管怎么说,看一只船靠岸是很好玩的,而且今年秋天不会再有很多船了。”
一种既渴望又勉强的矛盾心理,让基德的情绪摇摆不定。即便当她和朱迪丝并肩赶路时,她还 是觉得应该留在家里,帮助摩茜。但是当她们转过弯道时,她立刻忘记了自己的犹豫。海豚号正顺河上扬帆而来。弯曲的船头已经破碎并褪色,船身伤痕累累,长满了藤壶,帆布在风吹浪打的侵蚀下,变得黑乎乎的,尽管如此,它还 是那么美!往事的记忆在胸中涌起,基德几乎可以感到甲板在脚下升起,那种近乎思乡般的渴望让她哽咽。她多么想再次乘坐海豚号,在大海上航行啊!马匹的气味,静止不动的等待,狂风和雷电突然带来的恐惧,所有这些都被忘在脑后。她只记得那无边无际、波光粼粼的水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记得那浩瀚当空的银河,以及迎面吹拂着她的头发的强劲的海风。她真想不顾一切地登上甲板,顺河而下,驶向大海和巴巴多斯 !
海豚号开始掉头,并卷起顶帆,随着船身嘎的一声巨响和船帆的震颤,它停靠在维莎菲尔德码头上。岸上的人拥上前去,急切地接过船上递下来的成包、成桶、成捆的东西。基德和朱迪丝正在一边,欣赏着这忙碌的场景。人群的兴奋似乎是可以传染的。当朱迪丝开口讲话时,基德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嘴唇也奇怪地难以管束了。一种令人不安的颤抖让她握紧拳头。她无法让自己的目光离开船的甲板。
终于,她一眼看到一头秀发的脑袋从舱口出现,几乎被一个巨大的货物挡住。过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巡视着繁忙的码头的纳特·伊顿才看见她。他随即举起一只手,以最简单的方式向她致意。基德知道纳特专心于船上的事情时会怎么样。她等待着,装作对递过船栏的每一件货物感兴趣的样子。渐渐地,维莎菲尔德的居民们认领了自己订购的货物,从哈特福德来的商人们清点了一桶桶的钉子和油盐,只剩下一小伙儿闲散的人还 站在周围。
“走吧,基德,”朱迪丝催促着。“没有可看的东西了。”
是的,基德不得不同意,没有丝毫的借口可以让她再逗留下去了。她微微耸了一下肩膀,刚要转身离去,却听到了他的声音。
“泰勒小姐!稍等一下!”她迅速的转回身来,看见纳特正在跃过船栏。他迈着他那轻快的步子朝她走来,胳膊下夹着一个大包裹,用一块帆布包着。
“你好,伍德小姐,”他恭敬地问候朱迪丝,然后转向基德。“能不能麻烦你替我递交这件货物呢?”他的用词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是那种漠然的语气却令人困惑。
“这是我为汉娜搞到的一块呢绒,”他一边解释,一边把那个包裹递过来。
基德不情愿地接过包裹:“她会等着你亲自来的。”
“我知道,但是家父急着要启航。如果错过了这阵风,我们就会在这里耽搁好几天。汉娜可能需要这个。但愿你可以从你那些时髦的朋友那里抽出一点儿时间。”
基德张开嘴,但是,不等她说话,他又继续说:
“我们这次出海有一份有趣的货物。特别是其中一件。一位威廉·阿什比从英格兰订购了十六个菱形框子的窗子。他们说他正在为他的新娘建造一所房子。听说是一位从巴巴多斯 来的自以为是的年轻女士,最好的东西在她眼里也不够好。她的窗子不用油纸,真是标新立异!”
他的话音中那种伤人的讥讽让她一惊。
“你应该告诉我的,基德,”他说,压低了声音。
“可是,并没有什么确定的事情可以告诉你。”
“那份订货看上去够确定的了。”
基德不知说什么好,但是她知道,他的目光并没有放过她那涨得满脸通红的样子。
“我可以恭喜你吗?”他说,“想想看吧,我曾经担心那只小鸟。我应该知道它很快就能吞下一只大肥鹌鹑的。”接着,他很快朝朱迪丝鞠了一躬,然后离去了。
“什么鸟啊?他在说什么哪,”朱迪丝气喘吁吁地说,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基德突然加快的脚步。基德没有回答,她的头转向一边,不让朱迪丝看见她眼中愤怒的泪水。
“说老实话,基德,你的确认识一些最古怪的人。你怎么会遇到那样一个俗气的船夫?”
“我告诉过你他是船长的儿子。”
“是啊,但我对他的举止实在不敢恭维,”朱迪丝议论道。
家里有一件令人分心的事正等着她们,这让基德松了一口气。雷切尔站在门道里,不安地向路上张望。
“我宣布,”她焦虑地说。“那个可怜的人不得太平了。有人刚才来找他了。听说今天早上一个骑马的人从哈特福德带来消息,铁匠铺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你在路上可以看到什么吗,朱迪丝?”
“没看见,”朱迪丝说。“广场上好像很安静。”
“我认为这件事和麻萨诸塞的安德罗斯 总督有关,这个人决心要夺走特许状。噢,天哪,你父亲一定要急死了。”
“那我们就为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朱迪丝很实际地建议,“别担心,妈妈。男人们会管理好政府的。”
基德跟着她们走进房子,对这位不得人心的安德罗斯 心怀感激。不管他做了什么,他让她至少在眼下摆脱了朱迪丝进一步的追问。
马修·伍德没有回家吃她们准备好的那顿丰盛的晚餐。天色渐晚的时候,他慢慢地走进厨房。他垂着肩,脸色很难看。
“怎么回事,马修?”雷切尔站在他的椅子旁。“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吗?”
“果然不出我们所料,”他疲惫地回答。“特里特总督和议会抵制了将近一年。现在埃德蒙·安德罗斯 传话过来,就在三天前,他已从波士顿动身。他将在星期一到达哈特福德接管权利,成为康涅狄格的皇家总督。”
“准备在会客室里生火,”他补充说,“今天晚上有人要发言。”
在夜幕降临前,他们碰巧听到另一条消息。虽然伊顿船长匆匆忙忙地启航,他还 是错过了风,而海豚号则一动不动地停在怀特岛外的海面上。基德心里有一种报复的快乐。她希望他们好好地等上一段时间。要是他们坐在那里一直等到冬天,纳特才活该呢。他完全可以亲自去送他自己的包裹。现在她要完全确定一件事,她一定要等海豚号启程前往赛布伦克,然后才亲自把包裹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