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陰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
九姓羌浑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响,月下翻营玉帐寒。
底事戎衣着红粉,敢夸大将独登坛。
却说黄游击、王应袭碾着红莲宫主,只指望活捉他。哪晓得他扭转身子来,一声响,就有万道金光,千条紫气,一个人照头一下。也不知是个山崩将下来,也不知地塌将下来。番阵上一声梆响,早已断送了两个将军。红莲宫主得胜而去,不胜之喜。蓝旗官报上中军,元帅大怒,说道:“无端泼妇,敢生擒我四将,成个甚么体面!”王爷道:“斩妖缚邪,天师还是专门的。”
元帅去请天师,天师即时出马。红莲宫主看见南阵上擂鼓三通,一声信炮,跑出一枝军马来。前后左右,旌旗闪闪,杀气腾腾,中间一杆皂纛,皂纛之下坐着一员将官,眉清目秀,美貌修髯,头上戴着一顶九梁冠,身上披着一领云鹤氅,提一口七星宝剑,跨一匹青鬃骏骑,心里想道:“来者莫非就是甚么引化真人张天师?待我叫他一声,看他怎么?”高叫道:“来者莫非是个道士么?”天师喝声道:“唗!我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你敢说甚么道士?”宫主道:“我把你这个诛斩贼,你又没有三个头,你又没有四个臂,何敢领兵侵犯我国?”照头就是一刀。
好天师,就还他一剑。你一刀,我一剑,战到三五合,天师剑头上喷出一道火来。宫主道:“天师,你手段不如,空激得剑头上出火。”道犹未了,剑头上烧了一道飞符。天师口里喝上一声:“到!”只见正南上掉下—个天神,脸如赤炭,发似朱砂,浑身上下恰如火燎的—样,睁眉怒眼,手执金鞭,朝着天师打个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何方使令?”天师起眼一看,原来是个赤胆忠良王元帅。
天师道:“这女儿国出一个甚么红莲宫主,无限的妖邪,拿了我南朝四员大将,阻我的去路。相烦天神替我擒他过来,才可以过得这一国。”王元帅得了道令,—驾祥云,腾空而起,落下云来,把个红莲宫主照头一鞭。打得红莲宫主万道金光,千条紫焰,反把王灵官一双眼如烟薰一般,如火燎一般,如针刺一般。王元帅不得他到手,驾云而去。
天师道:“有此泼妇。”连忙的一连烧了几道飞符,天上一连掉下了一干天将。天师抬头—瞧,原来是庞、刘、苟、毕四位元帅,齐齐的打一拱,说道:“天师呼唤小神们,哪里使用!”天师道:“相烦四位天神,擒此夷女。”四员得了道令,落下云来,擒拿宫主。只见宫主身上进出万道金光,四边厢都是些腾腾紫雾,那宫主就脚踏着金光而起。金光一丈,宫主高一丈;金光十丈,宫主高十丈;金光百丈,宫主高百丈;金光千丈,宫主高千丈;金光万丈,宫主高万丈;一高就高在半天之上。四位天神回复道:“此女人已成仙体,小神们未易擒拿。”四位天神驾云而起。天师道:“这等一个女人,会成甚么仙体?却也是个异闻。”
道犹未了,那宫主的宝贝望空一撇,万道金光,千条紫雾,豁喇喇的响将来。天师也没奈何,跨上草龙而起。转到中军,浑身是汗,气喘做一堆。元帅大惊,说道:“天师为何这等模样?”天师却把个始末缘由告诉了一遍。元帅道:“天师尚然如此,何况这些将官!”马公公道:“似此难征,不如收拾转去罢!”王爷道:“兵至于此,有进无退,怎么说个转去的话?纵有甚么妖邪,还有国师在那里,偏你会愁些。”元帅只得去请国师。国师道:“贫僧也只好去劝解他一番。”
到了明日,蓝旗官报红莲宫主讨战。国师戴一顶旧旧的,毗卢帽,着一件旧旧的烂袈裟,一手钵盂,一手锡杖,一个儿逐步的摇也摇,摇近前去。红莲宫主晓得南朝的长老有偌大的神通,他也不敢怠慢,问说道:“来者莫非是金碧峰长老?长老,你既是一个出家人,岂不知佛门中三规五戒?怎么今日跟随着这些造孽中生,堕落这多孽障?”国师道:“宫主在上,非是贫僧出家人肯堕孽障。只因我万岁爷要跟寻玉玺,故此奉命而来。”宫主道:“玉玺不在小国,你何故苦苦加兵?”国师道:“既是玉玺不在,须得一封降书降表,倒换一张通关牒文,日后才好回话。”
宫主就有些不快活,说道:“长老差矣!小国自来不曾通往你大国,怎么逼勒我要降书降表?你莫怪我说,有我在一日,你这些船难过一日。”国师道:“阿弥善哉!我这宝船上有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岂可就不得过去。”红莲宫主说道:“你也把这大话来谎我。我连日出阵,我连日生擒你大将,只走得一个黑脸贼。虽然走了这一次,终久是个瓮里鳖,船里针,走到哪里去?”国师道:“阿弥陀佛!我南朝的大将,倒也有些难拿哩!”
红莲宫主大怒,喝声道:“唗!莫说是你大将难拿,就要拿你这个和尚,何难之有!”国师道:“也有些难处!”红莲宫主把马一夹,提起刀来,就要照头一下。国师不慌不忙,把个九环锡杖到地上一画。只见宫主的马,望后就退走了几十丈之远,打死也不上前去。
宫主心里想道:“这和尚是有些本领,连我的马也怕他。”却又取出那九斤四两重的铜锤来,照国师头上一锤。这一锤正中在老爷的顶陽骨上,早已打得金光直上,紫雾斜飞。那金光直上,就结成一朵千叶的宝莲,把个铜锤托起在半天云里,动也不动。宫主道:“好厉害也!”连忙的取出一口丧门剑来,望空一撇,直取国师的首级。国师不慌不忙,把个手指头儿一指,那口剑就化做一个红红绿绿的蝴蝶儿,迎风飞了。宫主道:“这和尚好厉害,连我的兵器都去了,我岂肯与他甘休!”取过一壶百发百中的九枝箭来,一齐照着国师的身上,豁喇喇一响,都中在国师身上。
国师把个袈裟儿抖一抖,那九枝箭都掉将下来。宫主道:“那些烂袈裟有个射不穿之理,好厉害!”连忙的取出宝贝来,望空一撇,只见金光万道,紫雾千条。国师慢慢的把个钵盂也一撇,只指望收他的宝贝来。原来他的宝贝也厉害,就把个钵盂托在半天之上。国师收下钵盂来,宫主收下宝贝去。国师心里想道:“这是个甚么宝贝?却不晓得它的根苗,怎么好处?”一声念佛,计上心来:“且把个四大色身闪一闪,闪他家去坐下,待我细细的查他一番,看是怎么?”
想犹未了,那宫主又把个宝贝飞来。国师闪一个空,应声而倒,三魂渺渺归陰府,七魄茫茫入九泉。那宫主看见个打死了国师,欢天喜地,只是不敢过来取他首级,跃马而归。归见国王,告诉道:“杀败了南朝道士还不至紧,今日又打死了南朝僧家,得了全胜。不日之间,扫尽了那些宝船,拿尽了那些将帅,我国家苞桑磐石,永保无虞。”女王道:“多亏了孩儿这一番保国之功。”安排筵宴,大赏三军。一连就是三五日。
却说国师闪了宫主回去,慢慢的又收拾起四大色身,归到宝船之上,见了元帅,告诉元帅这一段利害。元帅道:“怎么处他?”国师道:“容贫僧去查他一查,再作区处。”元帅道:“他明日又来讨战,教那个挡他?”国师道:“是我闪了他一闪,他一连有三五日不来。”元帅道:“既如此,就是有缘。”国师老爷归到千叶莲台之上,叫过非幻禅师来,问他道:“你如今五囤之中,还是哪一囤快些?”非幻道:“还是水囤快些。”老爷道:“你今夜囤进女儿国红莲宫主的宫里,看他身上是个甚么宝贝?看他宝贝放在哪里?得下手处,就下手一番;不得下手,你径自回来。”非幻道:“徒弟就去。”
非幻禅师盘着双膝,坐在禅床上。老爷吩咐取过一碗净水来,放在禅床之下。非幻禅师早已过了白云关,进了女儿国,满宫殿里面耍了一周,却来到红莲宫主的宫里。只见红莲宫主怀里金光紫气,五色成文,却不看见是个甚么。非幻心里想道:“这个宝贝,除非到晚上睡时,才得他的到手。”到了日西,到了黄昏时候,到了一更多天,红莲宫主净了手,烧了香,脱下了衣服,去上眠床。非幻伺伺候候,只见胸脯前一个紫锦袋儿。非幻道:“这个袋儿却是它了。”只见他又不取下来,带着在眠床之上,怎么好?又想道:“除非是他睡着了,才下手得他。”看看的到了三更上下,仔细听上一听,那宫主睡得着,只听见一片呼呼的鼾响。
非幻道:“正是这时候了。”轻轻的伸起手来,把个袋儿摸一摸,只见那红莲宫主扑地一声响。现出三个头,六个臂,脸如泼血,发似朱砂,一根降魔杵拿定在手里,摆也摆的。吓得非幻禅师魂不附体,一个筋斗翻将过来。原来那锦袋儿里面,却是个佛门中头一件的宝贝,常有护法诸天守着,故此惊动了他,就有三头六臂,狠将起来。非幻禅师吃了一吓,归到千叶莲台之上,见了国师。国师道:“是个甚么宝贝儿?”非幻禅师却把个锦袋儿的始末缘故,细说了一遍。国师道:“似此说来,是我佛门中宝贝。”即时间入了定,吩咐徒弟:闭上了门,掌上了灯,丢下四大假相,一道金光,竟到灵山会上,见了释迦牟尼佛,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我佛门中宝贝?烦你查一查。”
牟尼佛看见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佛门中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灵山,一道金光,径到了东天门火云宫里,见了三清祖师,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精怪,偷了祖师门下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三清祖师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玄门中的宝贝一件不少。老祖又离了火云宫,一道金光,径到南天门灵霄殿上,见了玉皇大天尊,说道:“西洋女儿国出一宫主,本领厉害,敢是甚么妖精,偷了天曹中甚么宝贝?相烦查一查。”玉皇看见是个燃灯老祖,不敢怠慢,细查了一番,天曹中一件宝贝不少。佛爷道:“除了这三处,有个甚么宝贝?不如再转去亲自看一看。”
一道金光,转到千叶莲台之上。恰好的元帅差人相请。见了元帅,元帅道:“这女将数日不曾来,今日又来讨战,口出不讳之言。”国师道:“他甚么不讳?敢说是打死了贫僧么?”元帅道:“果有此话。”国师笑了一笑,起身而去。去到路上想了一想,叫声:“揭谛神何在?”只见正西上掉下一个金头揭谛神来,跪着说道:“佛爷呼唤小神,何处使用?”佛爷叫他起来,轻轻的说道:“如此如此,不可泄漏天机。”金头揭谛神应声而去。国师老爷慢慢的大摇大摆,还是那个毗卢帽,还是那个袈裟,还是那个钵盂,还是那个锡杖。红莲宫主远远的望见了,吃了一惊,说道:“原来这个和尚还不曾死哩!咳,一向错认了他。”也等不得他到身边,劈头就是一响,一个宝贝落将下来,把个国师又打翻了,跌在地上。宫主道:“前番放了他,故此他还不死。今番绑他回去也。”一声梆响,一群女兵拥将国师去了。宫主道:“这个和尚光头光脑,有些弄嘴,不要留他。”吩咐刀斧手即时处斩。
一会儿,把个国师斩了。一会儿,把个国师的首级悬挂起来,挂在城楼之上,号令诸色人等。女王说道:“孩儿成此大功。”宫主道:“都是父王洪福,孩儿才有此大功。”哪晓得打的是个揭谛神,绑的也是个揭谛神,斩的也是个揭谛神,老爷的真性,已自先在红莲宫主的宫里。宫主满心欢喜,转回本营,径进佛堂里面。原来这个宫主好善,另有一所佛堂,堂上供养的是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宫主进了佛堂,烧了一枝香,拜了四拜,说道:“多谢菩萨的宝贝,今日才能够斩得和尚,明日才退得南朝的兵马。”又拜了两拜,却解下了紫锦袋儿,放在菩萨的桌子上,取出宝贝来抹了两抹,又烧了一炷香,又拜两拜,却才收拾起来,带在胸脯骨上,转进卧房之中去了。
国师张开个慧眼,看得真真的。你说这个宝贝岂是等闲的?原来是观世音菩萨的杨柳净瓶儿。国师道:“有此宝贝,怎么不厉害!”连忙的走出宫来,一道金光,竟到南海补陀落伽山上潮音洞里,见了观世音,问说道:“菩萨,你们不见了宝贝,也不寻哩!”菩萨道:“没有甚么宝贝不见。”佛爷道:“你的净瓶儿往哪里去了?”
菩萨看见是个燃灯古佛,不敢隐瞒,说道:“净瓶儿有些缘故,不是不见了。”佛爷道:“是甚么缘故?”菩萨道:“因是西洋女儿国国王生下—个头胎宫主,他心心是佛,口口是经,甚是敬奉于我。我的意思要转度他到中华佛国,故此把个净瓶儿与他,以防夷人侵侮,岂是不见了宝贝儿?”佛爷道:“多谢你转度他到我中华佛国。这如今我中华佛国已经受了他许多的亏苦!”菩萨是个救苦救难的,听见说是受了许多亏苦,他就放下脸来,说道:“原来这个弟子不中度化的。”佛爷道:“不但只是受他的亏苦,他阻住了我们去路,你教我们几时得回朝也。”菩萨道:“佛爷饶罪,容弟子明日差下龙女,去取回来。”
佛爷谢了菩萨,径转莲台去见元帅。元帅吃了一惊,说道:“国师老爷,你是人么?你是鬼么?你是天上掉下来么?你是地下长出来么?”国师道:“阿弥陀佛!元帅,你怎么讲这等话?”元帅道:“你昨日已自败阵在宫主处,怎么今日又会生还?”国师道:“昨日砍头的另是一个,不是贫僧。”两个元帅,大小将官,都不准信。元帅道:“国师老爷,你在哪里去来?”国师道:“是贫僧去女儿国,看那四员大将来。”元帅道:“他们受人监禁,你怎么看得他来?”国师道:“你不信,贫僧—会儿取他回来。”元帅道:“也难讲就取得回来。”
国师转上莲台,叫过非幻禅师来,吩咐道:“你再去女儿国司狱司监里,取出我们四员大将回来。出门之时,你把个净水滴他三点,要他得知。”非幻禅师依命而去,去到司狱司,见了四员大将。四将都吃一惊,都说道:“老禅师,你在哪里来?”非幻道:“我承师父的佛旨,特来取你们回船。”都说道:“我们监在牢狱之中,怎么容易得脱?”非幻道:“你们都跟着我走,只要紧紧的闭了眼,不许擅自睁开,直等我喉咙里咳嗽的响,你们才方睁开眼来。”四员大将一齐闭着眼,跟定了个禅师。禅师领在头里,口里念念聒聒,把个净水碗里的水滴了他三点。一会儿咳嗽一声,四员将官一齐睁开眼来,一齐站着在元帅的帐上。
元帅大惊,说道:“国师有此神术,何愁那一个甚么宫主!”国师道:“元帅,你今番准信贫僧么?”元帅道:“岂有个不准信之理!”国师道:“贫僧一会儿又要请过宫主来。”元帅道:“国师早肯见爱,免得受了这些熬煎。”道犹未了,蓝旗官报道:“红莲宫主在阵前讨战,激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暴跳如雷?原来非幻禅师滴了三点净水,那监里就平地水深三尺。那狱官吃了好一惊,及至水退之后,又不见了南朝四员大将。报上宫主。宫主叫取过那僧家的头来看一看,只见桶儿里面又不是一个人头,是个光光的葫芦头。红莲宫主大怒,取过一枝令箭,折为两段,对天发下誓愿,说是若不生擒和尚,活捉南将,与此箭同罪。故此跑出阵来,激得只是暴跳。
国师慢慢的摇将出去。红莲宫主恨不得一口一毂碌吞了他到肚子里,高叫道:“好和尚,焉敢如此戏弄于我!我今日若不拿住了你,砍你做两段,誓不为人!”国师道:“阿弥善哉!怎么就砍做两段?”宫主恨了一声,更不拿动兵器,一只手就把个宝贝儿望空一撇。国师又骗他骗儿,把个钵盂也望空一撇。过了半会,国师接了钵盂,宫主眼盼盼的哪里去寻个宝贝。哪晓得善才、龙女在半空中接着他的,归到潮音洞去了。他只说是国师接了他的,把个马狠着一鞭,一手飞过一口刀来,一手掣过一柄锤,这叫做是双敲不怕能单吊。哪晓得国师的妙用,一着争差百着空,国师轻轻的把个钵盂摆一摆,一下子就盖着红莲宫主在地上。
国师转来,不瞅不睬。元帅看见,反吃了一惊,心里想道:“入门休问荣枯事,观着容颜便得知。今日国师的脸嘴,像个输了阵来的,却又不好问得。”国师却又半日半日不开言。只有马公公的口快,说道:“今日国师眉头不展,脸带忧容,为着甚么?”国师道:“贫僧为着红莲宫主坐在钵盂底下,好闷人也!”这个钵盂盖着火母,是个有名神道,老爷只是这等略略的提破些。二位元帅,大小将官,哪一个不欢喜,那一个口里不打啧啧。元帅道:“虽然是好,却又不得钵盂起来。”国师道:“三日之后,它自然起来。”元帅道:“既是红莲宫主被擒,这女儿国再没有第二个。哪一员将官领兵前去,取下降书降表来?”国师道:“不必我们将官,三日之后,还要红莲宫主自家去取得来。”洪公公道:“国师老爷,你不记得王神姑之事乎?若还再有一个火童,再有一个老母,这西洋就要下到头白哩!”国师道:“今番贫僧另有一个调度。”众人也还有些不准信。
过了三日,去问国师。国师道:“教小徒去掀起来罢!”叫过非幻禅师来,递一条两指阔的帖儿与他,吩咐道:“你先把这个帖儿放在钵盂上转三转,却才掀起它来。”非幻道:“假如他手里还有兵器,却怎么处?”国师摇一摇头,说道:“兵器是没有。你只叫他快取降书降表来,迟了就有罪。”国师说便说得这等容易,连非幻禅师心上也有些疑虑,连众人心上却有些疑虑。国师又说声道:“你快去快来。”非幻禅师应声而去,照依师父口里的话语,拿着帖儿转了三转,伸手掀起钵盂来。
那红莲宫主正是闷得不得过的时候,一下子开了钵盂,就是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任所为。你看他两只脚平白地跳将起来,刚跳得一下,流水的口里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非幻禅师喝声道:“唗!快去取过降书降表来,迟了半刻工夫,就砍你做万段。”宫主连声答应道:“晓得了。”自家一个儿嘴歪鼻倒而归。走在路上,心里想道:“我乘兴而来,怎么今日没兴而返?不免说个谎,瞒过了父王,再作道理。”走进宫门,女王接着道:“我儿连日在哪里去来?”宫主扯起谎来,说道:“我连日大战大捷。”刚哝得“大战大捷”之一句,口里流水的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
女王不知道甚么缘故,吃了一慌,问道:“这做甚么?”他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你今番拿住了哪个?”宫主又扯个谎,说道:“拿住了和尚。”刚哝得“拿住了和尚”这一句,口里又流水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大惊道:“这孩儿不知是神收了?不知是鬼迷了?口里只是发呓语,自家又不作声。”过了一会,女王又问道:“今番还要厮杀么?”宫主又诳嘴说道:“还去厮杀。”刚哝了“还去厮杀”这一句,口里流水的又吆喝道:“饶命罢!饶命罢!”女王沉思了半晌,不晓得他是个甚么缘故。
宫主转进自家宫里佛堂之上,指望去央浼菩萨。哪晓得供养的圣像都不见了,铺设的香炉、花瓶、经卷之类,也都不见了。宫主看见失了菩萨,如鸟失巢,如婴儿失母,跌在地上,号天大哭。哭了一会,听见天上一个人说道:“不要哭!不要哭!你如今万事足。明年八月,中天堂里飨福。”宫主听了这话,又哭了一会。女王晓得,跑进来问说道:“孩儿,你不要哭,你有甚么事,不如从直告诉我罢。”
宫主看见事已不谐,却把个宝贝的事,钵盂的事,细说了一遍。逐句儿有头有绪,并不曾吆喝。女王道:“你方才吆喝着‘饶命罢’,那是个甚么缘故?”宫主道:“为人莫作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只因吊谎,就有此显应。”女王道:“显应可有个甚形影来?”宫主道:“刚开口哝将—句,就有一个蓝面鬼手里拿着一根降魔杵,照头就打将来。不说谎,他就不来,你说谎,他就来。”这正是: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宫主道:“孩儿今番不敢说谎了。”女王道:“你便直说来罢。”宫主道:“这如今要降书降表,进贡礼物,他才退兵。”
不知这女王可肯降书降表,可肯进贡礼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