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似乎飘浮在空中。我吓坏了,只能死盯着那双凹陷、空洞的眼眸,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下,那双眼看来确实如此。
“雪洛,是你吗?”是他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我努力开口。
那颗头靠近了些。“你不认得我了?”那声音说。
我张口结舌地问:“你是……”
“雪洛,你到底有没有在看我?”声音传来,语气比先前更加坚持。如今光源上移(一支小蜡烛),让我能看得更清楚。没错,是老查的身影,但若干悲哀的变化也降临到他身上了。他不但比以前更瘦小了,而且须眉也变灰了。
“你想做什么?”我缩进禁闭室最里面的角落质问。
“我想帮你。”那声音道。
“但你死了啊!”我轻声地说,“我看到了你的葬礼,他们把你用吊床包着,扔到海里去了。”
他轻轻地笑着说:“说差不多死了是真的,雪洛,但没彻底死掉。来,碰碰我,自己试试看。”
我谨慎地移向前,伸出手,碰触他的手。真实的肌肤触感,还 有温度。“那……那张吊床?”我惊疑地猜测。
他又笑了,说:“是张鼓鼓的吊床没错,但我不在里面。这不过是老水手玩的把戏罢了。如果我落在谢克利手里,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就一直待在下层货舱?”
“从那时开始。”
我只能瞠目结舌。
“基奇每天替我送水、递食物,”他继续说,“当然没有我做的那么可口,但已够让我活命了。听着,雪洛,如果可怜的卡拉尼能藏起来不被发现,老查为什么不行?基奇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没人跟我说?”
“我们决定不告诉你。”
“为什么?”
“你忘了,雪洛——你告过我们的密。”
“那是过去的事了,老查。”我整张脸烫了起来。
“完全正确。你的事迹不断传进我耳里,是年轻的正义灵魂。这点非常值得赞赏,我向你致敬。”
“我希望能替补你的位子。”
他微笑着说:“我不是说过咱俩很像吗?预言成真!说真的,我没死,你高兴吗?”
“当然高兴。可是,如果我没在暴风雨那天看到你,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不知道。”
“当时船长说不定会看见你呢!你为什么要上去?”
“与其待着等死,还 不如上去,至少帮得上忙。”
“如果没你救我,我只有摔死的份儿了。”
“船员间本该互相帮忙。”
“但谢克利船长会怎么说?”我问,“他知道你在这儿吗?”
“唉,如果他知道我还 活着,你认为他会让我多待一时半刻?你想他会吗?”
“我想他不会。”我承认。
“你在这儿就是足够的证据,可见他绝不知情。听着,我们还 有希望,”他继续说道,“等到海鹰号抵达普洛维顿斯 ——据我所知,不很远了,到时你看,谢克利会把船员留在船上,好避免他们跟别人说话。但我就能下船了。下了船,我会去相关单位陈情,揭发他的所作所为。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听着这项计划,尴尬刺痛我的心,逼得我转过身去。
“有什么不对吗?”
我内心的痛楚使我无法开口。
“告诉我。”他轻柔地劝慰。
“老查……”
“怎么样?”
“你是……黑人。”
“没错,但我们要去的罗得岛州已经不再蓄奴了。”他突然停住,“难道我搞错了?”
“老查,一个黑人,一名普通水手,作证指控白人长官……”我不忍心把话说完。
“噢,可是,雪洛,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父亲在拥有海鹰号的那家公司任职?你提过啊。我打算找他陈情。你可以证明我这个人品德良好,你会替我作证吧?而且,他若像你一样,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不对劲的感觉爬过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偷偷瞥了他一眼。“卡拉尼怎么了?”我问,“他死了?真的死了吗?”
“可怜的人,愿他安息。”他边说边摇头,陷入沉默中。
然后,他抬起头。“好了,好了,”他说,“净讲我自个儿的事儿了,该谈谈你了。我看到巴罗带你来这儿,把你锁了起来,是你又向谢克利耍了什么花招吗?”
我不敢置信:“难道没人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老查……哈林先生被谋杀了。”
“谋杀!”他大叫,“什么时候的事?”
“暴风雨那时。”
“没人跟我说。”
“怎么会?”
“我不知道。”他陷入沉思,甚至瞥了梯子几眼。然后,他突然转向我:“可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查,船长指控是我杀的,所以害得我被关在这儿。”
“你?”他再度显得惊讶万分。
我点点头。
“可是,雪洛,你当然没做这种事。”他上下打量我,“你有吗?”
“没有。”
“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嘛。”
我摇摇头。“老查,”我继续说,“船员似乎都站在谢克利那边,他们认定是我。”
“我不敢相信!”他大叫。
“老查,这是真的。”
他疑惑地看着我说:“现在该轮到我问了——为什么呢?”
“谋杀的凶器就是你给我的那把匕首。”
“这算哪门子证据?任何人都可能从船首舱房拿走你的东西。”
“老查,我搬到船首舱房时,把匕首留在原来的房间了。”
“这样子的话,事情更跟你扯不上关系了啊。”
“他们不相信我把匕首留在那儿了。”
“雪洛,你又不像爱说谎的人。”他说。
“老查,当你初次见我时,你相信我能爬上桅杆吗?”
“不信……”
“我能冒着暴风雨攀爬船索吗?”
“完全不信。”
“对啦,所以说,为什么我不能谋害哈林先生?我敢打赌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听到我的话,片刻间他沉默不语,脸上乌云密布。但他没有多作评论,反而站起身说:“我储存了食物和水,我拿些过来。”他把蜡烛安放在木板上,步入黑暗。
看着他离去,想想他对我所言的反应,我困惑不已。虽然他看来着实吓了一跳,要说他一点儿不知道似乎不可能。望着他消失在阴暗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在我脑海中膨胀。
也许是老查杀了哈林先生!
若有机会,他无疑会杀了船长。至于大副呢,老查杀他是想激起谢克利船长的恐惧吗?我对这个想法深恶痛绝。可是……我迅速地开动脑筋,开始构建整个阴谋的来龙去脉。
船员们都知道老查还 活着,他们也会猜测到犯人就是他,但却不肯泄密。如今,由于船长指控我,他们被迫在我和老查(他们的老同志)之间做一个选择。他们如果决定维护老查,这也完全情有可原。
我还 未能完全理清思绪,老查就回来了,手上还 携着一罐水及一块硬面包。尽管面包粗糙不堪,我还 是高兴地嚼着。
“你想离开那儿吗?”他向我的牢笼努努嘴问。
“笼子锁住了。”
“船员对他的船可是一清二楚的。”他神秘兮兮地说。他探向笼子后方,取出两根铁条,我这才看清楚接缝处已经锈烂了。
“出来吧,”他说,“但一有人来就得赶快钻回去。”
我照办了。我们映着闪烁的烛光并肩坐下,背靠着一只大酒桶。
“老查,”我说,“船长说要让我接受审判。你认为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有权力如此。”
“如果他真的举行审判,结果会怎么样?”
“他会兼任法官与陪审团,并判你有罪。”
“然后呢?”我问。老查没有回答,我又说:“告诉我。”
“我不信他会过分到……”
“过分到吊死我?”
他的沉默是最好的答案。一时之间,我们两人都不吭声。“老查,”我说,“我必须知道,除了我以外,还 有人在暴风雨中看到你吗?”
“有,我们还 交谈了几句。”
“和谁呢?”
“有差别吗?”
“说不定。”
他思索着。“费斯 ,”过了一会儿,他说,“还 有基奇。”
“这样说来,也许每位船员都知道你上来过。”
“是有这种可能。”他眉头猛地一皱,说道。
他读出我的心事了吗?
“老查,”我轻柔地说,“你的伙伴中,肯定有一个人杀了哈林先生。”
“雪洛,”他叹口气说,“对,他们每个人也许都有一个不错的理由。但听我说,我们必须先找出那个人,才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斜眼偷觑,试着读出他的心。可是我越发觉得凶手就是他,但我仍然没有勇气询问。
“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他说。
我把仅知的少数事情叙述给他听,从发现哈林先生的尸体到谢克利船长的指控。
我的话使他陷入更深的思索中。“雪洛,”最后他说,“那把匕首,你跟别人提过它在你手中吗?”
我回想往事。“你给了我那把匕首,没过多久,”我回忆道,“我就想还 给你,记得吗?老查,由于你拒绝收回,我就把它拿给船长看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他猛然回头问道。
“我怕它,我也怕你。”
“现在还 怕?”
“不怕。但当时的我很怕。”
“你告诉他匕首是谁给你的吗?”
我摇摇头。
“轻易放过疑点,这不像他的作风。他向来不得答案誓不罢休。”
“我当时编了个答案。”
“他相信吗?”
“我想他信。”
“然后呢?”
“他说我应该留下匕首,把它收到床垫下。”
“那……你照着做了?”
“没错。”
“还 有其他人知道你有那把匕首吗?”
“杜罕!”我努力思索后说。
“他怎么会知道?”
“我打算把匕首还 给你时,就把它拿在手中。杜罕看到了,我确定他看到了。”
“如果他又告诉了别人,”老查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恐怕船上没人不知道这码事了。”
他的话才说完,我就知道他是对的。但我又想到,老查也曾叫我把匕首收到床垫下。我转头时,发现他正在偷瞄我。
“老查,我没杀哈林先生。当时我正悬在船索上,而且,我爬船索之前,是船长自己给了我一把刀用,我身上甚至连刀都没有。”
“他给你的那把哪里去了?”
“弄丢了。”
他闷哼一声,既非肯定,也非否定。
指控他的话已经涌到我的舌尖。正当我动念之际,蜡烛燃尽了,黑暗似乎吞没了我的说话能力。
但老查却说个不停,有如一阵突然而至的惊人的狂风骤雨。他高谈阔论起船上每位船员的黑暗历史。他宣称他们每个家伙,都曾于某时某地涉嫌犯法。他们中间不单有一些小偷扒手,恐怕还 有货真价实的重罪犯。
老查扯得越多,我越坚信他的闲扯淡是为了回避核心问题:到底是谁杀了哈林先生?随着这个问题越闪越远,我也越确定犯人就是他。
但我怎能指控他?船长如果知道老查还 活着,他也就死定了!除此之外,船员们想让谢克利船长伏法的计划(需要老查帮忙)也就会跟着泡汤了。
难怪我问不出口,我根本不想知道答案!
某个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感到老查的手触碰我的臂膀。一道警讯!
一道光线注入黑暗。我可以看到甲板上的舱门被打开了,没多久,我们就听到爬梯子的声音。
我迅速退回禁闭室。老查火速把铁条回归原位,然后他拾起水罐,从我身边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望向梯子,看到谢克利船长缓缓爬下。他手提一盏灯,皮带上插了一把手枪。
他爬到梯子末端后停了下来,四处环顾,似乎在侦察整个下层货舱的动静。最后,他走向禁闭室,举高提灯,细细打量着我,好似我是什么物品一般。他的脸上载满了我从未见过(之后也没有)的深恶痛绝,这种清晰、强烈的憎恨,衬着他零乱的外观(包括散乱的头发、肮脏的面孔,以及下颚颤抖的肌肉),更使人感到他的威胁性。
他开口了:“陶小姐,谋杀同船船员,谋杀长官,是一级重罪。违反该法律者,唯有吊死一途。容我向你说明,审判是全无必要的,因为证据已昭然若揭。我有权力不经审判就宣告你有罪。但我坚持你必须得到你所谓的‘公平’。审判你的不会是我,我可不是笨蛋。审判你的人,是那些你一向视为知己同胞的家伙,你的船员弟兄们。”
说着,他解开笼子的扣锁,把门敞得大开。
“请吧,陶小姐,你的审判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