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迅速爬出禁闭室,急忙向老查描述当时发生的一切:我告知谢克利船长圆形陈情书的事后,他从他女儿的肖像画后头取出一把钥匙,用它开启了放枪的保险柜。
“我从没想过去搜那儿。”老查闷哼一声说。
“你搜过?”
“当然啦。如果我们从前能搜出那把钥匙,还 有那堆枪,我们早就能逮住他了。我可以向你担保,如今情况仍是如此。”
兴奋的浪潮流过我的身体。“现在有谁能进入他的房间?”我问。
“我不清楚,”老查说,“但你可以去啊。”
“我?”
“你知道钥匙确切的地点,不是吗?”
“照理说,我应该被锁在这儿的!”
“没错。”
“老查,”我叫道,“这真是太疯狂了,万一他逮到我该怎么办?”
“就是再糟也不过如此吧。”
我看出了这种诡异的逻辑,又问:“就算我拿到了钥匙,又能怎么样?”
“假如谢克利手上少了毛瑟枪,船员就能揭竿再起。”
“如果变成他们手上有枪呢?他们会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他承认。
“我不希望再有人丧命。”我说。
“把钥匙给我,雪洛。其他人会跟随我。”
这项计划的可怕程度使我却步了。“你打算怎么进行第一步?”我又询问道。
“雪洛,如果他想逮的是我,他自然打算除掉咱们两个人。假如你不幸失败了,我仍有机会试试。”
“试试?”
“雪洛,我只能这样承诺。”
我思索着他的理由,然后我说:“老查,你说船员会下来送饭?”
“是啊。”
“等到你告诉他们杀害哈林先生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谢克利船长自己动的手,到那时我再行动,对我来说,就会安全多了。”
“我懂你的意思了。”
“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可以来的时候。”
“老查,”我提醒他,“他只给我二十四小时。”
“回那儿去。”他指指禁闭室,站起身来说,“我会找到人的。”
我退回笼子。他摆好铁栏杆,并在我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放下一根蜡烛及火绒箱。我听着他在黑暗中移动,直到我感觉不到他为止。
黑暗就是这样子:它让人顿失时间与空间感。无依无凭使我得以沉溺于对过去的种种回忆中,打从我随那古怪的葛拉米先生登上利物浦码头开始,似乎已过了百万年之久,但实际上只是转瞬之间的事。我不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几分骄傲。
也许是因为老查提到了我父亲吧,出来这么长时间,我首次想到自己真正的家,在罗得岛普洛维顿斯 的家。尽管我对那里的房子只有淡淡的记忆了(我六岁就离家了),但是对父亲、母亲、弟妹的思念却非常鲜明强烈。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因为对我而言, 一阵子没想念家人实在是很奇特的),并开始编织要向他们描述的精彩内容——当然,前提是我还 活着。我生动地想象着自己讲述那些冒险经过,他们则聚在一块儿,全神贯注且崇拜地聆听着,满脸惊讶但深深以我为荣。虽然只是期盼而已,我的心却涨满了骄傲。
某人靠近的声音响起时,我仍沉浸在美梦中。我不知道那是谁,赶紧退到禁闭室的后部,屏息以待。但是,我立刻就听到有人叫:“雪洛!”
那是老查的声音。
“给我们照点儿光。”他低声耳语。
我向前摸索,找到火绒箱,没一会儿就点亮了蜡烛。老查在,他的身边还 跟着基奇。
打从我第一眼看到基奇(也就是从我上海鹰号的第一天起),我就没喜欢过他。他太紧张,太不稳当。老查带来的竟是他,实在令我放不下心。
“陶小姐,”他一边走近,一边以他特有的紧张模样死盯着我说,“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我勉强回答。
接下来是一场奇怪的作战会议。老查一开始就点明,杀害哈林先生的既非他,也不是我。
“那是谁呢?”基奇着实给吓了一跳,问道。
“谢克利船长。”我迅速接口。
“你的意思是……为什么?”他不解。
我们说出了理由。
基奇专注地聆听着,偶尔以惊疑的眼光扫扫我或老查,但仍点头接受一切。“难道他会杀害他自己的船员?”最后他用力甩了甩头,嗫嚅着。
“你怀疑吗?”老查问。
“我不怀疑你。”基奇跟他说。
“那我呢?”我问。
他似乎迟疑不语。
“就我看来,”我说,“审判时,大伙儿之所以不愿帮我一把,是因为大伙儿认为杀害哈林先生的人是老查。”
“没错,”基奇说,“我们讨论过这点。老实讲,当时说我们欠老查比欠你更多的人,就是我。你懂吗?”他说,“他是我们多年的忠实盟友。”
我向他保证我懂,并声明我并不怪他们。
“你知道,”基奇继续说,“我并不属于偏袒你那一方的人,我跟老查不一样。我也承认,我一直不希望你上船。记得你刚来时,我就这样告诉你了。”
我点点头。
“但你却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我错了。”他下结论,“现在你大可放心,我会比任何人都信任你的荣誉。”说完,他把手伸向我。
基奇的支持使我松了一口气。也许我一直都错怪了他,我想。
此时此刻,他和我像老水手一样紧握着手。我觉得多日来沉重的压力至此被卸下了。
基奇带来的消息十分要紧:根据船长估算,我们距离普洛维顿斯 只剩下几天的航程,因此,吊死我便成了当务之急,船长限定二十四小时的期限,道理即在此。
基奇赞成老查的提议,认为,如果我们能从船长手中夺走枪支,并据为己用,那么新的一场叛变就可以轰轰烈烈开场了。“可是,”他又警告说,“他把那些枪锁了起来,钥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哪里。”
“我知道他藏在哪里。”
他惊讶地转过身来。
“在哪里?”
我告诉了他。
“你打算去拿?”
“没错。”
他轻松地吹了声口哨。“他大多时候都窝在船长舱房里。”他说。
“你必须想法子把他弄出来,让他待在甲板上别动。”老查说。
“我会在这儿待命,随时等你消息。”我插嘴说,“一旦你拖住他,我就能拿到枪支柜的钥匙。”
“基奇,这事花不了她几分钟。”老查催促。
基奇望着自己的手良久。“也许可行,”他向上望,“那,其他的人怎么办?”
“你去散播消息,说是船长杀了哈林先生,凶手不是我,”老查告诉他,“当然也不是她。”
基奇点头。“他们会想知道钥匙拿到手后会怎样。”他说。
我向老查望去。
“她会把钥匙给我,”他说,“我待在第一货舱等着她。等到我拿到钥匙,到时就轮到你和我——”他用胳膊肘儿撞撞基奇,“揭开另一场革命了。”
我们再次等着基奇开口。从他坐立不安的模样,很容易就能看出这项计划让他有多紧张。但这是正常的,我也紧张得要命。最后他说:“只有这条路可行了,最好别失败。”
老查转向我。“好啦,”他说,“我们动手吧!”
为此,我们再度握手。没多久,我又被单独留在黑暗中了。
也许有点儿奇怪,我竟毫不畏惧。我相信我们的计划能成功。噢,当时的我对正义的信心多强啊!
再过几天,就可以抵达普洛维顿斯 了,我将重返家园,回到美国。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大多坐着冥想,并非思索即将发生的事,而是遥想未来的欢乐岁月……
我听到某个声音。我跳起身,向黑暗望去。
老查出现在我面前,几乎喘不过气来。“雪洛,”他叫道,“时间到了!”
我从禁闭室爬出。老查找来一盏有灯盖的小灯。“这儿走。”我还 来不及发问,他就低声说道。
我们沿着下层货舱走向中央货舱及那儿的阶梯。我往上看,一片漆黑。
“现在几点?”我忽然问道。
“夜半班敲两下钟了。”
按照陆上的计时,现在已经半夜一点了!
“我们不能选白天动手吗?”
“雪洛,他预计在黎明把你吊死。”
我的胃在翻搅,我的腿也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老查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好像已感受到我的恐惧。“你会成功的。”他说。
他转动灯盖,使光线只露出一条细缝,这才领路登上阶梯。我跟着他,最后我们抵达第一货舱。一到那儿,老查便示意我登上后方的阶梯,沿着此路,我会直接到达位于统舱的船长舱房前面。
“船长在哪儿?”我轻声询问。
“基奇传来了话,说会把船长缠在舵轮那儿。”老查压低了声音解释,“他会想办法让舵轮卡住,接着再请船长来处理,即使是挖也会把他从床上挖起来。”
“我有多少时间?”
他回答说:“比必要的时间多出半秒也不行。”
“其他的船员呢?”
“也有话传来,说他们都知道了,也都在伺机而动。去吧,我会从这儿看着你。”
我望着他。
“雪洛,现在不动手,就等着上帆桁端了。”
我往上爬去,不一会儿就独自一人站在了空荡荡的统舱内,屏息倾听。海浪规律的拍打、船只轻轻的摇晃、船体吱嘎的呻吟,都在告诉我海鹰号正伴随着轻快的风,往家园急速驶进。通往我旧房间的门碰巧是打开的,它来回摇摆,发出不规律的砰砰声,门上生锈的铰链还 吱吱作响。从前我几时听过这种声音?想起来了,是上船的第一晚。当时我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被全世界遗弃了!我是那么惊恐;甚至记得当时从门外传来的声音。说话的人是谁?说了些什么?我使劲回忆着。
然后,我收住了自己的思绪,紧张地回过头透过统舱的大门向外窥视,尽管看不到什么,但洒满甲板的柔光告诉我,现在必定是满月或近满月时分。为此我感到欣慰,也就是说,潜入船长舱房时,至少会有一些光线。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我却愣在那儿不动,徒然浪费着宝贵的时间。听着旧房间的门来回摆动的声音,试着摆脱掉那犹如压舱石般沉在心底的恐惧——这种恐惧与第一晚我听到的那种声音有关,某件我一直忽略掉的事。怀疑有如无形的绳索捆绑住我,尽管我努力尝试,也无法找出挣脱之法。
船猛然晃了一下,提醒我还 有正事要做。确认那盏小灯的光掩护得极好后,我走向船长的门,手伸向门把手,一推,门轻松地被打开了。
整个房间呈现在我面前,即使在幽暗中,我仍可看到内部精致的摆饰,甚至连棋盘上的棋子都与我初次造访时一模一样。当我把灯举高时,发现坐在大桌之后的竟是谢克利船长本人,他的眼睛正直视着我。
“陶小姐,”他说,“欢迎你来拜访我。不要客气,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