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向北走去,白天顶着骄陽,夜晚披着星星,遇着刮风,我风里走,碰上下雨,我雨中行,我只想能跟解放军一起打回来,来推翻这吃人的黑暗旧社会,来消灭像胡汉三那样的一群群豺狼!
走啊!走啊!我一边走一边打听着,听人们说,解放军在长江以.多地方和刮民党、遭殃军打仗,解放了很多很多地方。这些消息更加鼓舞着我,我一心要奔到长江边。
一天下午,我果然走到了长江边。嗬,好大的江啊!浩浩荡荡的江水,汹涌澎湃地奔流着。在我的家乡我也曾见过一些江河,我常在家乡的江河里游泳,但像这样的大江,我从来也没见过。站在江边向对岸望去,苍苍茫茫,看不到边。那江心有几只小船在浮动,一忽,船被推在浪尖上,一忽船又埋在浪头下,好大的风浪啊!
我顺着江岸,想找一个渡口。后来问江边的行人,说离这个地方三里远的羊角口有摆渡过江的。我走个地方,见渡口上果然有一些人聚集在那里。渡口上站着两个背槍的遭殃军,他们在检查每一个要过江的人,拿出"通行证"给看了才能上船。
"通行证!通行证!"两个遭殃军向准备上船的人吆喝着。
我哪里有什么"通行证"呢?这里大概是不能通行了。我不愿招惹麻烦,便回身向来的路上走。我一边走,一边看着那宽大浩渺的长江,心里想:长江啊,不管你有多么宽,不管你有多么深,也不管你的浪头有多大,今天,我要踏着你的波浪,横渡过去!
我在江边的一个小土坎上坐下来。因为江岸上还有过往的行人,我怕游水渡江引起人们的注意,便坐在那里等着天黑。夕陽落在大江里,江面上红蒙蒙的。江水滚滚奔腾,我的心中也掀起一阵阵波澜。我想,只要我渡过了长江,再向北走,就可以见到解放军,就可以和他们一起拿起槍来向南打,等到再打到长江的时候,那时我将再从北向南横渡,解放江南,解放家乡
包裹里还有一块干粮,我拿出来吃着。忽然,我听见江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后面还像是有人喊着追赶。我急忙站起来,见一个年轻人正向这边跑,后面跟着四个遭殃军在追赶。"拦住他!"后面的遭殃军大喊着。这时那个青年已经跑到我的面前,他焦急地向我看着。我连忙把身子一侧,让那个青年跑过去。可是那几个遭殃军还是穷追不放,眼看那青年就被追上了。我想救那个青年,可是一下想不出什么办法。就在这时,只听扑通一声,那青年纵身跳进江水里。江水卷着浪头,他随着波浪泛了几下。几个遭殃军向着江里砰砰放了几槍,那青年就再也不见了!
我心里激起无限愤慨,同时也感到势头不妙,转身离开岸边走去。就在这时,我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喊叫:"抓住这一个!用这个顶上!"我知道这句话说的是我,便放开大步跑了起来。可是事情是那样的不妙,迎着我的面又过来十来个遭殃军,我夹在他们的当中了。他们上来几个人,不由分说,就把我抓了起来,向着羊角口那个渡口带去。
我被他们押到了渡口,见一只船上用一条绳子连着绑了六个青年。押着我的遭殃军把我推到船上,也把我的手倒背着,和那六个青年绑在一起。一个带短槍的家伙向两个背槍的遭殃军说:"你们俩看着他们,其余的人都快去吃饭。"说着他领头向离渡口约一里远的小镇走去。被留下的两个家伙嘟哝了两句,不高兴地守在船边。
和那六个青年绑在一起,我细声向他们问了问情况,才知道他们全是被抓来的壮丁。刚才那一个青年上船时,趁遭殃军不注意的时候,挣脱了绳子跑了,结果被打死在江里。
长江啊,你滚滚东流,带走了多少仇和恨啊!我不愿被抓壮丁,从姚池跑出来找解放军,可是跑到了长江边上还是落入了魔掌!难道我就被他们轻易地带走!我的心像那奔腾的江水,汹涌起伏。我看看那六个青年,他们的脸上都布着仇恨和焦灼,我看看那两个看押我们的遭殃军,他俩一个站在船头上,一个坐在船帮上,全都少精无神。暮色慢慢笼罩了大江,江边很少行人。我心里盘算着一个逃走的办法,便向那个站着的遭殃军说:"喂,老总,要把我们带过江吗?"
"过江。"那家伙说了俩字。
"什么时候过去呀?"我又问了一句。"不知道。"回答了三个字。
我说:"给我点水喝吧!""事倒满多!"那家伙懒洋洋地从船边拿起了一个碗,舀了半碗水端到我脸前:"喝!"我背着手喝了两口水,故意一低头,把碗从那家伙手里碰掉,碗掉在船上摔碎了。那家伙生气地骂了几句,把脸一转又站到船头上去。我看看那个坐着的遭殃军,他眯着眼,像是在瞌睡。我碰了碰身旁的那个青年,向他使使眼色。我俩扭着身子把破碗片拣了起来。我小声地向他说:"割!"说着我俩就在背后吃力地割着绳子。不多会儿,拴在我手上的绳子被割断了。我也帮助那个青年把他手上的绳子割断了。那五个青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全向我俩靠过来。幸而这时天已开始黑下来,两个遭殃军并未察觉到我们。我把两只手仍背在背后,用肩膀碰碰身旁那个青年,示意他干那个打盹的,我干那个站着的。立刻我和他便猛扑过去。他一下子把那个坐在船帮打盹的家伙掀到江里去,我一把把那站着的家伙的
槍夺了下来。那家伙一惊,撒腿就要跑,我说:"你跑,我打死你!"我一拉槍栓,那家伙呆呆地站住了。
这时那五个青年手上的绳子也全被解开了,我向他们说:"快跑!"他们全上了岸,在夜色中飞快地跑走了。我拿着槍退到船中央,见那个遭殃军还呆站在那里,便高声地向他说:"你也快跑吧!"那家伙倒也听话,拔起腿来也跑开了。
我在船上找到我的小包裹,把它向腰间一缠。那支夺来的槍实在难以带着游过长江,就是能带过江去,也不能扛着槍在路上走呀。我不得不把它扔到江里,然后自己纵身跳进滚滚的长江。江水在我耳边掀起一阵吼声,我的身子在波浪上起伏前进,像脱缰的马,像离弦的箭,向着江心游去,游去
当我离岸很远的时间,听岸上人声吵嚷,接着又传来两声槍响。我轻轻地笑了,心头体味到一股胜利的喜悦。我想,那几个青年大概都已经跑掉了,要是我能够把他们都带到江北去,参加解放军多好啊!
游着,游着,游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觉得应该游出十多里路了,可是还没游到对岸。这时正是春天,江水很凉,开始跳进江中时,并没顾到这些,可是越游越冷,越游越冷,手脚开始有点麻木。就在这时,江面上又起了大风,那大浪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把我冲得老远。困难增加了,速度减慢了,同时觉得又饿又累。寒冷、饥饿、疲劳、风浪,一起向我袭来,我再看看对岸,黑沉沉的,没有一点灯火,我不知离岸还有多远。但是,我不害怕,不灰心。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渡过江去,过江后就可以见到亲人解放军了,就可以为受苦的人报仇了。我仰头看看天上,北斗星异常的明亮,它给我指引着方向和道路,增强了我的力量和信心。
我吃力地游着,有时是浮在水面,听任江水冲着我走一阵,然后再鼓鼓力气向北游。也不知游了多长时间,终于听见了两声狗叫。啊,我游到北岸了!
一爬上岸,我就再也不能支持了,一下子在岸边倒了下来。这时让江风一吹,身上感到更冷。我想,这样躺在这里是不行的,冰冷的湿衣服要把我浸病了的!我可不能病倒啊,病倒可就再也不能赶路了!我四下看了看,见不远的地方闪动着火光,便挣扎着向那个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到了火光跟前,见原来是两个打鱼的老人在江边煮饭。他们见了我很吃惊。我向他们说:"老人家,我掉江里去了,请你们让我烤烤衣裳吧!"两个老人又把我上下看了看,对我似乎有点怀疑,可是没拒绝我。我在火边蹲下来。
"听口音,你不是我们本地人呀!"我烤着衣服,老人向我提出了问题。我说:"我是从南边过来的。"
"游过来的吗?"一个老人说,"是什么事逼得你这么拼命?"我看两个老人都是受苦的人,便说:"逃壮丁啊!"
"噢!"老人对我表示同情,"就是跳到江里死了,也不要让他们抓去当那个孬种兵。"
又谈了一阵子,我听出两个老人对刮民党、遭殃军充满仇恨,就大胆地问他们:"老人家,知道哪里有解放军吗?"
两个老人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往北走,找解放军就容易了,哪儿有打仗的,哪儿就有解放军!"
对,哪儿有打仗的,哪儿就有解放军!天明的时候,我离开了两个老人,专奔着打仗的地方走去。
一边走,一边打听,我终于找到打仗的地方了。一天下午,我走到大青山下,听到离这儿不远正响着槍声。我正走着,迎面过来一个挎着篮子的老大娘,她关心地向我说:"哎,你别往前走了,前边正开火哪!"我点头谢了谢她,心想,我正是要奔开火的地方去呢。这时已可以看到一些散散乱乱的遭殃军,为了不再碰上他们,我便绕到山上,躲到一个山洞里。我在山洞里等了一阵子,忽听不远的地方人声车声混成一片。我忙走出山洞,爬到山顶上一看,见不远的路上、田地里全是些乱哄哄的国民党军队,他们就在这山下停下来,就地挖工事,还有三十来个人正往这个山上爬。遭殃军往上来我就不能下去了,便借着山石的遮掩,继续往山顶上爬。说也巧,在这山顶荒乱的草丛下,有一个像石臼一样的坑,只能容一个人,我就躲了进去。离我有一百多步远的地方,那些遭殃军在那里支起了三挺机槍,有一挺正在我的眼下。这时我已打算好,如果有遭殃军爬到我这里来,我就拼着性命,抱着他一起跳崖!
我卧在山头,听到远处传来激烈的槍声。这槍声,对我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我望着那响槍的地方,像是看到了解放军正端着刺刀向遭殃军杀来,我像是看到我爹举着红旗跑在队伍的前头高喊着:"冲啊!"我多么盼望着一步迈到那个地方,和解放军同志一起,也端着槍向敌人猛冲啊!不久,槍声近了。从北边射来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掠过,不时哒哒地击在山石上。太陽已经落了,槍口里喷出的火星子一闪一闪地都可以看见了。啊,亲人解放军就在不远的地方!
喊杀声从北边传来,山下的敌人已经溃败了,可是山上那三挺机槍还在疯狂地射击。这时我从石坑里爬出来看准敌人机槍的位置举起几十斤重的石块,呼咚呼咚地向敌人打去。敌人一下子惊慌地嚎叫起来。我接连打下几块大石头,敌人还没来得及辨清是怎么回事,靠我最近的那几个遭殃军丢下机槍就向山下跑了,别人也急忙跟着呼啦一下子跑了。
这场意外的战斗和意外的胜利,使我多么高兴啊!
敌人的机槍阵地被打掉了,我见到许多解放军战士端着刺刀,喊着杀声,像猛虎一样,向敌人冲了过去。我从山头跑到敌人丢下的机槍跟前,端起来想和解放军一起向敌人冲去,可是我不知道机槍怎么放。正在这个时候,冲上来十几个解放军,他们中的一个同志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是来找解放军的!"
"找解放军?"那个同志又问,"刚才是你向敌人的机槍阵地打石头吗?"
我说:"是的。"我把机槍交给他,"还得了一挺机槍。"
那个同志接过机槍,高兴地握着我的手:"你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我是从江西来的,来找解放军的!"
这时又走过来两个解放军,那问我话的同志向着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解放军说:"报告教导员,这个小同志刚才帮助我们干掉了敌人的机槍,他说他是从江西来,来找解放军的。"
"从江西来?"教导员走过来把我仔细看了看。这时我也才仔细地看看他们,只见他们军帽上闪着颗红五星,这就是我年年盼、月月想的亲人啊!我握起教导员的手说:"我是从江西来的,来找解放军的,我爹是红军,一九三四年去长征的"
教导员十分亲热地说:"是我们的亲人啊!走了不少路,吃了不少苦吧?"
我说:"哎,我走了"走了多少路呢?找了多少天呢?又吃了多少苦呢?我一时说不上来。
教导员看看那挺机槍,拍拍我的肩:"真勇敢啊!你叫什么名字?"我说:"叫潘震山。"
"好,潘震山同志。"这是第一次有人叫我"潘震山同志"啊,我心里感到热乎乎的。教导员向身旁的那个同志说:"小王,你带潘震山同志到营部指挥所休息一下。"
我说"我不休息,请发给我一支槍,我要和同志们一起去打白狗子!""还是休息一下吧!"教导员说,"打仗,以后有的是。你先去休息一下,这个战斗结束以后,咱们再仔细谈谈。"他说罢就向前赶去了。小王同志热情地推着我说:"走,咱们到营部去。"
第二天上午,战斗结束了。同志们来来往往地收拾胜利品,我也欢欢喜喜地跟着同志们搬运,分享着胜利的快乐。头天晚上见到教导员同志回到营指挥所,他向我说:"潘震山同志,我们师长要见你。"
"师长要见我?"我忙从小包裹里拿出妈的夹袄和爹留给我的红五星。"走吧,我陪你一起去。"教导员说着,在头里领着路,我便跟着他向村子里的一所大院子走去。一边走,教导员一边向我说:"今天早晨,我把你的情况向团首长报告了,团里又报告给师里,师长听了很关心这件事,特地叫你来谈谈。"
我想,怎么还会惊动这么多首长啊。说话间我们已走进那所大院子。院内各屋里都住着解放军,各屋里都架着电话,同志们都很忙碌。教导员把我带到北屋里,向那个正在用铅笔在地图上划着的首长敬个礼:"师长,潘震山同志来了。"同时回头向我介绍说:"这是我们的师长。"
我向师长鞠了一躬。
师长放下手里的铅笔,忙招呼我:"快坐下,坐下。"又亲手倒了碗水递给我:"喝水。"
教导员说他有事,向师长敬了个礼又出去了。
师长非常热情地问我:"小潘同志,你家住在什么地方?""在江西的柳溪。"
"啊,"师长点了点头,"听说你是来找你父亲的?"
"是的。"我说,"我父亲是一九三四年参加长征的,我一直想找他,都没找成。这次我听到这里打仗,朝着槍声跑来了。"
"一来就参加了战斗,不简单呀!"师长称赞我,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家里"说到这里,我的喉头有点梗塞,"我父亲临走的时候,我家里还有我母亲,以后,我母亲牺牲了!"说着我把我妈的夹袄打开,说:"这是我妈留下的夹袄。"又从衣边里取出那颗红五星来,说:"这是我爹长征时留给我的红五星。"
师长把两件东西都珍惜地接在手中,他把夹袄看了又看,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又把红五星细细看看,深沉地说:"是我们那时候的红五星啊!亲人们保留着它,在坚持斗争!"说着,走到窗前,推开窗子向南望着。过了一会儿,师长转过身来,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首长,你"
"我是湖南人,姓钟,也是一九三四年随红军长征的。"钟师长把红五星放在夹袄上,走到我的身边说,"见到你,我很高兴,也为我们那些长征的红军,为红军的家属们感到自豪。我们的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我们红军有几十万,在家乡都有亲人,他们为革命都付出过牺牲。但他们都不是白白牺牲的,看,半个中国已经解放了!"师长的声音充满了自豪的感情,接着又说:"我们还要解放全中国!毛主席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中国人民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
我的心情无比地激荡,我想起革命的前辈们,他们为着人民的解放,为着人民的利益,不惜牺牲流血,不惜献出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像我母亲那样的,何止千千万万;像姚公公那样的,何止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经受过那么多凤风雨雨的,又何止千千万万!而今,我是找到自己的队伍了,见到自己的亲人了,可是还有多少人辗转在压迫之下,像我以前一样,仍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哟!想到这里,我向钟师长说:"首长,发给我一支槍吧!我要去打白狗子!"。
"好,你应该成为一个战士,应该拿起槍来去战斗!"师长拿起桌上的电话,"接一营。喂,李教导员吗,你把潘震山同志领到你们营,编到连里去,当战士。"听了师长的话,我是多么高兴啊,我马上就要成为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士了!钟师长放下电话,向我说:"潘震山同志,你是我们革命的后代,你一定要努力做一个好战士。你的父亲,还有姚海泉同志的消息,我给你打听打听。"他又很有信心地说:"红军到了延安,就是三万来人,容易打听到的。不过,这几万人都分配到全国各个战场上去了,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得到,可能花的时间要长一些。"我说:"我到了解放军里,就是到了家了。我爹什么时候打听到都可以。"一会儿李教导员来了,我跟他回到营里,就把我编到二连八班当战士。我日夜盼望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我穿起了绿色的军装,肩上扛着钢槍,帽子上闪着发光的红五星,我是多么自豪啊!从此,我成了一个武装的革命战士了,翻身了,解放了,不再做被压迫的羔羊了!连里的同志们,喊着口号,热烈地把我欢迎到班里去。从此以后,我要和同志们一起去参加战斗了!战斗,脚踏着祖国大地,向前,向前!战斗,我把愤怒装进槍膛,让子弹喷着愤怒的火焰向敌人射去!战斗,我把仇恨装在刺刀上,让刺刀闪着复仇的寒光刺进敌人的胸膛!战斗的岁月充满着豪情,而又过得那么紧张和匆忙,一转眼,我在解放军中战斗了两年多。我跟着部队,打过了长江。渡江之后,我解放大军又以雷霆万钧之力,横扫着国民党的残兵败将。战斗,我在战斗中成长。在纷飞的战火当中,我已经在党旗下宣过誓,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当部队打到江西的时候,我已经当了侦察班的班长。当我家乡附近几个县解放之后,我们这个师在一个城市的附近驻下来。一天,钟师长来电话把我叫了去。他见到了我说:"潘震山同志,这些时候,一个劲地打仗,打听了几次,也没打听到你父亲的消息,这会儿打到你的老家了,家乡解放了,你回家去看看。"
我说:"我要跟着部队向南打,一直到解放全中国。"
"你可以回家看看。"师长说,"我们这个部队要在这儿休整一个阶段,给你十天假,你回去看看,看看你父亲有信来了没有。"
我说:"我不能因为看家耽误了战斗。"
"你这是一个特殊情况。"师长说,"我和政委,还有你们连里的干部,都同意你回家看看。"
这两年来,师里、团里的首长不断地替我打听我爹的消息,营里、连里的首长,还有班里的战友们,也经常用我的身世来激励我、慰勉我。现在,领导上又主动地给我假期让我回家看看,这阶级的情义多么深厚,多么温暖啊!
师长又说:"不久前我已经写信给我们的总参了,请他们给查一下你父亲和姚海泉同志的下落,说不定你父亲已经给你们家中去信了。"
我十分激动地向师长敬了个礼说:"谢谢首长,我非常感激组织上对我的关怀。我回家看看,马上返回部队。"十
从一九三四年,到一九四九年,这十五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已经从一个七岁的儿童,成长为一个青年,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了。这十五年,敌人的魔爪捕捉过我多少次呀,可是他们没有害倒我,却使我经历着一场又一场的风雨,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战斗。
是党和毛主席给我战斗的力量,是革命的人民哺育我成长。没有党的关怀,没有宋大爹、姚公公的抚养,我不会有今天的。从部队回家乡,我首先要到姚池去看姚公公——我的姨父的一家。
西天抹一片晚霞,群山披着落日的余晖,我来到姚池,觉得姚池比我离开它时优美得多了。庄子里突然出现一个解放军,人们感到很新鲜。我向乡亲们打着招呼,他们认出是我来,全围上来,热情地和我说话。几个热心的小孩子便向姨父家飞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喊:"震山当了解放军,回来了!"
我走到姨父家门日,见姨父、大姨正迎着我走来。我走到他们跟前,举手敬了个礼,喊了声:"姨父!大姨!"姨父见到了我,开始有点惊异,继而脸上闪着喜悦的光辉:"是震山呀!你当了解放军了!"说罢一把紧紧地抓住了我。大姨喜欢得不知说什么好。
姨父说:"我们天天盼你,怎么也不来个信呀?"我说:"一来战斗太忙,二来也怕寄不到。"
姨父问:"见到你爹了?"
我摇摇头说:"没有。"又问姨父:"海泉大哥有信吗?"
大姨说:"来信了,受了伤,住在医院里,小红看他去了。"知道海泉大哥已经找到,这使我心里非常高兴。
"快进家吧,快到家里谈吧!"姨父拉着我。我和站在周围的乡亲们都一一地打了招呼,便和姨父走进家门。大姨忙着去烧火做饭。
吃完了晚饭,和姨父、大姨一直叙谈到半夜,谈我如何迎着槍声,在战火线上找到解放军,谈我怎样跟随大军参加战斗,谈首长们怎样代为打听我爹和海泉大哥的消息。
最后大姨问我:"你这次回来,在家能多住几天吧?"
我说:"不行,国民党反动派还没有打完,战斗还在进行着,我明天回柳溪看看,马上就要返回部队。"
姨父说:"对,别误了打仗。"
第二天吃完早饭,姨父、大姨把我送到庄子外,我兴冲冲直奔柳溪走去。
去柳溪,要路经县城,我想起了我当初学徒的米店,想到那里去看看刘来子。
我走进了街道,来到了茂源米店门,向米店里望望,见虽然下着门板,却没有人买米。我走到了柜台前,见从里面走出一个瘦高个儿妇女,颧骨高高的,大板牙向外突出着。我一眼就认出她来了,她是老板娘。她上下看了看我,像是认出我来,但一时又不敢相认。我提着刘来子的大名儿问她:"刘庆来还在这里吗?"
啊,你是"她完全认出我来了,脸上露着惊慌的表情。我说:"我是潘震山,来看刘庆来的。"
"啊,你是郭——潘震山呀!哎呀,快请里面坐,请,请!"她显得很恐慌,又装得很谦卑。
我站着不动,说:"刘庆来还在这里吗?"
"在,在呀!"她说,"他到工商联开会去了,马上就回来,一你快请到单面来坐。"
我想起:来子的情义,很想见见他,便走进店里。
老板娘又向银房里喊了声:"美玲,快拿茶来,你看谁来了?"
银房里有个女人答应了一声,接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捧着一杯茶走了出来。她向我看了看,笑了笑。她一笑,露出了一嘴的黑牙齿,我认出来了,她就是沈老板的那个好吃冰糖块的女儿。
"你不认识了吧!"老板娘向她女儿介绍,"这是你震山哥。"老板的女儿"啊啊"了两声,又露着黑牙笑了笑。
我心里想:"震山哥"!算了吧,我可没忘时你们怎样欺侮过我,这会儿又什么"震山哥"了!
我坐在那里,不愿和她们说话,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她们也不好张口问我。沉默了老大一会儿,我说:"怎么店里人这么少了?"老板娘说:"先生们都辞了,现在店里就你"她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连忙改了日:"就美玲她爸爸,还有庆来,加上我曼俩,凑合着。"
我说:"如今做买卖不能像过去那样了。"
"是的,是的。"老板娘忙说,"如今得老老实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我说:"再向米里掺砂子,是不行的了!"
"那嗯,哈"老板娘的脸难看极了,"过去我们也没干过。"我说:"怎么没干过,我亲眼看见过的。"于是又沉默了。
老板女儿后来找了句话,问我:"那年是你放的火吗?"我说:"是的,我放的。"我回答之后,又沉默了。
我和她们坐在一起,觉得很不舒服。我想,那沈老板曾联合过胡汉三、警察局长,做过不少坏事。虽然我是来看刘庆来的,他不在,我在等他,但在这里学徒时的一些往事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我觉得实在坐不下去了,便站起来说:"我走了。"看样子,她们也很希望我走,老板娘说:"好吧,等庆来回来,我就说你来看过他。"
我再不愿理她们,迈步刚要出门,却见刘庆来进来了,沈老板也愁眉苦脸地跟了进来。沈老板,就是这个沈老板,你向米里掺砂子;你囤着大
米,让穷人挨饿;你勾结警察局长,在门前打死过穷人的孩子;你勾结大恶霸胡汉三,几乎把我害死,你家里的每一个铜板上都有着穷人的血啊!我心中充满仇恨和愤怒。好在我们今天有了自己的人民政府,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我把心里的火压了压,没理沈老板,忙过去和刘庆来握手。我说:"还敢认我吧?我是冬子!"
"哎呀,冬子!"刘庆来高兴地把我抱起来,"当了解放军了!那一次你怎么跑出去的?快到里面谈谈。"
沈老板也认出我来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忙伸过手来要和我握手。我还是没理他,跟着刘庆来又走回店里。
刘庆来拉着我说:"走,到后边谈谈。"说着,把老板丢在柜台里。到庆来住的小房里坐下后,我问刘庆来:"解放了,你怎么还在他这儿干?"
刘庆来说:"我早不愿意在这儿干,可是工商联、工会全都叫我在这里干,因为今后还要有斗争哩!"
"是的,应该有斗争!"我说,"这些靠喝穷人血过日子的老板,今后能老实吗?激烈的斗争还在后头哩!"
刘庆来说:"要是你也在这里就更好了,你也知道他的底儿。"我说:"我回家看看,马上就要返回部队。"
"你找到你爹了吗?"刘庆来关心地问我。我说:"会找到的。"
刘庆来说:"你的家庭情况,我还没告诉过沈老板哩。"
我说:"你现在可以告诉他,让他知道,他不但剥削穷人,还和汉奸、保安团一起害过红军的后代,让他知道,他欠着我们一笔账。"
我们又谈了许多事,一直谈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沈老板装出笑嘻嘻的模样走来说:"震山,中午在这儿吃饭吧。"
我说:"我不吃你的饭。"站起来向刘庆来说:"我走了。"
刘庆来看出我的意思,说:"好吧,我们到外边走走吧。"我说:"好哇。"便和刘庆来一起向外走。
沈老板还跟在我身后说:"你看,何必客气呢?全是些家常便饭,又不是外人,在这儿吃吧!"
我回过身来向沈老板说:"你那些饭,过去都是和胡汉三他们一起吃的,我们坐不到一条凳子上。"我看见他的脸色白了,又严肃地向他说:"我告诉你,你过去是一个勾结汉奸、国民党官僚的资本家,你有罪恶!"他的脸更白了。我接着说:"你要把你的罪恶向政府交代!"说罢我就走出了店门,那沈老板痴痴地站在那里。
在小饭店里,庆来请我吃了一顿饭。饭后,他把我送到了大路上,我
握着他的手说:"别忘记了我们过去受的罪,别忘记了老板是怎样坑害穷人的,要狠狠地斗争啊!"刘庆来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我不会忘记过去的,以后斗争是少不了的。"我们分手了。我回身看看这个穷苦人家出身的学徒,我想,他一定会勇敢地斗争的!和刘庆来分手后,我向家乡柳溪奔去。大傍黑的时候,我来到了我的』家乡。还没走进村子,我的心就怦怦跳起来。柳溪啊,我的家乡,我在外边十多年,今天才又见到你!我走近了村边,不知不觉地把脚步放慢了。我进了村庄,一直向村东头走去,走到我妈妈牺牲的那棵大树下。我仰头看看树,天已经黑下来了,看不清树上的枝叶,但我却看见了我妈妈。这和我那年在山上看到的她一样:闪闪的火光中,她一只手向前指着,一只手像宣誓一样举在肩头,她的两只眼睛大睁着,放射着明亮的光芒。我像是看见妈妈在喊着我:"冬子!冬子!"啊,妈妈,你的冬子回来了!我在树下站了很长时间,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恨不得一下子跟胡汉三把这十几年的账算清。我四周看了下,这时我才注意到村子里很少有行人。咦?为什么今晚上村庄这么静?我想找人问问是不是已经抓到了胡汉三,便转身向村里奔去。
当我走过自己的家门时,见从门内射出灯光来。这是我的家啊,十几年没见了,我能不进去看看吗?我轻轻地推开了半掩的门,见屋里没有一个人。一张方桌上摆着一盏煤油灯,屋子里照得很亮。我走进了屋子,四下里端详了一下,十五年前的痕迹已经不多了。我刚要迈步出来,见走来一个青年,他向我看了看,问:"同志,你找谁?"
我说:"我就是这里的人,我叫潘震山。"
"你是冬子!"进来的青年跑过来抓着我,兴奋地说,"我是椿伢子!""啊,你是椿伢子!"我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咳,看我们都这么大了!"
椿伢子说:"是呀,要是在别的地方见到,我俩谁也不会认识谁的。十几年,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当的解放军?"
我说:"一句话也说不完,以后告诉你吧。你先告诉我,胡汉三抓住了没有?"
"还没有哪!"椿伢子说,"这老东西狡猾得很,大军一过来,他和他儿子就一块儿跑到后山去了。我们搜了几次也没搜着,我们打槍,他也不还槍,就是找不到他。"
我忙说:"别让他跑掉了!"
"跑不了他!"椿伢子很有把握地说,"今天下午,来了一队大军配合我们,下决心抓住他,庄里的人全出动了,所有的山都把得紧紧的,跑不了他!"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人少,原来都到后山去捉胡汉三了。我俩正说着,忽然后山上响了一槍。
我说:"槍响了,我去!"椿伢子说:"你没有带武器呀!"说着他把他背的那把大刀解下来交给我:"你带着这!"我接过刀,出了门,就向后山奔去。
天全黑下来了。后山上到处是熊熊的火把,照得山里通明。我向后山去的时候,路上遇到一些人,他们都已不认识我了,我也来不及和他们说话。我走进后山谷,忽然听声有力的喊:"谁?"
"我!"我应了一声,却没见到人。
"你是谁?"这次我听清了,那声音在那块大石的后面。我说:"我是潘冬子!"
"谁?"随着声音走出来一个人,"你是震山呀!"
我听出来了,是宋大爹。连忙喊道:"大爹!"这时大爹已走过来抓住我的手:"震山,你还在呀!当了解放军了!"
我说:"大爹,我回过茂岗一次,三妈说你出来找我,可我就是不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跟着吴书记他们一起打游击了。""吴书记也来了吗?"
"他到省里去了,说明天到这儿来。"
我还要说下去,这时忽然不远的地方又响了一槍。大爹拉着我说:"到石头后面去。"我便跟着他躲到了大石的后面。
到了大石的后面,原来里边还有两个人。我们一面小声地谈着分别后的情况,一面注视着外边的动静。
那边响了一槍之后,接着又响起第二槍。不多会儿,从那边蹿过来一个人影。大爹问:"谁?"那人没回答,扭头就向石后的竹丛钻去。
我跳出来,靠着侦察兵的夜间视力,紧紧地跟上那个黑影,宋大爹和另一个青年也紧跟在我的后面。穿过一片竹丛,黑影忽然消失了。宋大爹打开手电四处照了照,我发现有一片嫩草被人踏过,那足迹直奔不远的一堵断墙。我们来到了断墙边,见墙那边是一个院落,我拾起一块石头向里边一丢,没有听到动静,便纵身翻过那堵断墙。也真巧,当我刚进了院子,就见有个人影顺着西墙向外翻。我喊了声:"站住!"那人一声没响,已经翻过去了。我哪能让他逃脱,连忙赶到墙下,一纵身上了墙头。
当我从墙上向下跳的时候,忽听啪地一声,一颗子弹擦着我耳边飞过去了。刚才子弹出膛的火星子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放槍的人就离我不远。我举着刀大喝一声:"你往哪跑!"奔过去照着那人就是一刀。这一刀没有砍中他,接着又一颗子弹从我的臂上擦过去。就在这时,一道手电光照在了那个人的脸上,那人一下子把头低下来。我飞快地赶上去,照着他拿槍的手咔嚓就是一刀。那人一缩手,"哎哟"一声,槍被我打落在地上。我脚下踏着掉在地上的槍,借着手电光看了下这个人,只见他穿着一身农民的衣服,戴着一个破呢帽,低头站在那里。宋大爹喝令他:"把头抬起来!"那人就是不抬头。我过去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扬,不料他伸手就来夺我的刀。我把刀刃向他手上一拉,他嚎叫一声,把手缩了回去。他这一嚎叫,我听出是谁了。我把他头上的破呢帽打掉,这家伙把头一抬,脸上露出几块烧伤的疤痕,原来就是胡汉三!
见到胡汉三,千仇万恨全都涌上我的心头,我高喊一声:"胡汉三,你睁开眼看看我们是谁?"胡汉三翻眼看了看我,不由得身子一颤。我说:"你欠人民的血债,该还了!"我把刀锋在他面前一晃,胡汉三像一摊泥一样倒在那里。
这时有人来说,胡汉三的儿子也被捉到了。许多人举着火把围拢来,照得一片通明。我把胡汉三从地上提起来,大声地向他说:"刀把子在人民手里了,我们要审判你!"
捉住了胡汉三,真是大快人心。报告了上级,很快就批准公审他。公审胡汉三的头天夜里,我要求站岗看着他和他的儿子,生怕他们再跑掉。大爹和椿伢子连夜给胡汉三糊了个白纸高帽子,上面写着"与人民为敌的胡汉三恶贯满盈"。
公审胡汉三这一天,方圆几十里的群众都赶来了。人们打着红旗来,扛着梭标来,背着大刀来,扭着秧歌来,打着腰鼓来,这比当年赤卫队斗争土豪还要威风得多。这一天,天晴得万里无云,太陽刚从东方出来,村东头大场上就挤满了人。人们要来诉一诉苦,控诉那胡家父子多少年来如何祸害他们的;人们要来出一出气,要把几十年压在心头的冤气一下子全吐出来;人们要来看一看人民是怎样当了家做了主,来看一看一贯与人民为敌的汉奸、大恶霸胡汉三的末日。人们带着血海深仇来,带着满腔愤怒来,带着欢庆与自豪来。秧歌队、腰鼓队高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高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在一片高昂的口号声里,胡汉三被五花大绑拉向了村东头的大场上。人们见了这个血债累累的大坏蛋,都拥过来喊打,拳头举得像树林一样,声音喊得震天响。这时候胡汉三像一条癞狗倒在那里,要不是维持秩序的同志劝开众人,这个老坏蛋必定让人们踩成稀泥了!
就在胡汉三放火烧死我妈的大树下,筑起了一个土台。人们要在这个大树下,审判这个杀死过许多革命战士的大刽子手。
公审大会快要开始的时候,宋大爹向村头路上指了一下,向我说:"你看,谁来了?"我蹬着土台向路上看去,其中有一个人,我马上认出来了,他是吴修竹吴书记。
"吴书记!"我高喊着奔过去。吴书记也热情地向我走来。我亲切地喊了声:"修竹哥,你还认得我吗?"吴书记上下看了看我,高兴地说:"冬子兄弟,你当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回来了!"
我说:"这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找你们,就是没找到呀!"
吴书记说:"自从你打米店里跑出去之后,我们也是到处找你,可也就是没找到你呀!"
我说:"多亏姚公公收养我,敌人才没有能害死我。"
吴书记说"革命的种子,到处能生根发芽,他们是害不尽,杀不绝的。"他指着那土台上的胡汉三说:"可是你看他,他们只是几只秋后的蚂蚱,蹦了几下就完了!"
我说:"是的,他们与人民为敌,必然是这样的下场。"
吴书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父亲已经来信了。""父亲来信了?"我急切地问,"他现在在哪里?"
"他们现在驻在济南。"吴书记一面从衣袋中取出一封信,一面说,"他现在已经是副师长了。"
我听了,面前立刻出现我爹的身影:不很高的身躯,壮壮实实,缀着
红星的八角帽下,闪着一双大眼睛,身后背着一把带红穗子的大刀,肋下挎着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槍我爹,一个从田里被逼着出去闹革命的庄稼人,当了革命部队的副师长了。
"他来信向我打听你和你妈,还有给你们的信,要你们上济南看他去。""我和我妈!"我向那棵大树望去,我似乎看见了我妈,妈妈是笑着的。主持大会的人来告诉吴书记,说大会就要开始。吴书记向我说:"你在大会上,把你要说的话全讲讲吧!"
我说:"我是要讲讲的!"
啊,妈妈,你也来听吧!今天,我在人民的天地里,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陽光下,在你牺牲的树前,大声地控诉。你看见了吗?那大场上是翻飞的红旗,那此起彼伏的是胜利的歌声
公审大会整整开了一上午,最后判处胡汉三死刑,就地执行槍决。砰砰两声,胡汉三像一只死狗一样躺下了。大场上响起了人们轰天动地的口号声: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解放全中国!"
"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
亲人相聚,有说不完的话,胜利重逢,更使人兴高采烈。修竹哥,宋大爹,还有椿伢子等乡亲们,在我原来居住过的屋里叙了大半夜的话。后来大家一致让我到济南去看我爹。
同志们离开屋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坐在灯下想了一阵子,把带来的小包袱打开,把妈妈的夹袄和爹留给我的红五星拿出来看看。这时我又想起爹给我的那颗从他腿中取出的子弹头,那个子弹头是妈妈埋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的,不知它还在不在。
我找了把锨,到院子里把石榴树下全挖了,然后我端着灯在土中寻找。啊,我终于找到它了。它埋在树下十五年了!童年啊,童年的想法有多么天真啊:
爹爹今天去打白狗子,明天打了胜仗就回来了。可那时候哪懂得这是被压迫阶级去打倒反动统治阶级,这是一次翻天覆地的斗争啊!斗争的历程怎么会那么短暂,那么平坦呢!我把子弹头托在手心,爹的话又清楚地响在我的心里:"记住,等你长大了,要是白狗子还没打完,你可要接着去打白狗子!"是的,我现在长大了,可是白狗子还没有打完,我要怀着这颗带血的子弹头去打白狗子!想到这里,我觉得我应该马上回部队去。当然,想见到我爹的心情是强烈的,可是我想到,爹如果知道我已是个解放军战士,他会毫不迟疑地命令我去战斗!于是我回到屋里,从挎包里取出信纸,在油灯下,给我爹写了封信:
爹!
你给我和母亲的信,我收到了。
但是,母亲再不能看到你的信,她已经在十四年前就牺牲了。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虽然她的党龄仅仅只有一天多,但是她作为一个崇高的党员形象,却永远留在人们的心中。
爹走后,妈妈一直没有停止斗争,妈妈变得刚强了。她是进村发动群众,为掩护一个同志而被捕的。敌人从妈妈口中一个字也没问出来,便把她吊在村东头的大树上,在她的脚下点起了大火妈妈英勇地牺牲了,她是我的好母亲。尽管那时我还年幼,可是妈妈的血在我的身上奔流着:她所爱的,我爱,她所恨的,我恨;她引以为光荣的,我也引以为光荣,她勇于牺牲的,我也敢于牺牲!我立志要做妈妈那样的勇敢的、高尚的人。昨天,我在那棵大树下,见到妈妈笑了。因为昨天在那棵树下公审了胡汉三,并槍毙了那个大土豪,他就是杀害妈妈的刽子手。
爹,咱们分别十五年了。你这十五年是跟毛主席走过来的,有着光荣的战斗历程。我这十五年,尽管流离颠沛,却也经历了不少阶级斗争的风雨。
童年的记忆,总是那么深刻和清晰。爹,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你:
浓眉下闪动着一双有神的眼睛,头上戴着八角帽,帽上闪着红星,背后背一把大刀,肋下挎一把二十响的匣子槍。爹,十五年来,你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也许你的模样变了,但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红军战士,你要用不停的战斗换来光辉的明天。我忘不了你把那颗带血的子弹头交给我时教给我的话,你让我恨白狗子,长大了去打白狗子。我忘不掉你把那一针麻药让给那个红军叔叔,你教给我爱自己的同志,爱自己的阶级弟兄。爹,你给我的那本列宁小学课本我读完了,不过不是在列宁小学读的,而是在一个革命的老大爹的小茅屋里,伴同着活生生的斗争现实读进心窝的。爹,你给我的那颗红五星,我还一直保留着,我千遍万遍地看过它,每次看到它,都像看到了你。我曾经带着它,黑夜中迎着北斗去找延安,我曾经带着它,在大风浪里横渡长江,去找解放军。十五年来,我把这颗红五星紧紧地带在身边,是它,给我信心,给我希望,更给了我勇气;是它,鼓舞和鞭策着我紧跟你们的脚印,顽强地生活和战斗。现在,我已经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个战士了。我们的革命战争正在节节胜利,我的亲人也找到了,今天再看看那红五星,我更满怀胜利的喜悦和自豪。爹,我现在把这颗红五星再寄给你,看到它,也就像看见了我。虽然已经十五年了,爹,你看这颗红星还是那样红艳艳的。
爹,妈牺牲后,先是修竹哥把我留在游击队里,后来又有宋大爹、姚姨父收留我,我也应该是人民的儿子。这么多年来,我像一棵幼苗,是人民用血汗灌溉我成长;我是一个幼儿,是人民用奶汁把我喂大。我身上也流动着革命人民的血,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他们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我永远忘不了我们人民所受的苦难,为了人民的解放,粉身碎骨我都甘心情愿。
爹妈生我,人民养育我,党领导我前进。我已经在红旗下宣过誓,我已经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在我身上也奔腾着党的血液:"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我的热血在沸腾,因为昨天我还是奴隶,今天,我要为世界上受苦的人去战斗,去打碎那旧世界的锁链!我要求我能够做一个党的好儿子。
爹,我在两年前已参了军,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你来信要我去看你,我想暂时不去吧!我的冲锋槍里正压满子弹,我的耳边正听到冲锋号声。战斗的呼唤,让我奔赴战场。爹,蒋家王朝已经土崩瓦解了,让我们乘胜追击吧!当全国人民都欢庆胜利的时候,我再去见爹,我想这日子已经不远了!
妈妈牺牲之前,留下一件夹袄给我,十五年来,我一直保留着它。现在我把它寄给你,你见到它,就像见到了我那刚强的妈妈。
天已经亮了,我要返回部队了,就写到这里吧!致革命的敬礼!
儿震山(冬子)的确,外边天已经亮了。我吹灭了灯,叠好了信,把它装进信封里,又把我妈的夹袄和红五星包在一个小包里,找出了针线,把它缝好。这时,吴书记和宋大爹他们来了,吴书记拿着我去济南的信和路费。我说:"济南我暂时不去了。"大爹问:"怎么啦?"我说:"我先回部队去,等到全国都解放的时候"
"你们父子再见面!"吴书记接着说。
我笑着点点头,把信和邮包交给吴书记:"请你先把它寄到济南。"吴书记带着深厚的感情接过我手中的信和邮包,他和宋大爹全理解我的心情。早饭后,我辞别了故乡和乡亲们,又踏上征途,去迎接新的战斗!
1961-1966写于济南1971.11修改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