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等着我呢!我只能无法置信地瞪着他瞧。
“陶小姐,”船长说,“请坐!”他起身,搬了一把罩有布套的椅子给我。
海鹰号一晃,我身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上,那突然的声响将呆住的我惊醒了。
“你早知我会来,是吗?”我轻声问道。
“当然。”
“怎么会?”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说:“基奇先生。”
“基奇?”我微弱地重复着。
“没错。因他之故,打从一开始,我就对船员的一切了如指掌:他们如何阻止其他的水手签约出海,他们如何威胁乘客不准上船。他也告诉我卡拉尼的事,还 有老查。没错,陶小姐,我知道你的朋友还 活着,他一直躲在下层货舱。我很高兴他没来挡我的路,这下谋杀的罪名就安不到我头上了,对不对?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你现在到我房间来干什么。陶小姐,一船之长的职责,就是要熟知他的船与船员的一切。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这点了,显然你还 是吃了一惊。”
我站着不动。
“你不坐吗?”他问。
“你究竟打算怎么样?”我问。
“你的审判举行了,够不够公平?”
“我没杀哈林先生。”
“那场审判够公平吧,陶小姐?”
“杀他的人是你。”我脱口而出。
良久,他一言不发,最后终于开了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吗,陶小姐?”他语气平稳,并且未流露出任何情绪,“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承认。
“船上的世界,陶小姐,是一个有争有吵的世界,”他又说,“有时争吵会极为激烈。但是,陶小姐,这个世界必须依照自己的秩序运行。”
“船一旦出航,首领与属下之间就要保持适当的平衡。那些水手我应付得来,他们也应付得了我。我需要他们来驾驶海鹰号,他们也需要我来统率海鹰号。所以说,我和他们之间是利益互补的关系。起航时,我原本对你抱着很大的期望,认为你的淑女教养能帮助我维持船上的秩序。
“可是你,陶小姐,你却扰乱了这套秩序。你插手管了你不该管的事。看看你的行为!看看你的穿着!你认为你的与众不同是自己的优势,陶小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恰恰是由于你的与众不同.使他们开始质疑自己的地位,我的地位,以及以往的一切秩序。
“陶小姐,你问我打算怎么样,我打算——”
“你杀了哈林,对不对?”我质问。
“没错。”
“为什么呢?”
“他威胁我,”船长摇头道,“还 选在暴风雨的时候,实在令人无法容忍。”
“于是你决定嫁祸给我,”我紧逼着问,“好阻止我去有关方面陈情,揭穿你的真面目。”
“谁该为这趟倒大霉的航行负责?”他问,“当然不是我啦,对不对?一定是外头来的人,某个不合常理的人。陶小姐,要维持秩序,总是得有人充当代罪羔羊,这个人就是你。”
“我是代罪羔羊?”我高声问。
“老实说,我诚心希望你能从索具或船首斜桅上跌落,把脖子摔个粉碎,可惜事与愿违。我们将于数天内抵达普洛维顿斯 。所以说,入港时我必须巩固住首领的地位,这已是刻不容缓的了。
“哈林先生注定得死。没有人会相信是我干的。所以啦,既然你是那么不合常理——大家一致公认的——那么你自然是罪魁祸首。这样一来,我们的世界就能重上正轨了。”
我仍一动不动。
他也不再理我,自顾自地点亮数根蜡烛,顿时,柔和的晕黄洒遍整间舱房。
“看。”他说。
我困惑地环视舱房,看到了之前在月光下没有办法看清的东西。透过烛光,我发现大多数的家具都已破损——许多椅脚绑上了支撑的夹板;椅套上满是污水的痕迹;墙上的画框歪斜悬着,有些连画也没了;小桌上的地图与文件不是皱成一团,就是支离破碎;大桌上的茶具凹陷且生锈,但仍成套排列;至于棋子,如今我才发现,那只不过是盐罐、胡椒瓶和破碎的杯子,再加上弯折的蜡烛。
我的眼光再次转向他,他也正看着我,仿佛一切如常。
“暴风雨摧毁了大部分的摆饰。”他说,“我花了不少时间重新整顿这里。我做得还 不错吧!秩序,陶小姐,秩序就是一切。只要扑灭光……”他倾身吹熄蜡烛,“你瞧……很难分辨差别吧,一切看来秩序井然。”
“你……你疯了。”我终于开口回话。
“恰恰相反,陶小姐,我可是理性的化身。为了证明我多么理性,我会给你几条路选。你来我的房间,是想偷走放枪柜子的钥匙,对不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我心知肚明。基奇先生告诉了我一切。”他一边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把钥匙一边说。
“你要的那把钥匙就在这儿,”他掷出钥匙,让它滚到我脚边说,“拾起它,陶小姐,去柜子那儿,拿出毛瑟枪,全都上了膛。你可以实现与老查共谋的计划。我会坐在这儿敬候。但是陶小姐,世人将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千万别怀疑这点。你以为那些水手会一字不说?打开那只柜子吧,丑闻、恐怖、毁灭将随之而出。不只是你自己,你的家庭,你的父亲,他的公司也包括在内。”
“所以啦,趁你还 没这样做之前,请考虑另一条路。”他劝说。然后,他走向舱房的另一头,拾起一堆看似衣物的东西,扔到我脚边。借着手上小灯的微光,我看出那是我在几周前(似乎已恍如隔世)为上岸而准备的服装,纯白的衣服、袜子、鞋子、手套、软帽,均收拾得有条不紊。
“换回这身打扮,陶小姐。”他说,“恢复你从前的身分地位。公开扬弃自己的作为,在船员面前乞求我的宽恕,我向你保证,我会欣然接受。这样的话,一切都会又回到原来的平衡状态,就跟我房间的摆饰一样,也许有些凹损,但在微弱的光线下没人看得到,面子也就保住了。”
“当然,还 有第三种选择。你已接受了审判,结果也出来了,被处以绞刑。我甚至会编一个故事告诉你的家人……生病、意外事件、飓风……没错,被绞死也是你的选择之一。”
“好了,你的决定是什么?”他再次坐到椅子上,双手交叉,等着我回答。
外面的甲板上传来三声钟响。
“假如我哪条路都不选呢?”
他犹豫了一下说:“陶小姐,我认为我说得够清楚了,你别无其他选择。”
“你错了。”我说。然后,我便转身冲出船长舱房,沿着统舱奔上中部甲板。
正如我猜想,此刻正是满月凌空,月儿高挂在暗蓝的夜空,藏在模糊飘晃的云间。前桅的船帆全部张开,在风的吹拂下前后拍打着。海浪拍击着船首,海鹰号正向前行驶着。
船首甲板上,排成一列的船员一齐看着我。我转身向船尾甲板望去,看到了基奇,他就站在离支离破碎的主桅不远的地方,双手绑在身前的老查站在他旁边。不一会儿我就了解到计划已经败露,整个形势都不利于我们。
我向前迈步,听得出谢克利船长已冲到门边。我迅速地向后瞥了一眼,瞄见他手上握了一把手枪。他一出现,我就迅速地穿过甲板。
一时之间,每个人都静静站着,仿佛在等待别人先采取行动。
谢克利船长是首先打破沉默的人。“站在那儿的是你们的伙伴,”他向船员尖声宣称,“她潜入我的房间,打算趁我熟睡时谋杀我,要不是我惊醒,奋力抢下这把手枪,我早就没命了。哈林先生一条命还 不够!她又想杀掉我!我敢说,她也会杀掉你们每一个人!”
“老查也有一份,”船长继续咆哮,“他躲着,假装受伤好逃避工作,又放她出来,指使她展开谋杀计划。”
“她接受了审判,判决结果也出来了,大家都默认的。就在刚刚不久,我还 提供给她另一种选择,希望能让她免受绞刑之苦。我恳求她换上正常的服装,还 告诉她,我会以自己的宽宏大量对待她。但是她却拒绝了。”
“他在说谎!”我大叫,“他是在为自己开脱。他才是杀害哈林的人。他自己承认的。”
“她才是在说谎!”船长用手枪瞄准我,对着船员们叫道,“事情的真相是,她打算控制本船。没错,这就是她的打算。你们想支持她吗?上岸之后,你们难道打算让这个女孩散布丑闻,昭告世人吗?她区区一个女孩想成为本船的统帅,把你们每一个人都掌控在手心,告诉你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们希望这样子吗?受一个女孩控制,你们还 能在世上任何港口抬头挺胸做人吗?想想这有多丢脸!”
我开始小步移向船首甲板,满心以为他们会站在我这边。但随着我挨近,却没有半个人迎向前。我停下了脚步。
“你们不能相信他!”我恳求他们。
“别怕她,”谢克利船长叫道,“看看她,她只不过是个不合常理的女孩罢了,一个满心想学男人举止的女孩。她想成为男人,留她活命才会伤害到大家。让她领受应得的惩罚吧。”
我登上通往船首甲板的阶梯,他们开始往后退。我心怀恐惧地停下脚步,望着巴罗、尤恩、格林、费斯 ,可是,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在回避我的眼神。我转过身。
谢克利船长翻转着手上的枪。“拿下她!”他命令道。
但他们也不愿如此。船长和我一样迅速地发现了这点,他索性自己走向我。
我向后退着,直到抵达船首甲板才停步。排成一列的船员分成了左右两半。“帮帮我!”我又向他们求助。尽管他们对谢克利船长的命令装聋作哑,但是对我的请求也是置若罔闻。
船长小心地对我展开了追捕,他正慢慢地登上通往船首甲板的阶梯。我向船首撤退,通过起锚机,到达系锚架。他继续前进,残缺的身影在月光下晃动着,唯有手枪在月光下闪出的光泽,才能将这道身影打碎。我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搜寻着逃跑的路,却一条也找不着。
船首似乎在我脚下不停地摇晃。我慌乱地往后看——只见,我与海之间仅剩一丝丝空间了。
船长仍在逼近。我跌跌撞撞地爬到船首顶端。他停下脚步,双腿张开,伸直了握手枪的手臂。我可以看到他的手在慢慢收紧。
尽管船首甲板在猛烈地摇晃,他还 是开枪了。结果子弹射得极偏,他满腔怒火地把手枪扔向我。
我往后翻跌,他连忙扑过来。我下意识地踉跄地攀到船首斜桅下方。我紧抓住斜桅支索,防止自己摔下去。
船又狂摇起来了,我死命抓紧绳索,继续在船首斜桅上缓慢前进,并不断回头观察谢克利船长的动静。不一会儿,他就跌跌撞撞地加入了我的行列,也爬了上来。
我拨开颤抖的船帆,下方的海浪汹涌起伏。
隐隐约约地,我感觉到船员们都奔上前来察看目前所发生的这些情况。
斜桅支索已经攀到尽头了。船长继续往前进,打算抓住我。我们之间的距离只剩数英尺而已。最后,他怒吼一声,两手齐张扑向我。
正当此时,海鹰号晃了一晃,谢克利船长顿时失去了平衡。他的手臂狂舞,但无济于事,只得向下坠落。这时,他一只手无助地伸向我,我也本能地迎向他,一瞬间,我们的手指相触。紧接着船又晃了起来,于是,船长跌入了波浪中。谢克利船长的身影曾露出过海面片刻,他的手臂还 紧抱着船首雕像上沾满白沫的鹰喙,可是,海鹰号上下的晃动,使谢克利船长又一次跌入汹涌的泡沫中,直至船下。自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了。
虚弱、颤抖、浑身湿透……我沿着船首斜桅爬回,终于抵达船首顶端。
船员分成数堆站在我面前,没有一个人说话。我停步并转身。“给我一把刀。”我说。
格林从口袋里掏出一把。
我奔过甲板,跑到老查仍旧站立的地方。基奇已经溜走了。我割断绑住老查的绳索,拥抱他,他也回拥着我。老查走向船尾甲板的栏杆,船员们有如接获宣召一般,都聚在下方。
“伙伴们,”老查大声说道,“我们必须推举出一位船长。基奇不行,他通风报信,应该锁在禁闭室里。这位站在这儿的陶小姐做了我们每个人做不到的事,就让她来当船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