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笔挺挺地坐在那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此刻他很轻松,准备等妈妈回家,等城里人前来。但是要等到天黑,还 有很长一段时间。
下午四点半刚过,琼斯 就下班回家了,他工作了一整天。可是厂里的工头儿对他说,从现在到下个星期不要他上班,因为厂里的工人个个身体都很好,可能下星期以前都不会生病。因此,这个星期剩下的日子,琼斯 都没活儿可干了。
琼斯 在地板上走,弄得地板咯吱咯吱直响。他慢慢地走到M.C.跟前。M.C.这时正坐在前面走廊下的第一级台阶上,他一下子就闻到琼斯 刚洗头发散发出的清新气味。正如他皮肤散发出来的一样,那是一种石脑油的气味。
他们呼吸着阵阵吹来的时大时小的风。那些树正散发着又甜又热的香味。
“好像闻到秋天快要来了,”琼斯 说,“再过一两个星期,肯定要入秋了。”
伦尼,普尔、哈帕和麦西尔·珀尔都站在走廊边。他们都恨不得到哈伦顿城里去,已经等得坐立不安,就等M.C.或者琼斯 开口答应他们去。多数时间里,由M.C.照料孩子。但是琼斯 一旦在家,就由他来管。要是他太累,懒得和他们啰嗦,就仍然由M.C.照看。
M.C.不希望让弟妹们到哈伦顿城里去。往常他整天都得照看他们,不能离开大山。现在得叫他们待在家,让琼斯 管。他心里升起一股斤斤计较的怨气。
“那边有动静。”他对琼斯 说。他尽量小声说话,不让弟弟妹妹们听见。
“你是说那个城里人?”琼斯 问。
“不是,另外一个,多半是那个姑娘,”M.C.说,“她身上背着东西,不声不响走在道上。城里人说,她让他搭了车。”他突然希望跟父亲说,那个城里人有一辆闪闪发光的大轿车。“我估计,她不过是跟他一道到了这儿。”
“你真的看见了她?”琼斯 问。
M.C.的目光盯着自己的指关节。“在萨拉山上碰到的。”他想忍住笑,可是琼斯 还 是看出来他想笑。
“什么时候碰到的?”琼斯 问。
“今天上午。”
“真怪了,你怎么到现在才提起?”琼斯 两眼冷冷地瞪着M.C.,“你肯定非常有礼貌,同她打个招呼,然后经过她身边,还 走你的路吧?”
M.C.低着头,却忍不住要笑。
“要么你一定对她说过,叫她等我上班以后到这儿来。”琼斯 语气很温和。
M.C.眼睁睁看着父亲。其实,他同她什么话也没说。
“你最好实话实说,”琼斯 说,“不然我总能向麦西尔打听明白的。”
“我什么也没有问她,”M.C.答道,“我实际上与她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你真是看来精明,其实糊涂,”琼斯 跟他说,“你无论见到什么陌生人,都要表现得很有礼貌,这样才能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样做,既能表示你很懂礼貌,又能了解到一些情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零钱给孩子们。孩子们挺不好意思地把钱接过去,接着才呼啦一下沿着萨拉山道跑开了。他们要拿这些五分、十分的“大”钱,在星期一六点钟商店关门以前赶到城里去。
琼斯 看见他们在跑,发出刺耳的大笑。“这几个孩子谁也休想逮住他们,尤其是他们有钱花的时候,更休想逮住。瞧他们跑得多快!”
M.C.待在那儿不出声,心里还 在琢磨:再碰到那个姑娘,要怎么样讲礼貌。
琼斯 一声长叹,又粗声喘了口气。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显得很疲惫。他说:“天哪,我让生活抽打得真够惨的。”
M.C.畏畏缩缩转身对着父亲。他说:“我明白你。”他感觉得到心中的感情在伸向父亲一边,理解了他。
他和琼斯 在一起,往往不出乎这种情况:琼斯 要么考考他,要么就想出一个比赛的游戏,看看他能不能赢。他知道,那是琼斯 想让他变得更有能耐,胜过别人。可他却希望:父亲没有必要老是在教他。
M.C.在想:只要让他听听我的,听我说话。
现在他俩坐在一起,或许不会再有打闹的事,或许可以跟他谈谈自己的想法。
“爸爸,”他说道, “你看看那边我们身后的那些废土堆。”
“我们身后有路。”琼斯 脱口而出,说得很轻巧。他在眺望他所热爱的那些群山,和日暮将近仍然一片光明的河流。他在想自己的妻子,他的巴尼娜。她现在恐怕还 没有想到回家的事,但是再过大约一小时,她会想到的。她会自言自语地说:到回家的时候了!她不需要看钟。她在渡河的地方就能看到这些群山,甚至可能远远地看到M.C.那根像针一样细的铁杆。不,好像不会这样。也许她只是眼角里闪出一个火花跟一道夺目的闪光。她多半会微微一笑,走上回家的路。
琼斯 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爸爸,”M.C.又说道,“废土堆能引起塌方,能把房子和这片场地完全掩掉。”
“你就为这事烦恼吗?”琼斯 问道,“你刚才站在你那个洞房里出神,就为这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心里很清楚。你什么事都要担心,根本没有必要。”
M.C.不禁浑身打了个冷颤。琼斯 细细地打量着他。M.C.在丛林里非常机灵,自由自在;动物留下的痕迹.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天气细小的变化,他也能觉察。有时候空下来,琼斯 会觉得那孩子有第二双眼睛。现在他又想问,又怕问,老在担心去哈伦顿途中的孩子们,担心巴尼娜。他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
M.C.的眼睛里反映出一座又一座小山,反射出来的绿色光和褐色光,那些光的深处有一样像森林黑影一样深的东西。
“我们后面正有一场雨要过来,”M.C.答道,“你仔细听听,说不定就能听到雨已经落在了萨拉山的另一侧。”情况还 不止这些,M.C.还 有一种以前从不曾经有过的预感,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琼斯 走下门廊,回头朝后面看看。在大山凸出部分的那一边,只见萨拉山最后一道坡地上黑影刚斜过一半,树木在日暮的阴影中显得更加密集。在一天的这种时刻,树林看上去最浓重,萨拉山的树林似乎直刺苍天。
琼斯 端详一下废土堆,又看看在它后面光秃秃的山顶。M.C.还 小的时候,他俩在上面度过许多时光。他不禁回想起当时他把自己赤手空拳打猎的知识全都教给了孩子。他回忆起萨拉山被开凿,树木被砍倒的情景。
此刻他在侧耳倾听,他看得很仔细。天空乌云低垂,大雾弥漫。天色灰暗,终于黑了下来。他也听到响声渐渐临近。那是雨声,像成千上万只老鼠在谷地里攒动。他看着雨落在了山头,又顺着山坡直泻下来。
M.C.在台阶上不想移动,他早就感觉到大雨来临,不用看就一清二楚了。
风首先向琼斯 袭来,接着便是雨。为了不想让衣服打湿,他走进了门廊。这时雨帘密密扫来,来势凶猛。
他们还 在观望。雨横扫过萨拉山,把一座又一座小山变成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连河流上的黑影也不见了。接着,雨水扫过高山,又像利爪一样,扫过谷地,最后消失了,消失前的响声也同样像成千上万只老鼠在谷地里攒动。
“嗯,”琼斯 哼了一声, “这一下天气可要凉 爽一阵子了。我巴不得雨下得大一点,把隘口填满。那我就能游过去,不必走一英里路出汗了。”
M.C.还 在思考着废土堆的事。他没有去看那土堆,但是能感觉得到,正如他躺在山洞的房间里,就能感觉得到萨拉山压在他头上一样。
“废土堆悬在那儿会积水,”M.C.对爸爸说,“要是再下雨,它就会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渐渐增大。”
“你说说,你怎么会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琼斯 问道,“我敢肯定,你头脑里装着什么事,总是摆脱不掉。我很高兴,你马上要开学了。到了学校,头脑里也要像这样,把数学牢牢抓住。这种事你就别再跟我说了。”说完他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台阶是湿的,M.C.身上也是湿的,他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时的雨只是在滴滴答答地下着,随着天光亮起来,雨雾显得更加密了。
“土堆里堆满了连根拔起来的树木,”M.C.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它会塌下来,也许只是一小片,不过不会打声招呼。说不定一声巨响就滑下来,掉在场地上,想爬爬我的铁杆呢。”
“别说了,”琼斯 说,“你就……别跟我说了。”
M.C.说不准父亲的脸上是否有忧虑的表情。他只觉得父亲受到了打扰,极为气愤。
突然间,太阳露了面。M.C.低下头,等阳光平铺开来,柔和起来,在绿色的群山上成形。
M.C.心里想:他听都不想听我的话。爸爸,你真蠢。这时,他突然想回到铁杆上去。
得让城里人跟他说,到那时他不得不听。
明亮的阳光把原来在雨中很容易看清的情景在一点一点晒干。
“这些古老的群山,”琼斯 在看萨拉山,接着又看得更远,“它们真有点了不得。”
M.C.闷闷不乐,坐在那儿一声不响。
“这是我一种感觉,”琼斯 接着说,“想想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是属于你的,也是属于你爸爸的。”琼斯 搓搓手,绞来绞去,仿佛那双手使他感到疼痛,“从长远看来,你也是属于这座山的。”他很温和地哈哈一笑,可是M.C.听了,觉得那话中充满了忧伤。
“老爷爷来到这儿,在他妈妈的怀抱中,也就是在萨拉的怀抱中,”琼斯 轻声地说,“可是那时她还 没有自由。战争虽然没有开始,但很快就要来临,只是萨拉不能等待。我希望她跑掉,找到一个大地方,足以使她解除烦恼。当时她只带了些替换的衣服,背上了半死的孩子。她唱歌给他听。那半死的孩子就是我爷爷。爷爷长大了,又唱歌给我爸爸听。我爸爸长大了又唱给我听。”
接着,琼斯 唱起了那支怪里怪气的歌:“啊波拉,库—巴—亚尼,西那—玛—加玛,啊,得—卡—卡—罗。”
M.C.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琼斯 看上去有点尴尬。“这支歌,不知怎的好久不唱,就给忘了。老人唱给孩子听,孩子唱给自己的孩子听,就这么代代相传。”
“爸爸!”M.C.轻轻叫了一声,听到这歌他很激动,有点肃然起敬,“这歌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有一个时期,我以为自己懂那意思,”琼斯 答道,“不过我看,就是老祖宗萨拉也根本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记得的不过是字的声音。”
“这是不是在歌唱某种美好的东西?”M.C.问道,他们坐在那儿,靠得很近,一动也不动。
“或许就是某种让人起敬、让人永远记在心中的美好的东西,”琼斯 说,“谁也说不清。”
往日那些大奥秘,使M.C.感到肃然起敬。
“关于萨拉,还 有什么传说吗?”他问。
“只有两件,”琼斯 回答说,“头一件是,我有一份关于这个大山坡的古老凭据。什么时候我拿给你看看。那是一份地契。凭证说,土地有效所有权只属于萨拉·麦克希根,是麦克尔罗伊给她立的据,时间是1854年。”
“麦克希根?”M.C.问。
“萨拉嫁的就是他。后来他给卖掉了,离开了她。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她才从原来的地方跑掉的。麦克希根,到爷爷那一代,就改了姓,叫希金斯 。”
“爸爸,这事我记不起来,你从来就没有说过。”M.C.轻声说道。
琼斯 解释说:“我一定对你说过,只是你那时还 小。”
“爸爸,”M.C.接着又问,“你刚才说有两件事。另外一件事是什么?”
他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琼斯 答道:“这事信不信由你。不过,这事我知道,你妈妈也知道。有很多很多次,每当白天最热的时候,那时你头脑里几乎什么也不想,只想安安静静地休息休息。那些树木,灰蒙蒙一动不动。就在这时,你能听到萨拉正在山上耕作,孩子却在抽抽搭搭哭。她在说‘嘘嘘’,像是一阵微风。那可不是微风,树叶纹丝不动,那只是萨拉,当年的萨拉。”
“我知道。”M.C.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你知道?”琼斯 问。
“当我独自一人待在铁杆上的时候,”M.C.对他说,“我会突然以为她来了。”
“啊呀,这就对了。”琼斯 说。
“这使我很害怕。”
“别怕,”琼斯 悄悄地说,“她不会让你看到她的幻影。那不是她的灵魂。她只是老在那儿爬山,爬个不停,那是在提醒我们:她属于我,属于你,属于住在她山上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沉默不语。这时在他们之间就有刚才说过的那种感觉。M.C.分辨出来,只是无法一清二楚地说出来。无论出现什么情况,对他们俩都具有同样作用。一时间,他有这样的信念。但是事实却不管你怎么想。
M.C.想:要是他不肯离开大山,怎么会有同样的作用呢?
他突然说:“爸爸,你把那支歌再唱一遍。”
琼斯 又唱了起来,一边唱,一边在膝上打拍子:
啊,波拉,
库—巴—亚尼,
西那—玛—加玛,
啊,得—卡—卡—罗。
琼斯 唱完以后,对M.C.说:“我们一直就住在这儿。孩子们要是愿意,可以永远住下去,传宗接代。不过,负这个责任的就是你。”
“我知道。”M.C.说。他感到有一根绳索把他和大山紧紧缚在一起。这根绳索一直就有,正如他头脑中始终有一种压力一样。
“你是不是有种想法,打算哪天离开这儿?”琼斯 问他。
M.C.从来没有想离开家乡,他所想的只是:他们都不得不离开这座大山。
“说不定有那么一天吧。”他好歹做了回答。
“说不定明天还 是说不定后天?”琼斯 又问。
“我要等一阵子呢。”
“你在等,等什么呢?”琼斯 接着问,目光中闪烁着几分嘲笑。
“说不定能看到发生什么情况。”M.C.茫然答道。
“你在这儿还 要待很长时间。”琼斯 说。他笑了。
“也许要不了多久。”
“这么说,你看到什么了?”
M.C.叹了口气,他说:“我想告诉你,那并不是瞎猜未来的事情。”
“你说说,未来又是什么样子?”
M.C.很伤心,在寻找回答的字眼儿:“发生什么事到时间就能看到,整个事情在我的头脑里总有一种感觉。”
“我说,你感觉到什么了?你看出来了?”琼斯 问。
“废土堆要塌方。”
“又来了,像破唱片放来放去一个音。”琼斯 说。
“你要问嘛。”M.C.答道。
琼斯 说:“就算土堆塌方,就一定会毁了房子?”
“不,”M.C.慢吞吞地回答说,“不过有这可能,很可能会。”
“土堆出现以后,有没有发生过一点塌方的事?”
“没有过。”M.C.不得不承认。
“那你在这儿就要长期待下去了。”琼斯 说着自个儿笑了。
“那不一定。”M.C.小声嘀咕。
琼斯 唱开另一支歌了。M.C.起初以为他唱的还 是那首字眼儿古怪的歌,其实不然。
那是清冷而又明朗的黄昏,
她就站在我身旁。
在这清冷而又明朗的黄昏,
她那模样不就像我的新娘?
叫她我的人儿,和她拥抱亲吻,
她眼看就要和我成婚。
在一个清冷、清冷、清冷……
在一个清冷而又明朗的黄昏。
他一遍又一遍地唱着。M.C.希望他停下来,突然脱口而出:“最好别唱了,到路上去等妈妈吧。”
M.C.的母亲总是乘车过桥。那条路穿过哈伦顿城,再向西延伸。
“你也太过分操心了。”琼斯 说,“我还 没有忘记你妈妈的事呢。”
“你的工钱领到了吗?”
“我的工钱你也操心?”
“我替你保管,交给我吧。”M.C.想到哈伦顿城里有不少酒店。他突然有一种担心:琼斯 说不定会花钱干糊涂事,尽管他难得干过这种事。
“我可以给你,”琼斯 说,“等我走了,今天晚上你可以去除掉这一带的群山了。”他话一出口,又似乎有点后悔,不该这么说。“别操心过了头。”他补充了这一句,算是表示了歉意。
“我不希望让妈妈孤零零一路走回家。”M.C.说完就不再吭声,闭上了眼睛。
琼斯 转身注视着M.C.的脸,M.C.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能感觉到密林似的黑暗,还 有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
琼斯 走下了门廊。“别太操心了。”他又说了一遍,“工钱大约在明天下午拿到。到时候——”说着他就在口袋里掏东西,取出了一大把钱币,还 一个一个地小声数着。“我答应的钱全在这儿,还 欠你十七美分。”
美元——美元。M.C.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快堵塞似的。
“拿着吧。”琼斯 抓住M.C.的手,把钱币往他手里塞。
M.C.把手挣脱开。“你就这么一点钱,我不要。”
“拿着。”琼斯 说,“我明天就能拿到工钱。”
“我要这钱,在这儿怎么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拿着。”
“不!”他大声叫着。他心潮激荡,对父亲又气又爱。“我们连弟妹的牛奶都没钱买!”
“好了,好了。”琼斯 轻声说,但是他站了一会儿,仿佛还 在琢磨着说点什么。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连头也没回。
M.C.坐在那儿,闭起眼。他双手抱着腿,下巴支在膝上,注意地听。只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闷热而寂静的大山之中,每天在这个时候,萨拉山就显得更闷热更寂静。M.C.的所见所闻在头脑里翻来覆去地掠过。他想像到老祖宗萨拉携带着东西迅速奔跑的情景。她奔走着,跌倒了,地上还 溅着血。
M.C.打了个冷颤,眼前的景象又变了。现在他看到的是废土堆,看到琼斯 陷在里边,连耳朵也钻进了泥土。M.C.赶紧摇头,想摆脱这种痛心的景象。他又想到了离开大山的事,想到他要去哪儿,于些什么。不过他仍然无法想像不跟全家一起而独自离开这里。
与他思绪交织在一起的是琼斯 唱的那支求爱的歌。M.C.想自个儿哼唱,可是一个声音老在干扰他。任何东西,甚至连他的铁杆,都无法摆脱那可悲的感觉,那日益增长的孤单的忧郁,以及无论是父亲还 是母亲唱歌的那种伤感。
他苦苦地想着,很想知道他是否曾经关心过别人,就像琼斯 关心母亲那样。当他心中描绘巴尼娜——他母亲的时候,琼斯 的歌声还 在他头脑里回荡。母亲很晚从远山归来,是他最高兴见到的情景。
那天是M.C.的生日。家里人都知道:母亲会带点什么东西做为礼物回家来。他们都在萨拉山边等候她。弟妹们都在那儿。琼斯 也在等,还 想装作一副并没有等得极不耐烦的样子,不过也没有装得过于辛苦。因为琼斯 等巴尼娜,即便是永远等下去也不会介意。只有麦西尔·珀尔最心疼母亲,那天母亲不在身边,她无时无刻不在挂念。
他们都盼望在同一时刻看到巴尼娜,盼望她尽快走过萨拉山这边的最后一座小山。他们希望在白天的最后一刻光明中能见到她。那时太阳已经下沉,落在了她的左肩上。群山挡住阳光的地方,暮色很快降临;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连一丝紫色都不会有。河边的公路从哈伦顿城伸出以后便折向西行,她接下来得在那条公路上一路步行,步履艰难地走上近一个小时。尽管途中有下坡,也有小道,但大部分都是上坡道。
在淡淡的光线中,她那黄色的裙子看上去是一片白色。半路到了山顶,她总要休息一下。她尽管看不清别的东西,但铁杆上的M.C.,她总能看得分明。这时她就俯身向前,双手在嘴边合成喇叭状,用真假嗓音反复高呼,响声回荡整个天空。一时间,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只有她的呼叫仿佛从天而降:
“呀,看啦——M.C.——啊啦啦……”叫声开始很低,却吸足一口气,叫出更难更长的句子。
“啊——来——妈妈——回家——啰。啊——来——麦西尔——啊——来。”声音越来越高亢,却轻松自如,很有节奏。
“妈妈!”麦西尔·珀尔大声尖叫, “看见你了!妈妈,妈妈,啊来——啊啰!”
一片笑声,一片半真半假的打闹,接着听到他母亲又唱开了。她在挥手。M.C.已把铁杆荡成弧形,摇来摆去。伦尼·普尔和哈帕举起了双臂,掌心似乎托着天,在无声地欢呼。麦西尔蹿上跳下,仿佛一只饥饿的小鸟正在等着母亲喂食。
这时,巴尼娜又高唱了。她在往家走,尽管很疲倦,步子还 是很有力,她总有使不完的劲儿。她用歌声告诉家里人,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她的歌声整个群山都能听到。夜 晚悄悄来临,很快笼罩了大地。她的声音也告诉了群山,尽管它们早已知道,但她是怎么告诉它们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爸爸!”麦西尔叫着跑到父亲跟前。
“嘘!我想听得一字不漏。”哈帕在说话。
“爸爸!”麦西尔又叫了一声。
琼斯 哼了一声。他一直在听,但他晃晃身子,仿佛刚刚睡醒一样。他用一条胳膊把麦西尔·珀尔举到肩上,她用皮包骨头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脚跟夹在他的腋下。他俩就这么下了萨拉山坡。琼斯 慢跑起来,以便乘天黑前到达隘口迎接巴尼娜。
M.C.和伦尼·哈帕一起,这时也在等待,等待黑暗中传来母亲的笑声,等待母亲在黑暗中与琼斯 和麦西尔相会。事情果然如此。
他们听到了她的说话声,这种在高高山路上说话的声音不会在后面留下一点回声。他们等待的地方是山中一片凸出的岩层,此时还 有足够的亮光让他们看清对方的脸。
空气稍稍有了点凉 意,M.C.仍然记得当时的情景。有一股微风吹起,暖暖的,潮潮的,就要下雨了。接着,他们看到的只有模模糊糊的身影,那就是她;紧靠她旁边的是琼斯 和高高骑在他肩上,因而形体比较分明的麦西尔。
M.C.在铁杆上对巴尼娜玩了个把戏。尽管这天是他的生日,他却把这个小把戏做为他的生日礼物献给了她。他把双脚离开了杆子上的踏脚板,而用双手支撑在上面,身子倒立,摇摇晃晃地保持平衡。
母亲又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种女低音的笑声在山间回荡,犹如在一间回音室里一样。
“M.C.,宝贝,”她说,“你那套把戏的确很棒,不过弄不好会摔碎脑袋,就像西瓜从车子里掉下来一样。那样一来,你那可怜的妈妈会心碎的。”说着她又格格地笑了。
那笑声,M.C.记得真真切切。当时他藏起脸不让她看见,从杆子上滑下来站到她跟前。他站定身子就看到母亲眼中闪烁出他最最喜欢的那种光芒。她的皮肤由于晒太阳,黑里透红,看上去很黑很滑,而且有汗水的闪光。她差不多和M.C.一样高,身材挺拔,一副很自豪的样子。她也是一个相当出色的游泳好手。她跟琼斯 和M.C.一样,十分喜欢水。跟在陆地上不同,在水中玩有意思得很。
她一只手抓住M.C.的肩膀,仔细端详他的脸蛋。正在这时,他注意到了母亲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购货包。钱包放在包的上面。她就是这么提着购货包走很长的路回家的。
“我很好。”M.C.不露声色地说。他们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为了节省时间,他把她还 没有开口问的问题也都一一做了回答。两人一下子谈得很起劲。
“最近什么时候跟我一道去游泳?”
“你在上班,哪有时间游泳?”他反问道。
她答道:“一大早,天亮我们就到湖边去。你以为你能胜过我?”
“就是让你赢了我也无所谓。”
她哈哈一笑,接着就来到另外两个小男孩身边。她把购货包放下,双手伸进包里,在钱包下面取出满满一捧东西,分给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忸忸怩怩,慢吞吞地走过来站在她跟前。这天不是他们的生日,但是他们知道母亲不会忘记他们。他们凑近母亲,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三盒包装精美的糖果。他们接过糖果,哈帕把一盒递给麦西尔。他们默不作声,抬头看看巴尼娜,看看是否还 有别的东西。可是,没有了,她已经俯下身来亲吻他们了。很快,她和孩子们窃窃私语,格格地笑,计划玩这玩那的游戏了。说不定第二天早饭就在M.C.铁杆下面吃,要么今天晚上大家都可以在外面过夜 ,感受葡萄园的神秘。
她从购货包里取出了钱包以后,又从里面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她打开盒子递给M.C.。他马上就闻到一阵巧克力的香味。那是让他和大家共享的蛋糕。最后,她递给他一个系丝带的漂亮包装。他知道那里面不是衬衫便是袜子什么的,一件连衣裤也说不定。他心花怒放,一时忘了说句感谢的话。
“玩去吧,”她有气无力地说,“天哪,我累了。”
琼斯 把麦西尔从肩上放下来。M.C.走在头里,麦西尔紧跟他后面,另外两个弟弟跟在她后面。M.C.带着他们离开包围他们的黑暗进了屋。M.C.小心翼翼捧着蛋糕方盒子,那包生日的礼物放在蛋糕盒上,大摇大摆当起这群孩子的头儿。琼斯 把巴尼娜揽在身边,跟着他们也从黑暗中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