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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六十个老爸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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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河边峭壁

整个夜 晚都有水不停地滴进洞穴。水积留在田宝筑在洞口的树叶墙的后面,渗到他们正在上面睡觉的那块冷冰冰的岩石上,这使国光很恼火。它不快地喷响鼻子,并推了推田宝。田宝累坏了,睡得很死,一动也不动。小猪为了避开潮湿,爬到他的胸口上,可是刚一睡着就滚了下来。他从树叶墙里滚出去,到了洞外。它立即吃起树叶来。

从洞口透进来的光终于唤醒了田宝。他惊恐地坐起来。他已经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感到彻骨的寒冷。他的牙齿在打颤,他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脑袋探出小洞。黎明时的天刚蒙蒙亮,河水发出微光。嘿,河就在这里!他到底没有离开这条河!它始终在这里,原来它轻轻的流淌声在昨天夜 里被山谷里沉重的隆隆声淹没了。

当他努力控制他的牙齿,不再让它们打颤时,他又听到了那声音——昨天夜 里那种不断的、漫无尽头的隆隆声。他直挺挺地从洞里爬出来,朝亮起来的天空看。看来又将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晴朗天气。无论山下是什么东西,如果他们想要在阳光完全普照山区以前找到另一个洞躲藏起来的话,那么必须抓紧时间。他们不能待在这个满是水的洞里——他们会冻死或淹死的。

田宝一边观察四周,对形势作出估量,一边很困难地设法让自己那颤抖的身子平静下来。他昨天夜 里钻进去的这个小洞在一块高耸的峭壁的一侧,这峭壁就像一根长长的手指,孤零零地直指天空。一条狭窄的小道盘旋着从洞口经过,上了陡峭的峭壁背面。这小道一定通向山里各个地方,在它沿途的某个地方肯定有小洞可以藏身。一个干燥的小洞。田宝热切地希望着——在峭壁的朝阳面,他给他的希望又加上一条。他颤抖着舒展一下他那僵直疼痛的身体。下面的隆隆声更强烈地传到他的耳朵里。这使他很担忧。他急忙解开绳索,让小猪有充分的自由来寻找一个洞穴,然后他们就匆匆上了峭壁。这时天已破晓。

他们在巍然的峭壁上越爬越高,一边爬一边搜寻。国光喷响鼻子,拱来拱去。田宝把头探进每一个有可能是洞穴的裂缝。在这孤零零的峭壁上似乎没有洞穴了。他们继续匆匆往上去。他们在弯曲的小道上拐过一个弯,这是最后一个拐弯处。田宝和国光来到了山峰顶上。圆形的峰顶光秃秃的,像老人的脑袋。圆顶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孤零零的荆棘丛和一块巨大的圆石,磨得光溜溜的。田宝沮丧地看着它。高高的山峰不过是一个嘹望点,小道通到了这块被世世代代的人们磨得光光的大圆石。他们来到这里后就坐下来观看山谷和河流。山谷里的隆隆声惊扰了这寂寞的峭壁,早晨的阳光照耀着磨光的圆石。

天大亮了——必须抓紧时间。他们必须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路跑下峭壁,爬上另一座山,然后还 要找到一个洞穴藏身。除非在这山峰靠河那一边的某个地方会有一个洞穴。田宝急忙到圆顶那一边的荆棘丛那里迅速看了一眼。

他朝下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高耸的峭壁立在河的两旁,河水闪闪发亮。有一条路越过河流通往深深的河谷里。从这条路上传来了没完没了的隆隆声。卡车行驶在这条道路上,一辆接一辆。车后尘土飞扬。在卡车扬起的尘土中,来了一队飞奔的骑兵。拿着步枪的士兵笔直地骑在马背上,洋洋得意。跟在这些骑兵后面的,是拉大炮的马队——六匹马拉一门炮。日本人在调动部队!他们和他走的是同一方向——去衡阳?

当不知所措的田宝站在荆棘丛后面朝下看时,坐在大炮上的日本兵突然开始用鞭子抽他们的马。骑兵们倚在马脖子上,冲到卡车后面的尘土里。卡车开得更快了,摩擦地面的声音直冲峭壁而来。日本兵正在朝上看。他们拧着脖子朝天上看,河上的空气如此清澈明亮,看样子好像是正对着站在峭壁上的田宝凝望。田宝也拧着脖子朝上看他身后的天空。在清晨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小点像一只老鹰在远处构成的一个小点,这只老鹰正飞向有小鸡在啄米的农家院落。但是这已不再是高空的一个小点,这是一架在高空快速飞行的飞机,正尖叫着从天空扑向卡车和马队。

在下面,卡车不再拥挤着行驶——它们沿路一字形排开。骑兵从马上跳下来,躺在路边,把步枪对着天空。但是大炮上的人继续前进,他们拼命向前倾着身子,用鞭子赶他们的马。

飞机很快就尖叫着飞到路的上空,沿路飞行。它现在飞得很低——显得很大,发出咆哮声。然后发生的事就跟在田宝的村庄发生的事一样。这架飞机也哒哒哒地射出呼啸的子弹,但这不是射向一个和平的中国村庄和无助的舢板——这是射向日本兵。

一些卡车停下来,司机中有几个人跳进路边的稻田里。还 有一些卡车继续往前开,遇到了冰雹似的子弹,爆炸了。一辆卡车翻了个身,它的轮子在空中乱转,就像一只笨拙的大臭虫的许多条小腿。一辆卡车起了火,停下来,后面的卡车撞到它身上,发出震天巨响。司机从车里蹿出去,掉进了前面那辆车的烈火中。

飞机像闪电一般迅速飞过,它的一串子弹打到了卡车的另一边。然后又飞回来成“之”字形从路的一边飞到另一边,追击往田野里奔逃的马和日本兵。马发出的可怕的尖叫声划破长空,直传到峭壁顶上。田宝把手指插进他的耳朵,但是这尖叫就好像还 在他体内继续着一样。他的皮肤因为恐惧而绷得紧紧的,不过他继续观看着,无法将眼光挪开。

人仰马翻。日本兵有的从大炮上掉下来,疯狂飞奔的马拖着大炮从他们身上轧过去。马挣脱开缰绳,后腿直立,笨拙地陷入稻田里深深的淤泥中。有一匹马受了伤,发了疯似的从岸上蹿出去,一头栽进河里,再也看不见了。在马沉下去的地方,河水变成了红色。

但是,并不是躺在路边的人都一动不动。有一些日本兵举起枪,朝低飞的飞机开火。子弹劈劈啪啪地打在飞机上,有一次飞机奇怪地抖动起来,好像在空中绊了一下。但是它又升上去了,样子就像一只受伤的大鸟摇晃着向上猛扑。它升得越来越高,呈一条迅速上升的直线,飞向一朵宁静的从河上飘过的浮云。

在飞机到达浮云之前,身上冒出一团黑烟。有一会儿工夫,田宝的视线被飞机的黑烟挡住了,看不见,但是只有一会儿工夫。接着飞机就从黑烟中往下掉,朝下面的路和河流方向掉去。

田宝紧闭眼睛。他颤抖着,看着无助的飞机旋转着、呼啸着朝地面掉下来,他简直无法忍受。他的拳头捏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

这时候一个声音传到田宝耳朵里,这是发动机发出的突突声。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飞机已经设法改变了无助的下跌,飞得直了一点。它在往下飞,但是不再旋转。它设法找到了山下的路。它跳了一下,撞到路上,然后朝前猛冲。它停住得太快、太突然了!它的尾部翘起来,翻了个个儿。飞机无助地朝天躺着,一团黄色的烈焰腾空而起。

在峭壁顶上,田宝几乎停住呼吸。下面躺着着火的飞机。那里面没有人会活着!但是从烈焰中跳出来一个人。他的衣服着了火。他连滚带爬地离开飞机,用双手拍打他的衣服。他跳起来,扯下正在他后脑勺上戴着的飞行员头盔,用它来拍打火焰。这就是那个飞行员吗?这就是那个他摆渡过河的黄头发飞行员吗?田宝无法相信。他一边用眼睛盯住那个人,一边对国光谈起来——表示无法相信,这不可能。哦,这不可能。他只见过惟一一个飞行员——也许所有美国人都是黄头发。一定是这样的。

在山谷里,日本人开始奔跑。他们从各个地方跳起来,朝远处着火的飞机跑去。飞行员蹲在灌木丛中,仍然在拍打他着火的衣服。

“跑啊!跑啊!”田宝想要喊,“跑啊!”

他决不可以喊——他不敢喊。

好像黄头发的飞行员听见了田宝没有喊出的喊声,他突然钻入灌木丛中。前面两个日本人从路上向他跑来。他们不知道有什么人活着从火焰中跑出来。在灌木丛中一把手枪闪了一下,喷出火来,然后又喷了一下!两个日本人倒在开阔的路面上。别的日本兵正在跑过来。那白人士兵知道他们来了,他从灌木丛中冲出来,朝河边跑去。他跑得那么慢!他必须跑得更快,更快!这时候,田宝看见他拖着他的腿。他很快停下来,抓住一簇竹子来支撑自己。现在他又开始一瘸一拐地蹲着奔跑。

他没有成直线奔跑。他总是让自己和日本人之间隔着一堆灌木丛或竹子。现在他开始向河岸作最后的冲刺。两个日本人绕过一片竹林。白人士兵扑倒在地。然后他的手枪响了。一个日本人倒下了,但是另一个日本人靠着竹子的掩护正往前爬。他一边爬一边准备好他的手枪,然而他没有射击。由此田宝知道日本人是想活捉那飞行员。他记起了母亲告诉他的话:如果他们抓住他,就会拷问他——用竹扦子钉到手指甲里面。拷问时的痛苦感觉又慢慢爬到田宝的指甲缝里,就像他坐在他老妈面前的舢板长凳上一样。他无法为那飞行员做任何事情——无法。

飞行员发现了那个日本人。他开了一枪。日本人松开抓在竹子上的手,倒了下去。飞行员转身要跳进河里。这是一个诡计。这是一个诡计!飞行员不知道——他没有看见吗?日本人正绕过竹子——他和岸边那个飞行员的距离那么近,他只要一跳就可以扑到他身上。

田宝还 没有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就脱口尖叫起来:“当心!当心!”

这是中国话,可这是一声警告的尖叫,飞行员明白。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转身射击,这一次那日本人瘫倒下来,不再耍诡计了。现在飞行员溜下河岸,走到河水里。田宝从峭壁上看见他在水中游泳。他顺流斜着游向河中心漂浮的一根大树枝。河流将他带走,然后他就看不见了。只有树枝朝下游漂去。

日本人也听到了田宝的尖叫。在河对岸向上瞄准的步枪搜索着峭壁。一枝步枪开火了。子弹打断了田宝头顶上荆棘丛中的一根树枝。田宝吓得发抖。但是他设法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逃跑。这是他向那个飞行员学到的一样东西——不在恐惧中逃走。相反,他扑倒在地上,躺在灌木丛后面,像死了一样地安静。他把身边的国光按倒。但是他无法不让自己像着了魔一样,战战兢兢地透过灌木丛的树枝注视对着上面搜索的步枪。这简直不能相信!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步枪手把脸颊贴在步枪上,搜索着,瞄准着。搜索他,瞄准他——要杀死他。这简直不能相信!

田宝必须摆脱恐慌。必须不让自己冲下峭壁,跑到小道上去。他必须躺着,不可以动弹;即使动弹,他也决不可以抬起身子,而只能慢慢地、慢慢地爬行。那个飞行员就是这么做的——慢慢地平躺着爬行。

田宝慢慢地扭过脸,不再看河岸和步枪。他研究了从那里爬上来的那条小道。慢一点,慢一点。平着滑下去,一点一点往前。田宝抓住国光的前腿,让它不可能跳起来,他自己脸朝下滑向他爬上来的那条小道。他在身边拖着小猪一点一点往前去。国光决不可以乱动。不,国光,不可以!

小猪不喜欢被侧着往前拖。它哼哼,它挣扎。田宝再次强把它按下去。就是这么快的一个动作也被日本人看见了。一声枪响。子弹打在光溜溜的大圆石上,弹起来,狂怒地尖叫着飞来。有什么东西啪地打在田宝的脸颊上。他把手捂到被打着的脸上,手上搞得血淋淋的。

在他面前是那颗从石头上反弹过来,打中他脸颊的子弹,已经成了一个平头的金属块。田宝盯着它看——也盯着他的血手。他像死了一样躺着不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从河下游的远处传来叫喊声。田宝感到恐惧,因为他明白日本人在干什么。他们大批人马正在追赶那个飞行员,但同时还 有一两个步枪手不让他离开孤零零屹立的峭壁。这就是他们要做的一切——只要不时开一枪,让他待在峭壁上——当他们抓住了飞行员以后,接着就来抓他。在河下游远处的地方传来两声枪响。

过了很久以后,一声尖叫划破了山谷里的沉寂。一声被打断的短促尖叫。他们抓住他了吗?他们一定抓住了那个飞行员!他们正在拷问他!现在他们会过河登上峭壁来抓他和国光。他伸出的手一会儿握紧他面前的子弹壳,一会儿松开。他必须知道,必须抬起头,看看寂静的山谷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

一条装满士兵的舢板正离开河的对岸。它是直接往峭壁而来,为他而来的!他们来了——他们也会因为他做的事情而拷问他。

恐惧中,田宝忘记了要小心谨慎。他蹿起来,头朝前向峭壁圆顶上的另一端跑去。他刚一跑,枪就响了。田宝疯狂地抢在恶狠狠呼啸的子弹声到来之前扑倒在峭壁的圆顶上,好像他能比子弹还 要跑得快似的。然后他跑过了峭壁的圆顶。由于峭壁突出部分的保护,他暂时跑出了步枪手的射程。他迈着疯狂的大步盲目地冲下陡直的峭壁。他摔倒了,爬起来,又继续跑。国光在他旁边连滚带爬。

他们来到昨天过夜 的小洞那里。田宝想都没有想就平躺在地上,开始往里爬,但是他马上又退出来。他不能藏在这里——日本人会搜查峭壁上的每一块土地,每一个小洞和缝隙。他必须远离这个峭壁。

他们又继续跑起来。他们把孤零零的峭壁留在身后,跑回他们昨天夜 里来的那条道上,朝飞行员走的下游那个方向跑去。田宝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哪里都行,只要离开峭壁和子弹——任何地方都会更好。然后他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日本人没有抓住那个美国飞行员,下游的整个地区都会是搜索的日本兵。他强迫自己减缓速度,小心谨慎地听一听——他决不可以沿着小道一头冲下去,和日本人撞个满怀。他必须立即躲起来。

他离开小道,谨慎地爬上了第一个像是有躲藏之地的山崖。矮墩墩的山崖满是大石头,大石头之间很小的空间挤满了灌木丛和荆棘。这很可怕,简直不可能攀登。国光越来越落在后面。田宝必须等它。在田宝站着等待的地方,树叶在一个岩石缝里堆得高高的。这不是一个洞穴,只是一个朝天敞开口子的窄缝,不过倒是有可能藏在堆得高高的树叶后面。也许不得不这样了——国光正痛苦地哼哼,田宝知道它几乎不能再爬了。他抓起一把树叶,举起来,把树叶弄出声响,哄小猪往前走。然后他向堆着的树叶进攻,用双手又抓又耙,朝缝隙挺进。

田宝停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国光是否跟着来。在片刻的安静中,可以听到树叶中有沙沙声。有一只手像蛇一样迅速地从树叶堆里伸出来。这只手抓住了田宝的喉咙。田宝的惊叫被卡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劲打断了。他被拽倒,一头扎到树叶堆里。惊恐中,田宝在树叶里手脚拼命乱动:国光吓坏了,窜下山崖。

在岩石缝里,田宝受了惊吓的眼睛盯着一张布满污痕的白脸,脸周围的头发已被烧焦。这是那个飞行员!那个飞行员不认识他。他的一只手紧紧卡着田宝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田宝的嘴,捂得这样紧,以致田宝的嘴唇都被他的牙齿压破了。他尝到血的味道。他的眼睛从眼窝里鼓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瘫软了。

矇眬中他仍然听到树叶中的沙沙声——好像很远。但是飞行员猛地转过身来面对正在到来的东西,不管这是什么。这时国光从树叶堆里钻出来。吃惊的飞行员看看猪,再看看他正卡着的男孩。他立刻松开了田宝。田宝缺氧的肺里一下子涌进了大量空气。他摇摇头,让眼睛看清楚点。他勉强而又不自然地笑了笑。

飞行员也咧嘴朝他笑,但是他看上去十分迷惑不解。这时候,田宝明白,由于他那么脏,饿得瘦骨嶙峋,浑身都是水稻田里的泥巴,所以飞行员开始没有认出他来。要不是因为国光……田宝揉了揉喉咙,神经质地大大出了口粗气。他知道飞行员无法想像为什么他和他的猪在这里。可是他怎么才能告诉他呢?田宝指指天空。然后他的手盘旋着往下去,就像飞机掉下来的样子。他将双手做成圆形放在嘴上,好像是大声叫喊,然后指指自己。飞行员咧嘴笑了,点点头。他明白了!

他们坐着,互相咧嘴笑——他们没有话说。飞行员开始重新堆好被搞乱的树叶堆,可是田宝向后靠着石堆,发出一声疲倦的长叹。现在他安全了!他笑了一会儿,他和飞行员在一起感到如此安全,尽管日本人也许就在周围。

飞行员转过身努力看他。田宝也对着飞行员看,笑了又笑,直到眼泪都流出来。然后他不笑了,他在哭。现在他安全了,可是他却哭起来,而且就在飞行员的面前。田宝羞愧地把脸转开,他抓起小猪,把它抱到胸前。他竭力把脸贴在小猪满是泥巴的身上,想压住猛烈抽搐的哽咽。

田宝不知道这是经历了巨大危险之后突然安全时引起的激动和反应。但是飞行员知道。他伸出手将小猪推开,把田宝抱到自己腿上。他坐起来,像母亲一样轻轻地、慢慢地摇晃抽噎的田宝。飞行员因为他自己逃脱了死亡,在轻松的甜蜜和温情中,像母亲对一个小宝宝那样低吟:“我知道。我完全知道你有什么样的感觉,小家伙。你不必羞愧,我知道被人射击是什么滋味。”

田宝听不懂,但是这些话很有安慰作用,他终于对着飞行员破涕为笑。飞行员立即用手指指着田宝空空如也的肚皮。这意思一定是说:“你吃了吗?”

田宝抹去眼泪,急切地坐起来。他摇摇头,抓起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嚼起来,表明这就是他一直在吃的东西。飞行员做了一个怪脸。他开始在口袋里摸索。田宝的眼睛无法离开他那只摸来摸去的手。最后,飞行员从其中一个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他掰下一块给田宝,又拿一小块要给国光,但是他做了个怪脸,却给了小猪一把树叶,然后把这第二块也给了田宝。

田宝把这第二块巧克力捏在手指之间,一边慢慢地咀嚼第一块。他让它在嘴里慢慢融化。他让它化在牙齿周围,然后很慢地,哦,非常慢地让它甜甜地流入喉咙。他一生中从来没有尝过如此奇妙的东西,吃完以后,他舔了舔嘴唇,把留下的巧克力痕迹都舔去。然后还 有第二块。现在他可以重新再来一遍——让它融化,散开,之后甜甜地流到他隐隐作痛的胃里。他闭上眼睛,在快乐的享受中摇晃着身子。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巧克力吃完了。他想再要一点,但是他没有要,因为他猜想,那一块巧克力可能是那个飞行员的全部所有——在他们未来的日日夜 夜 里不时从上面掰下一点点。

他们未来的日日夜 夜 !嘿,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了!田宝对着飞行员轻轻笑了笑。飞行员搂着田宝。他明白!这不需要言辞。

他们突然紧张起来.坐起身。在下面看不见的山谷里,隆隆声又开始响起,卡车摩擦地面的声音透过树叶做成的墙传进来。这一定意味着日本人放弃了搜索,车队又开始在山谷里上路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田宝张开嘴要说什么,但是飞行员将手指按在他嘴唇上。他一定是要说,这也许是一个诡计,他们仍然必须小心——并不一定所有的日本人都和车队一起往前走。田宝和飞行员仍然靠到缝隙的岩壁上,轻松地叹了口气。

尽管巨大的安全感令他激动不已,田宝还 是得设法说出他的感觉。他得设法告诉飞行员,他们将一起同行。他闭上双眼,好像是睡觉,并指指它们。这是指夜 晚。他用手指在大腿上行走,而且爬上爬下。这意思是,在夜 晚到来时,他们要出发一起穿越河边黑暗的山区。

飞行员的样子很忧虑。他先把田宝的脸拉到自己面前,察看他受伤的脸蛋。田宝扬起头表明它没问题。可是飞行员撩起自己的裤腿,给田宝看张着大口子的伤口,这是一块巨大的烧伤,而且烧得很深,很可怕。这烧伤看上去已经感染,边缘已经带有墨绿的颜色。飞行员也用他的手指行走,接着指指他的腿,摇摇头。这意思是他走不了。他呻吟着,用舌头尖绕着嘴唇转了一圈——意思一定是,他是挣扎着来到这藏身之地的,伤口很难受,还 有点发烧。

田宝一再点头,表明他完全明白。为了进一步说明这一点,他匆匆用树叶铺起一张床的模样。他表明,飞行员应该躺下睡觉。他将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 用手指把它们撑开着,意思是说他将会放哨。飞行员热切地点头,伸展开身子。他很快就睡着了。

田宝坐在飞行员旁边,守候着他,注视着他,随时准备将他的手放到飞行员的嘴上,因为他在不快的、发烧的睡梦中辗转反侧,经常用他的外国语大声说话。决不能让人听见!再不用独自一人了,这对田宝来说真是太好了,好得难以令人置信——和一个活人在一起太好了!在他们到达衡阳以前,决不能让任何事情把他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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