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必须上路。一到夜 晚,他们就必须上路。尽管美国人受了伤,身体虚弱,发着烧,但是他得设法走路。在一个地方待得太长久是不安全的。飞行员勉强做着怪脸,同意了。他们举行了一次会议——一次不用言语的会议——他们同意,尽管腿上的伤口很可怕,腿肿了起来,颜色发青,但他们还 是得走。至少他也得一瘸一拐地走到另一处藏身之地,要是可能的话,他们将走一夜 。也许,这比让腿再休息一天一夜 好,不过很难说:也许伤口恶化了,飞行员一点也动弹不了。可他们必须走!如果日本人继续搜索,那么待在一个地方就不安全——早晚他们会被发现的!
当大山的影子长长地投到山下时,田宝准备好要离开洞穴去找水。飞行员需要水。他正发着烧,嘴唇干裂。快到黄昏时,飞行员短暂地从他翻来覆去的不安睡眠中醒来,田宝抓起皮帽盔向他表明,他去找水。飞行员把他火辣辣的舌头绕着干裂的嘴唇转了一圈,热切地点点头——他看了一眼扁平地挂着的头盔!但是他看上去也很焦虑。他试图让田宝明白,他必须十分小心。
田宝用绳索在国光的腿上绾了个结。他让飞行员抓住绳索的另一端。他这样做国光肯定要挣扎着跟他走,这样飞行员就不能睡着。飞行员必须醒着,因为在睡梦中他总是长时间地大声说外国话。只要一句外国话被人听到就会泄露致命的秘密。田宝让飞行员捂着国光的嘴,不让它尖叫。然后他才离去。
在外面,他长时间地倾听。然后他又细心地重新做好树叶屏风,它看上去是很自然的一堆树叶。天不十分黑,田宝总是躲在岩石和灌木丛的阴影中行走。他不敢下到河那边去,他所知道的惟一的另一个可以取水的地方是他曾躲藏过的峭壁上的潮湿小洞。
当田宝到达小洞的时候,他立即发现这个洞已经被人动过了。是日本人搜索了它!田宝爬进去,可是当他蹲在小洞里等着水一滴一滴地慢慢积满头盔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有声音。他像死了一样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两个日本兵从洞口经过。他们没有停下来,没有弯腰朝里看——这些人一定就是以前搜索洞穴的人。他们走过去,脚步声消失了。
头盔盛满水以后过了很久,田宝一直等着。他喝了头盔里的水,然后他让水滴再慢慢注满头盔。这使他有事好做,他不得不强迫自己等着——像他现在这样焦急,要他等几乎是不可能的。飞行员一定等得太久,睡着了,大声说着他的外国话。国光也许挣扎着,尖叫着,挣脱开了。他们不知道日本人仍然在这山里。大部队也许已经走了,但一定有一支小分队留下来在这里搜索。
天终于黑了,这样田宝才敢冒险从小洞出来。他不敢走小道。他朝前爬行,护着宝贵的水,在满是荆棘的山崖上的石头中间寻找最佳路线。他决不可以滚下去把水洒掉。在靠近他们藏身的地方,田宝长时间地坐在黑影当中注视着,倾听着。果然,有一队搜索人员从下面经过。就在他坐着的那个矮墩墩的山崖的另一边,他看见又有一队搜索人员加入到原先经过潮湿小洞的那两个人中。他们走了,田宝猜测搜索也许因为夜 晚的到来而取消了。
焦虑的飞行员直挺挺地坐在树叶屏风后面。他把国光紧抱在怀里。当他看见田宝从树叶里爬进来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流露出轻松爽朗的笑容。他抓起头盔,大口大口地将水喝干。但是,在飞行员一边喝水的时候,田宝有消息,有坏消息要告诉他。他做出举着一把枪的动作,表示他在谈论日本人。他低下头,朝缝隙中每个细小的角落探头探脑,以此表明拿枪的日本兵正到处搜索他们。他用手托住脑袋,闭上眼睛,用手指行走,表示日本人已撤走过夜 去了。然后他又用手指行走,并指指自己和飞行员。
飞行员点点头。他拽下裤腿盖住伤口,咬咬牙,向田宝表示,他会试着这样做。他坐着听了好一会儿,才向田宝做了一个手势,爬了出去。田宝抓住国光的绳索,跟着他爬出来。
这是田宝第一个不孤独的夜 晚,但是这也是田宝长途跋涉中最可怕的一个夜 晚。起先田宝慢慢走在飞行员前面,为他探索最容易走的道路。他们吃力地走下第一座长满灌木丛,到处是石头的山丘,又吃力地爬上另一座山丘。下山和上山都同样是缓慢的痛苦爬行——在黑暗中的不平路上每走一步,都使受伤者感到痛苦。田宝不时听见他咬紧牙关。
当小道终于变宽的时候,田宝开始在沉默的飞行员身边走,搀扶着他。他将绳索放在飞行员手里,这样国光就可以帮着拽他前进。他们又继续往前走,但是飞行员不时死命抓住田宝的肩膀,田宝竭力忍受着,没有疼得叫起来。
黑夜 在慢慢过去,时间流逝,但是田宝似乎觉得,如果他回头看,他会仍然能够看见他们白天藏身的那道岩石缝隙。他们又停下来。飞行员抓住田宝的肩膀来支撑自己,痛苦的冷汗从他脸上滚下来,他朝田宝露出扭曲的奇怪笑容,又开始了缓慢的旅程。
麻烦来了。高个子的飞行员在小道上蹒跚而行。他转过身来,好像急着往回走似的,但一步没走稳,扑倒在田宝身上。田宝被他压倒在地。田宝使劲蠕动着从这个沉重的、一动不动的人身下抽出来。现在这大个子横着躺在小道上。田宝站在他旁边,害怕得直颤抖。他不知道做什么好。在可怕的寂静中,他听到下面远处河水的潺潺流动。抓起飞行员的头盔,田宝直奔河边而去。国光跟着他连滚带爬地往前走。
田宝想尽快匆匆返回,但他每时每刻都害怕会在岩石山坡的黑暗中跌倒,把宝贵的水洒掉。突然,他站住了,一动不动。他听到了动静,在山包顶上有很轻的声音。田宝吓得浑身发冷。是日本人撞上那无人照料的飞行员了?这时候,山顶上一只杜鹃叫了一声。田宝顿时放下心来。山杜鹃又叫了一声。杜鹃叫是一个好兆头,田宝在小道上快步跑起来。
一只杜鹃在离田宝很近的地方又叫了一声,山上另一只困倦的杜鹃立即呼应它。真奇怪——这座山上满是杜鹃。哦,一切都没问题!田宝到了小道那里,美国人安静地趴在小道上。日本人没有发现他!田宝感觉很成功,很有希望,将一头盔水泼到飞行员一动不动的脸上。他跪下来,看着他出的每一口气。
从小道边上一棵高大的灌木后面走出一个人来。田宝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他跳起来,愣住了。他只听到一声轻轻的脚步声,可是他、飞行员、小猪却被围在一圈武装人员的中间。飞行员动了动,呻吟了一声,但是他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
一个长络腮胡子的高个儿一定是其中的头儿,他用枪指着飞行员。“他是谁?你和他在一起干什么?”他用中国话问。
田宝张开嘴,但是没有声音。恐惧卡住了他的喉咙。他站着注视着昏迷不醒的飞行员。他说什么呢?他说的话也许会招来灾祸。最好还 是讲真话。田宝的目光从飞行员那里转到长络腮胡子的人身上,不知怎的,他有了勇气,也知道该怎么说了,当他开始讲的时候,他说出来的话是他一生都没有说过的。他讲起他从高高的峭壁上看到的战斗,讲起是这飞行员干掉了路上那些日本人。他讲起他如何从峭壁顶上喊出了警告。那些人默默地听着,最后队长点点头。“你说的是真话。我们也知道这位勇士了不起,可是我们很奇怪你竟找到了他。我们找不到他,也找不到你。”
“更应该说他找到了我。”田宝匆忙说。然后田宝抬起头,认真地望着那个人。“求求你,老爷,”他恳求着,“求求你,土匪老爷,不要杀死他,因为这位飞行勇士给我们的人民帮了大忙。”
那些人格格地笑起来,队长乐呵呵地捋着他的胡须。“啊,也许我们的样子像土匪,可我们不是。我们也打日本鬼子。我们是中国山区游击队,夜 间出来打日本鬼子,我们对你和这飞行员会很好。”
使田宝吃惊的是,队长轻轻发出一声杜鹃的鸣叫。下面路上传来一声困倦的鸣叫作为应答。有两个人悄悄从黑暗中走来,抬着一副粗糙的担架。他们一言不发,把发着烧喃喃而语的飞行员放到担架上,飞快地沿着小道往下走。游击队里有几个人和抬担架的人同行,担任护卫,可是飞行员对正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
飞行员被抬走以后,队长把田宝扛在肩上。“我们在前头走,你们跟上——我们走这边。”当田宝往回看的时候,一个游击队员胳膊底下夹着国光在后面跟着跑,好像它不过像小鸡那么重。他们在黑夜 中行走,深入到黑暗的大山里,远离了起向导作用的河流声。
游击队员们飞快地行军,悄悄穿过黑暗的大山,走人们常走的小道,也走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秘密小径。他们走得就像是在白天一样有把握。没有人说一句话。田宝仍然对突然发生的事感到惊讶。“这许多天,夜 里我都听见困倦的杜鹃叫声,可是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对游击队员小声说。
游击队员格格地笑了。“在这山里到处都有我们的人。”他轻声说。但是接着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田宝。他们正走在一条被踩得宽宽的山间小道上——田宝不可以再说话。抱着国光的游击队员一只手捂着小猪的嘴巴。国光睡熟了,耳朵耷拉着。
突然,传来一声压低声音的杜鹃叫声。行军的队伍立即从小道上散开,进入岩石的阴影中。小道上立即就空荡荡的,除了那个抱着国光的人。现在他把小猪放在小道中间,使劲猛戳了困倦的小猪一下,然后他也离开小道。国光发出一声长长的响亮尖叫。小猪孤零零不知所措地站在小道上。他仰起鼻子嗅着寻找田宝。它哼哼着,像是在发出惊奇的询问。
在陡峭的小道上偷偷摸摸地来了一个日本兵,手里拿着枪。当他扑向什么也不明白的小猪时,他枪上的刺刀在黑暗中闪了一下。游击队长用一只手使劲捂住田宝的嘴,不让他出声。田宝挣扎着。正在这时,游击队员们从后面的阴影中冲出来,从两翼扑向正朝小猪进攻的日本人。突然,日本兵不再进攻了。一块黑布从天而降,蒙到他头上。强有力的手钳住了他的胳膊。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枪啪的一声掉在岩石小道上。枪弹起来,落在受惊的小猪旁边。
又一声压抑的短促尖叫,然后那日本人就被两个游击队员押着消失了。其余的游击队员继续行军。他们悄然无声。走在前头的是侦察员。在后面各自单独行走的是担任后卫的人。这样,他们从各方面都受到保护,不会受日本人的突然袭击。可是在这天夜 里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没有遇到一样活的东西。连杜鹃也不再叫了。
快到早晨的时候,这队人马终于停下了。朦胧中出现了一座小泥屋,它靠着一座峭壁。小泥屋里只有一个没牙的干瘪老奶奶。队长一发话,她就默默地开始在一个现成的火上煮饭。田宝朝挤满人的小房间四周看了一下。“可是那飞行员呢,他在哪里?”他发了疯似的问。“美国人在哪里?”没有人回答。只有老奶奶看着他。游击队员们凑得很近,小声说着话。
田宝迷惑不解。“那么那个日本兵在什么地方?”他局促不安地问,“你们杀了他?”
“哦,不。哦,不。”游击队长最后说。他对这天夜 里的工作十分满意。他正在察看从日本兵那里夺来的步枪。“这是一把好枪。”他说。他用手摸摸子弹带,里面满满的,只少了一颗子弹。那日本兵显然是在他无法用刺刀捅小猪时,用那颗子弹来对付它的。“哦,不,”队长说,“如果我们想要杀死那日本人,我们就不会用你的猪做诱饵了。他活着会更有价值得多,活着我们就可以审问他。”
“可是飞行员在哪里?”田宝再次问。
“不在这里。”队长简单地回答。显然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们拿他怎么样了?”田宝坚持问,“我必须知道。他是我的朋友。”
这位游击队长摇摇头。“你的白人朋友很安全,这就是你需要知道的一切。”他告诉田宝,“不要再问了。你不知道我们是如何把他送回到美国部队那里去的,这样会更好。你还 得在日本人的占领区里走一两天的路程,你仍然会被抓住,你也许会说出来。哦,是的,你会说出来!可是如果你不知道,你就不可能说。”
田宝忧郁地点点头。这些话使他充满异样的恐惧。但是吃的东西已经在做着,田宝闻着了天堂里的饭菜香味,忘记了一切。他几乎昏倒在递给他的那碗热气腾腾的米饭前。所有的人都很饿。他们一声不吭地匆匆吃饭。田宝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大碗。正当他举着碗想要添饭的时候,队长小声说了一句话,大家就站起来了。就是在白天也要赶路。游击队员们想让田宝像那飞行员一样尽快离开日本人占领区。他们非常清楚那些帮助美国飞行员逃跑的人会遭遇到什么事情。
队长朝老奶奶点了个头,就到墙上一个秘密小洞那里取出桶、扁担、锄头。田宝得挑两只桶。“现在记住,”游击队长告诉他,“白天我们不打日本鬼子。我们现在是农民。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日本鬼子,不要跑,不管你有多害怕。在发出警告的时候,尽可能快地离开小道,挑着你的桶到最近的水稻田里去。可是不要跑!要装得好像这是你老爸的稻田。你明白了吗?”
“还 有一件事,”队长说,“今天我当你‘爸爸’,我姓黄。你挑着桶走在后面,保持相当一段距离。你的名字叫柱子,不是太聪明的孩子。如果我们被日本人查问,让我来说话。如果他们直接对你说,你就装傻。如果我因为你愚蠢的回答骂你,甚至打你嘴巴,你不要被吓坏。现在重复我们的姓名,记住它们。”
田宝重复姓名。
“还 有一件事,”游击队长说,“如果我们遇到的日本鬼子命令你去干活儿——为他们于活儿,你不要流露出你恨他们,要乐意为他们干活儿——我们杀死他们是在夜 里。”
一个游击队员给田宝其中一只桶上安了一个带气孔的假桶底。国光的腿和嘴被捆起来。老奶奶拿来一小堆潮湿的旧稻草和树叶。现在国光被放进桶里,假桶底安到它的脑袋上方,再把稻草和树叶放到假桶底上。另一只桶里装满较重的稻草、树叶。现在两只桶在扁担上能够平衡了,看上去都同样满,同样重。田宝看到国光被捆起来塞进桶里,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田宝明白,他们无法白天带着一只猪在日本人占领区赶路。
“‘儿子’,我们得走了。”游击队长命令说。他将一把锄头扛到肩上。
“准备好了,‘老爸’。”田宝乖乖地说。他将肩膀顶到扁担底下,开始挑起两只桶。
“请等一下。”老奶奶抱歉地对游击队长嘟哝了一声。她对田宝露着没牙的嘴微笑,匆匆又给他盛了一碗米饭。
游击队长不耐烦地放下锄头,可是他什么也没说。
“担子很重,这孩子饿坏了——再吃一碗米饭赶路要好得多。”她抱歉地说,“孩子必须吃饭……我爱孩子。”
队长笑了笑,田宝匆匆吞下了米饭。“准备好了!”他含着满嘴的米饭说,然后挑起了他的担子,跟在他的“爸爸”后面跑。但是到了门外,他转过身,衷心地对着老奶奶说:“我爱你。”
在他们分别时,她老得没牙的嘴给他的是一个可爱的微笑。
“其他人都不来吗?”和游击队长在小道上走了一会儿以后,田宝困惑不解地问。
“在白天我们不成群结队地出动——每个人都单独行动。最好你在我后面也不要跟得太紧,保持一段距离。”游击队长命令说。
田宝退后去。那天整个一早晨他都在队长后面保持一段距离跑着。他们不露出任何痕迹表明他们互相认识。中午时分,队长得到报告:一个小分队的日本骑兵正走在山路上。田宝的“爸爸”匆匆来到附近的一片稻田里,开始疲倦地翻土块,好像他自黎明时分就一直在于这个活儿。田宝不安起来,他害怕单独遇见日本人,可是他不知道他应该到游击队长那里去,还 是另找一片他自己的稻田。他在小道上尽可能快地跑起来,希望他在山丘那一边发现另一片稻田。
高坡上出现了一队日本骑兵。他们径直朝田宝跑来。田宝的心脏急剧跳动着。他想要跑,可是他急速来到路边,在担子底下保持缓步前进。使他高兴的是,日本骑兵从他身边经过,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的一只桶不小心擦了一个军官的马腿一下,马惊了。军官立刻控制住它,但是他没有继续往前骑,却抽他的马,让它在小道上转过身,朝田宝直冲过来。
没有办法好想。田宝扑到藏着国光的那只桶上面。马在他头顶上后腿直立,马蹄在空中乱刨。但是马害怕趴着的田宝。它喷响着鼻子,直立的后腿向后退去。军官骂了一声,将马刺刺进马的两侧。可是,颤抖的马没有朝田宝来,它疯狂地猛冲着绕过田宝、桶,从陡峭的岩石山坡上飞驰下去。
当时不知道害怕,可是军官骑马走了以后,田宝却浑身颤抖起来,因愤怒和仇恨他哭了。又一个更大的日本兵小分队从山丘上过来,但是站在两只桶之间的田宝正哭着发泄他的怒火,没有注意到他们,当他们靠近他的时候,他又紧张得不敢动了。
游击队长在稻田里看见了田宝的遭遇,跑了过来。“嘿,傻儿子,”他怒气冲冲地叫道,“嘿,笨蛋,废物蛋,蠢懒虫——这里我们需要的是肥料,它可以让稻田里长出好的稻子,让我们和我们的日本朋友都有粮食吃。这里不需要用你的眼泪来浇灌!”他举着锄头跑来,好像他要拿它来打田宝的脑袋,非把锄头把儿打断才甘心。路过的日本人都对着两个傻乎乎的中国农民哈哈大笑,觉得他们这样吵闹很滑稽。
游击队长抓住田宝的肩膀拼命摇他,可是他低声说:“还 算顺利。现在不要丧失理智,你刚才表现不错。”
这就是他说的一切,可是田宝得到了鼓励,他挑起桶又开始上路了。
在下午近黄昏时分他们走进一座房子,这时田宝已经快累断了腰,走路踉踉跄跄了。房子里米饭热气腾腾,一股美味佳肴的香气扑鼻而来,田宝感到更加虚弱,头晕目眩起来。他笨拙地打开桶,让国光从它狭小的空间里出来。一个年轻女人把桶从他那里拿开,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田宝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坐下来,俯身对着米饭,让漂亮的大白米粒的热气萦绕在他鼻子周围。
这里没有游击队员。房子里除了那年轻女人以外没有别人。游击队长转向田宝。“我们在这里的时候,她就是你的妈。她是我的妻子——名叫银。”
田宝吃了一惊——这正是他自己老妈的名字!这漂亮的女人甚至长相都很像他老妈!田宝坐着注视她,心中升起对自己老妈的如此渴望,以致饥饿都几乎离他而去。那个年轻女人正在喂国光,看见他在注视,便笑了笑,点点头让他开始吃饭。她明白他的意思啦!田宝吃起来,但是他内心很激动。
突然,游击队长问年轻女人:“有没有一个乞丐被带着经过这里?”
她点点头。“哦,几小时前,按他们的速度,这乞丐到夜 幕降临的时候就应该到达自己人那里了。”
田宝困惑不解,可是银突然笑起来说:“哦,干得太棒了!一个人把那灰白胡子老头儿扛在肩上。那老乞丐的样子那么可怜,甚至一个日本军官还 丢了一点小钱在他用脏手举着的木碗里呢。我听说,事后他立即因为他片刻的意志薄弱而对自己很生气,从此以后他总是把人推开,不接受任何东西。”
田宝同那年轻女人一起笑起来,那女人没有看见她的丈夫向她投来一个警告的眼色。田宝说:“我很想知道那骑兵的军官是否就是想用他的马把我撞倒的那个。”
游击队长不得不把这个故事讲给银听。
“用马撞一个孩子,却让一个美国人从鼻子底下溜掉。”银轻蔑地说。
这时候田宝想:如果那飞行员马上就安全了,嘿,那么我也很快就会回到自己人那里!他呼喊起来。
“明天早晨再走几小时的路,你就会走出日本人的占领区。”游击队长向他保证,“只要给你‘老爸’的稻田再多锄几个小时地,多上几个小时肥,你就安全了。可是要明白,你‘老爸’在全中国有许多稻田,他和他的‘傻儿子’给它们锄地上肥,搞得很好。”
他们笑了。他们笑着吃了一顿好饭。然后游击队长出去执行他自己的秘密使命。
“再过几小时!”田宝在饭吃完以后仍然大声表示惊异。他仍然无法相信。在这么多个日日夜 夜 之后,这似乎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早上再过几个小时。
“只要再过几个小时,真的!”年轻女人快活地说。
“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马上赶路,像那个飞行员那样?”
银摇摇头。“你的‘爸爸’今天夜 里有别的事情要做。而且那受伤的飞行员是被背着的,可你在这些日日夜 夜 的消耗又加上没吃没喝之后——你挑着那两只沉重的桶是顶不下来的……啊,对了,你需要洗个澡。”
年轻女人拽出来一个大木盆,将热水倒到里面。田宝开始脱满是泥巴的脏衣服,但是脱不下来,它们粘在身上了。他不得不请银来帮忙——这太疼了。银将衣服泡开,但是当看到布粘在旧伤口上的时候,她显出很体贴、很认真的样子,慢慢把粘住的布撕下来,每次田宝疼得畏缩的时候,她也跟着畏缩。最后,田宝的衣服全部脱下来了,银使劲给他搓泥,可是在他一碰就疼的地方和青肿处,她就轻轻地抹一抹,每当弄痛他的时候就生气地对自己嘟哝几句。
“在你给我洗完澡以后,我可以在盆里给国光洗一下吗?”田宝问,“它是一只很特别的猪,它也有许多伤——在黑暗中爬山是很难不摔倒的。”
游击队长正从外面走进家门,听到田宝为国光作的恳求。“哦,那么,”他说,“这就是你那小猪的名字喽!好,这个名字好,因为我们将派它很多用场,来为国而战。它已经让一个日本人上了当,还 将让更多的日本人上当。他们就爱猪肉!当他们听到它在一条黑黢黢的山间小道上尖叫的时候,他们就忍不住了。”
队长笑起来,但是田宝没有笑。“国光是我拥有的一切。”他轻轻地说。
“那你拥有的比我们多,”队长严厉地说,“我们为日本人干活儿的时候都快饿死了。我们在夜 里打他们,他们日夜 追杀我们。你记得今天早上给你第二碗米饭的老奶奶吧?”
“哦,是的!”田宝热烈地回答。
“你瞧,现在有消息传到我这里——日本人烧了她的房子,她被烧死在里面。而你竟还 不想牺牲一头猪!”
田宝的脸刷的一下白了,听了这可怕的消息,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管他说什么,听起来都是自私自利、铁石心肠。他最后还 是把他的遭遇告诉了那年轻女人,只是不敢正视队长。“我失去了我的家,失去了舢板、小鸭,”他悄声说道,“我也不知道是否能回到我老爸老妈和我的小妹妹那里去。这头小猪是我在山里黑夜 中的伴儿,我不是那么勇敢,可是有国光……”
“勇敢!”年轻女人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她把田宝放在一臂远的距离,把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让游击队长好好看一看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看看他!看看这个,这个,这个!遍体鳞伤。而你却要拿走他的猪去多抓一个可恶的小日本!不是我反对你的决定——不正是他救了那飞行员的命吗?”
游击队长笑了。“一个男人能拿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怎么办?好了,我的‘儿子’。你是中国一位了不起的小勇士。猪是你的了……现在我去睡几个小时觉。”
田宝扑向国光,把它扔到盆里给它洗澡,水花乱溅,它高兴极了。他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不让他们听见他在哭。当游击队长上床睡觉时,他暗暗感到轻松。
那天夜 里,国光睡在房子隔墙里面的一个秘密地方,游击队长出去执行夜 间任务之后,田宝就和他的“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床又软又温暖,令人愉快,令人有安全感。那年轻女人紧紧搂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