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黑暗的货舱走上甲板,明亮的阳光,耀眼的蓝天,以及圆滚滚的雪白云朵顿时映入眼帘,使我不得不遮住双眼。尽管海鹰号在极轻柔的海浪间缓缓摇晃,我却自觉双腿似要瘫软。因为,当我有能力四处张望时,我看到了船长为我准备的法庭。
就在中部甲板的右舷侧,他把船员聚集成两排,一排坐在甲板上,其余的人站在这一排后面。他们面前,通往货舱的中央舱门上,摆了一张椅子。船长催促我走过船员身边(没有任何一个肯正眼瞧我),指示我坐在那张椅子上,他说那就是临时的被告席。
而他呢,就坐在船长舱房舒适的扶手椅上(那把椅子高置在船首甲板的栏杆后),并用枪托尖锐地敲击栏杆。
“我宣布,这场即将召开的审判完全是依法行事。”他说,“本来我已拥有了不利于被告的压倒性证据,完全可以不开庭审判就定罪。但正如我向陶小姐保证的,我以我的慷慨使她享受到了额外的优待。”
说着说着,他拿出他的《圣经》。虽然才刚坐下,他却猛地又站起,带着《圣经》向船员走去。他首先走向费斯 。
“把你的手放在上面。”他命令道。
费斯 遵命行事,但他显然烦躁不安,碰触《圣经》的方式有如那是一个烫手的盘子。
“费斯 先生,”船长一字一顿,“你发誓要实话实说,绝无虚假隐瞒,愿上帝助你开诚布公?”
费斯 犹豫了,他迅速瞥了我一眼。
“你发誓?”谢克利船长催促。
“我发誓。”费斯 最终以一声低语作答。
从他们脸上流露出的凝重,从他们紧张的身体晃动与下垂的视线中,我清楚地知道,被迫发誓让这群人极度不安。他们无法对《圣经》嗤之以鼻。
但我确定他们都深信(我也一样)那起谋杀案的犯人是老查,他们与藏在下层货舱的伙伴是同谋,他们的忠诚肯定会向着老查,而不是我。他们会实话实说的,但前提是要保护老查。我怎么可能反对?
谢克利船长让船员发完誓,就走向我。我也把手放在他的《圣经》上,我也发誓要实话实说,虽然我知道自己不会完全吐露实情。
立誓仪式完毕,船长回到原位,再次用枪托敲击栏杆。“请被告起立。”他说。
我站起身。
“在本法庭审判之前,”他继续说,“我,谢克利,根据身为海鹰号统帅所拥有的法定权力,控告你,陶雪洛,蓄意谋杀英格兰朴次茅斯 海鹰号前大副哈林。陶小姐,你有何辩词?”
“谢克利船长……”我试着抗议。
“陶小姐有何辩词?”他严肃地重复。
“我没有杀人。”
“所以你辩称无罪。”
“对,无罪。”
“陶小姐,”他唇边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问,“你是否想收回当船员的声明?换句话说,你是否想躲在令尊的名号下,借此避开这些人的审判?”
我稍微转身,以便仔细审视那些船员。他们都死死地盯着我,但并无任何想援助的意思。尽管我嗅出了这个问题中的陷阱,但仍恼怒在我最需要他们之际,他们却弃我于不顾。
“陶小姐,你到底想不想接受这些人的审判?”
“我信任他们。”我最后说道。
“你打算指控别人犯下了这起谋杀案吗?”
“不。”我说。
“让我们这样说好了,”谢克利宣布,“被告坚持要接受本法庭的审判,除此之外,她又不打算指控别人犯下此罪行。”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航海日志摊在膝上,以手执笔,记下我的话。
写完后,他抬起头来说:“陶小姐,你同意哈林先生是被某人所杀吗?”
“我同意。”
“海鹰号上的人?”
“应该如此。”
“没错,凶手是本船上的人,而此刻你是唯一被起诉的人。”
“起诉我的是你。”
“但是,陶小姐,本庭给了你机会,可你又不指控别人。”他显然将这个问题视为了本次审判的要点。
我当时能回答的只有:“是的。”
船长在日志上作着记录,然后他的注意力转向船员。
“在场有人想为嫌疑犯辩护吗?”他问。
我转向那群我开始视为朋友的人。尤恩、巴罗、费斯 ……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人肯望向我。
“没有人吗?”船长嘲笑地问道。
一阵静默。
“很好,”船长接着又说,“陶小姐,看来你必须自己为自己辩护了。”
“他们怕你。”我说,“他们不肯发言,是因为……”
“陶小姐,”他插嘴,“身为本船之长,难道我没有权力和责任调查是谁使用了这把刀子,理由又是什么吗?”
“你有,可是……”
他再次插话:“我要的只是真相,难道还 有别的?”
“不……”
“这起谋杀案是由船上某人所为,这是毋庸置疑的。难道你想暗示是别人干的?”
“不是,但……”
“陶小姐,虽然他们没人肯挺身替你辩护,但他们都发誓要实话实说。你还 能要求什么?”
我只得报以沉默。
“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靠向扶手椅,航海日志仍摆在膝上,笔握在手里,手枪随时待命。“我们都同意哈林先生是被谋杀的。在场有没有人认为杀人凶器除了这把刀之外,尚有他物?”他举高那把匕首问。
无人发言。
船长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找出它的主人。陶小姐,你认得这把刀吗?”
“谢克利船长,我把它留在……”
“陶小姐,”他重复,“你认得这把刀吗?”
“谢克利船长……”
“这把刀难道不是杀害哈林先生的凶器吗?”
“它是。”
“很好,”他说,“我再问一遍,你认得这把刀吗?”
“那是老查给我的。”
“查先生?”他装出惊讶的神情说。
“对,不过开船没几天,我就把它拿给你看了。”
“但你拿给我看时,”他迅速接话,“我问是谁给你的,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一言不发。
“你当时告诉我那是利物浦的葛拉米先生给你的。我说得对不对?”
“谢克利船长……”
“回答我的问题,对还 是不对?”
“对。”
“你的意思是说,自己当时撒了谎?是或不是?”
“是,”我转头向船员们求助说,“但我只是不希望老查受到伤害。”
“不论你找什么借口,陶小姐,你承认你向我说了谎。”
“没错,”我被迫说道,“可当时你对我说应该留下那把刀。”
“我确实是这样说的。你留下来了,是不是?”
“是。”我察觉到他的气势已胜我一筹,郁郁不乐地说。
他转向船员们问:“无论何时,你们哪一个人曾看过这女孩拿着这把刀?”
那群人不安地骚动起来。
“拜托,绅士们!”船长吼道,“这里是法庭,你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实话实说,你们向《圣经》发过誓了。我再问一次,你们哪一个人看过这女孩拿着这把刀?”
船员们的视线似乎除了船长之外,哪里都瞄过了。我注意到杜罕正在搔着自己的颈背。
船长也看到了。“杜罕先生,”他尖锐地点名,“你是否有话要说?站出来,先生。”
杜罕笨拙地移向前。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看到她拿着那把刀子,长官。”
“什么时候的事?”
“升帆后不久。”
“谢谢,杜罕先生,我为你的直言不讳而鼓掌。好,还 有别的人看到她拿着那把刀吗?尤恩先生?”
尤恩所言与杜罕并无二致。经过催促后,佛力也这样说。强森先生也是。
船长身子前倾,靠在栏杆上,显然听得津津有味。“哪一个人没看过她拿着那把刀?”他冷冷地说。
没人说话。
“我想指出,”他说,“一个女孩拿着刀是多么不合常理的事。”
“你没有理由称之为不合常理。”我反对,“你自己也给了我一把!”
“我有吗?”
“有,暴风雨的时候。”
“我为什么给你?”
“为了切断船索。”
“当然,那时是紧急状况。但是请问,你为什么在非紧急状况下,还 带着一把刀?”
“为了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谁要伤害你?为什么要伤害你?”
我担心他设下陷阱,没有立刻回答。
“什么人要伤害你?”他咄咄逼人,“有人威胁你吗?他们之中哪一个?”
“不,不是他们。”
“那是谁?说出来。”
“你。”
“怎么会?”
“你打我。”
“陶小姐,我的确会打船员,这可说是家常便饭。”他转向那群人,“你们哪个认识不常打水手的船长?如果认识的话,现在给我说出来!”
没人说话。
船长又转向我说:“但他们曾用刀子来攻击过我吗?陶小姐,这就是你的建议?船员难道能用武器来攻击他们的船长吗?”
他一连串的发问再次使我脑筋混乱。
“除此之外,”他补充说,“航行第一天,那把刀就在你手上了。当时你认为我会打你吗?”
“不认为,那时我相信你是一位绅士。”
“所以说,陶小姐,早在你我相见之前,这把刀就在你手上了,对不对?”
“对。”我承认。
船长的微笑带着显而易见的满意说:“总而言之,这把刀显然是你的。大家都看到你拿着它。你也承认一切。”
他又转向船员们继续说:“除了航行刚开始的那几天,你们有人看到她手上拿刀吗?如果有,请站出来。”
格林站了出来。
“噢,格林先生,你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长官,我看到了。”
“怎么一回事?”
“我教她如何使用刀子。”
“教她如何使用刀子?”船长故作威严地重复一遍。
“是的,长官。”
“什么时候的事?”
“暴风雨之前。”
“她学了吗?”
“是的,长官。”
“她学得好吗?”
“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格林先生,我问你,你听过别的女孩想学刀子的用法吗?”
格林犹豫了。
“回答我。”
“没听过,长官。”
“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不合常理的?”
“长官,我不知道……”
“同意还 是不同意?”
他抱歉地垂下头说:“同意。”
“又是不合常理!”船长大声宣布,“哈林先生是在飓风中被杀的。暴风雨时,有没有人在甲板上看到过这女孩?”他望着船员们,“有人看到吗?”
人群中传来几声“有”的低语声。
“巴罗先生,我想请你说一下,陶小姐当时在干什么?”
“她跟大家待在一块儿,长官,做她该做的工作,就跟其他人一样。她也做得好极了。”
“做她该做的工作,就跟其他人一样。”船长以嘲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巴罗先生,你不是年轻小伙子了,你航海这些年来,见过女孩担任船员的职务吗?”
“没有,长官,我从没见过。”
“所以说,这是不是很少见的事?”
“我想是吧。”
“你想是吧。你的意思是——不合常理?”
“这不公平!”我大叫,“很少见并不等于不合常理!”
“陶小姐,你有异议?”
“我的所作所为绝非不合常理!”我坚持。
“陶小姐,请问,你听说过女孩当船员吗?”
我自觉被抓到小辫子了。
“你听说过吗?”
“没有。”
“看啊,连你都承认这点。”
“没错,可是……”
船长转向船员们问:“你们有谁听说过哪个女孩敢做咱们陶小姐做过的事?”
没人说话。
“好,现在站在我们面前的女孩,她承认那把杀害哈林先生的凶器为她所有,她对那把刀的来历说了谎,她曾被教会如何使用刀子,依照格林先生的说法——好得让人不敢相信。而且大家公认,她这个女孩的每一个行为都是不合常理的。绅士们,我们身为万物之灵的人类,难道不应该睁大眼睛去关注这一切?维护世间的自然秩序,难道不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与义务?”
他再次转向我。“陶小姐,”他说,“查先生是你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
“他怎么了?”
“他被鞭打。”我低声说。
“然后呢?”
这次,我无声地向船员们恳求援助。他们也都正面注视着我。
“我在问你问题,陶小姐,查先生怎么了呢?”
“……他死了,”我轻声道,“被鞭打致死。”
“谁鞭打他的?”
“是你,你毫不留情地打他。”
“还 有其他人吗?”
“哈林先生。”
“哈林先生。查先生为什么会被鞭打?”
“没有任何理由。”
“没有理由?他难道没有参加叛变?”
“他有权利……”
“有权利叛变?”
“没错。”
“你自己,陶小姐,如果我没记错,你当时怕得要命,跑来通知我叛变即将发生。查先生是其中一员。但你又认为鞭打他是不公平的?”
“你打算杀死他。”
“所以你很恨我。”
“没错,”我宣称,“理当如此。”
“你也恨哈林先生?”
我沉了一会儿,答道:“没错。”
“查先生对你来说是一位特别的朋友,是不是,陶小姐?”
“是的。”
“一个黑人。”
“他是我的朋友!”
“所以,他得到了应得的惩罚,这让你于心不安。”
“那不是他应得的。”
“谋杀是不合常理的行为吗,陶小姐?”
“是的。”
“你的服装是不合常理的吗?”
“考虑到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是什么?”
“船上的水手。”
“一个女孩来当水手,这难道不是不合常理?”
“是很少见,”我坚持,“但并非不合常理。”
“你的头发?”
“披着长发让我无法工作!”
“工作?”
“我是船上的水手。”
“不合常理。”他说。
“是很少见。”我说。
“所以说,陶小姐,我们对你的结论出来了,”船长步步紧逼,“一个不合常理的女孩,服装不合常理,行径不合常理,还 拥有那把杀害哈林先生的刀。你也很讨厌哈林先生,因为他鞭打了你那位黑皮肤的特别朋友……”
“你把一切都说得好像很真实,但实情并非如此。”我大叫。
他转向船员们,问:“有人想替这女孩说几句话吗?”
没人说话。
“陶小姐,”他说,“你有话要说吗?”
“我父亲……”
“陶小姐,”船长叫道,“开庭之前,我给过你机会,允许你躲入令尊的保护之下,可是你当时拒绝了!”
我只能悲惨地垂下头。
他又转向船员们问道:“有人想替这女孩辩护吗?”
没人说话。
“陶小姐,”他说,“你还 有话要说吗?”
我只能悲惨地摇摇头。
“很好,我要宣布判决结果了。”
他站起身当众宣布道:“身为海鹰号的一船之长,我宣判这个不合常理的女孩陶雪洛有罪,她谋杀了哈林。”
他最后一次转向船员们问:“哪个人对我的判决有异议?”
没人说话。
“陶小姐,”他对我说,“你最后还 想为自己说什么话吗?”
“我没杀他!”
“陶小姐,摆在眼前的事实可跟你说的不符。我还 要通知你,对此种罪行的惩罚是把脖子吊在帆桁端上。二十四小时内,你会被吊起来,到死为止。”
说完,他用枪托在栏杆上重重一击。
审判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