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黑夜来临了。大师兄这两天请假回家了,只有我和刘来子两个人躺在柜台里的地板上。刘来子劝我趁黑夜跑走,我只说:"我是要走的,你先睡吧。"开始时,他为了伴着我还强制着不让自己睡去,可是由于一天的劳累,他不知不觉地还是睡着了。我翻来覆去,一桩一桩心事在我心里翻腾,我想我眼前再没有别的路好走了:仇人遇在一起,不是我弄死他,就是他害死我。弄死他!一定把他弄死!可是弄死他之后,我又上哪去呢?赵叔叔不在这里,以后和游击队、修竹哥断了线,我又去找他们呢?我找不到他们,他们也找不到我,怎么办?怎么办?不弄死他吗?他明天准要把我带回柳溪,也许不要带到柳溪,半路上就把我害死了。是的,只有一条路:杀死他,报了仇,跑出去再说。对,去砍死他!砍死他去!
我轻轻爬了起来,去把我的小包裹拿来放在柜台里,然后悄悄地向厨房走去。这时月亮还没出来,到处一片昏黑。我来到厨房门口,推了推门,厨房的门锁上了。我走到窗子前,推推窗子,窗子没有关,便想从窗子跳进去。当我推开窗子向里一伸手时,一下子摸到了一盒火柴。这时我的心忽然动了一下,我的脸前突然亮起一堆大火,在火光中,我看见我妈大睁着眼睛看着我。啊,火!胡汉三,你用火烧死我妈,我也要用火烧死你!对,胡汉三喝醉了,睡得准像个死猪,放火烧他,他准跑不出来。
我把火柴装在衣袋里,从柴堆上抱起一抱茅柴,蹑手蹑脚地到了西屋门前。屋里的灯已经熄灭了。我推推门,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把门推开,走到屋里。胡汉三呼噜噜呼噜噜睡得像个死猪。我把茅柴轻轻放到了他睡的床底下,哧的一声划着了火柴,把茅柴点上,那茅柴一下子就燃烧起来了。我见火已着起,便忙出了西屋,回手把门关了。我一想,停会儿胡汉三被烧醒,向外跑怎么办?我把裤腰带解下来,把门环用腰带紧紧地绑牢。我暗暗骂着:"狗土豪,这回把你烧成灰!"这时屋里已经噼噼啪啪地烧得很旺了,我忙向前边柜台里走去。
我回到柜台里,只觉得刚才自己办了一件非常顺心的事。我看看刘来子,见他睡得正香。我默默地向他说:"刘来子,我要和你分开了,我要走了!"我拿起柜台上我的小包裹,轻轻地拉开门闩,准备走出店门。可是我忽然一想:我放的火是不是烧起来了?胡汉三是不是烧死在里头了?我再看看去。提着小包裹,我又回到后院。
我走到后院一看,嗬,西屋里劈里啪啦,烧得一个劲地响,火苗子顺着窗子往外舔,一股股浓烟突突地往上冒。我心里也像那燃烧的火一样,热腾腾的。我再听听屋里,似乎有个人在嚎叫,在拉门,那两扇门被拉得咯当当、咯当当乱响。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心想:你出不来,我用带子把门绑上了。就在这时,我忽听见东屋老板娘叫起来了:"哎呀,西屋起火了!"接着,我听见沈老板也叫了起来:"哎呀,起火了!快救火呀!"一会儿,他两口子全从屋里跑出来。这时我本想转身走开,但我一想,不怕,前边的门我已经开着了,什么时候想跑都可以跑掉,我倒要看看胡汉三有没有被烧死。我找了个黑影处躲了起来。
沈老板跑出屋来,向他老婆说:"你找个铜盆来敲,快喊人起来!"这时他听见着火的屋里有人嚎叫和摇晃门的声音,便跑过去开门。他推了推门,推不开,向里喊着:"胡先生"没有人答应,却听到咕咚一声,似乎有人栽倒。沈老板后来摸到门环上有带子绑着,急忙把带子解开。他一推门,里面的火呼的一声冒了出来,他让火冲得一踉跄。可是他还是喊着:"胡先生"接着我见他向屋里地上一摸,从里边拖出一个人来,借着火光一看,拖出来的正是胡汉三。沈老板不住地喊着:"胡先生,胡先生"后来我听胡汉三哼了一声:"哎哟啊!"又断断续续地说:"抓住他抓!"我一听,胡汉三还能说话,心里气得直痒痒:还没烧死你个老坏蛋呀!这时老板娘拿个铜盆一个劲地敲,一些人也让喊起来了。我见再不走就坏了,连忙站起来,顺着墙根的黑影,到了前柜上,开开店门,撒腿就跑。
跑啊跑啊,一气跑出了城。到了县城外面的大路上,我才喘了喘气,心想,你们一下子是追不上我的,我可以慢慢地走了。我走着走着,才想起,我向哪里走啊?回柳溪吗?当然不行;去找大爹吗?大爹被关在大牢里了;去找游击队吗?又不知游击队在哪儿。我想着想着,想到一个去处:延安!修竹哥不是告诉我说,我爹跟着毛主席在延安嘛!对,我上延安找我爹去。可是延安又在什么地方呢?这时四野静静的,弯弯的月亮也升出来了。我仰头向天上看看,转脸看见了北斗星。对啦,修竹哥说延安在北边,我就向北走去吧!天上的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我抖了抖精神,向北走去,向北
我像一只出笼的鸟儿,展开翅膀向北飞去。从米店跑出来,我一夜没有停留,走啊,走啊,不停地走着。天上弯弯的月亮给我照着路,北斗星给我指着方向,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我自己的脚步声。碰着山我翻山,遇着河我过河,我只是方向不变,选择着向北的道路朝前走。
我翻过一座山,觉得很累,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条小河边。我到小河里捧了两捧水喝了,在小河边坐下来休息。春天的夜晚,风微微地吹着,四下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这河里的水悠悠地流着。这时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感到无比的畅快,像是掀掉了压在身上的大石头一样。我耳边再也听不到那瘦女人哇啦哇啦的尖叫了,再也看不馋嘴的女娃露着黑牙咂冰糖块了,我再也不用去侍候那肥头胖脑的沈老板了,我再也不要站在柜台里看那把掺着砂子的米卖给穷人了总之,那一年多憋闷的生活和我告别了。远处,传来两声鸡叫。我想,天快要亮了,我得再多赶些路。于是提起包裹,我又向前走。
天,慢慢地亮了。东方的天上出现了一片红霞,啊,多好看啊!我在米店里的时候,每天早晨起来就下门板,就扫地,就给他们打洗脸水,像这样好看的早霞我都没有时间看到。我停下来,站在一棵小树下,久久地望着东边的天上。早霞映在稻田里,嫩绿的稻秧上闪着一颗一颗透明的露水珠儿,多新鲜哟!一只什么鸟儿醒来了,从一棵树上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又向天空中飞去。看到这一切,我更觉得跑出来是对的,那米店里有多憋气啊!
又走了一程,我经过一个村庄。在村头的路旁,有一个卖饭的茅棚。我饿了,便走到茅棚里想买点饭吃。卖饭的是个老婆婆,我向她买了一碗饭。她问我:"你从哪里来呀?"我说:"从山里。"她又问:"你到哪里去?"我说:"走亲戚去。"她说:"你走了一夜路吧?"我感到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她说:"能看得出来,你身上的衣服全让露水打湿了,脚上的鞋也湿了,上面带着一层土,都结成了泥巴了。"我听了,心有点跳。我想,要是胡汉三布置人抓我,一下子不就认出来了吗?我不敢在饭棚里坐,忙大口把饭吃完,便走出饭棚。走出饭棚后,见外面没有一个人,我又回到茅棚问那个老婆婆:"这儿离县城有多远?"老婆婆说:"看你问哪一个县城喽,南边有一个,离这四十里,北边有一个,离这五十多里,你问的哪一个呀?"我说:"问北边的。"说罢,我走出饭棚,向北走去。
我向北走着,心想,这里离县城才只有四十里,胡汉三要派人出来抓我,很快就会撵上我的,我不能在路上走,先要躲一躲。我见前边有一座山,便向那山前走去。
拐了好几条路,走到了山脚下,一看这山很高大,便顺着山下的小路向山上爬去。我爬到了山顶上,喘吁吁的,但觉得这里很安稳。我坐在一块山石上,向四下里望去,只见四下里有树木,有竹子,青青绿绿,十分好看。这时太陽已升起来了,陽光晒在身上暖融融的,十分舒服。这一年多来,我从没有像这样轻松过,于是放平了身体,枕着小包裹,呼呼地睡着了。
我正睡着,忽被一块乱石滚动惊醒了。我连忙折身坐起来,就听山下面有人说话。我走到一个豁日,向下一看,见两个穿黄皮的保安队,押着饭棚里卖饭的老婆婆在山下搜寻,一边搜寻,一边问老婆婆:"是不是有个孩子爬这山上来了?"那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孩子呀!"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有人见他爬这山上来了!"老婆婆说:"我没见什么人往这山上爬。"另一个穿黄皮的家伙说:"算了,别往山上爬了,爬破了鞋,他们又不给买。"先说话的那个家伙说:"哎,只要能抓住那个小崽子,上头不是说要赏五十块现大洋吗?"老婆婆问:"为啥要抓一个孩子呀?"穿黄皮的家伙说:"他是一个共产党的儿子,还放火烧人哩!"老婆婆停住了脚,往山上看看,说:"我看不会躲在这山上,这山上也没有共产党呀!"那两个家伙不听她说,还是向上爬来,我忙轻轻地转过身,向另一个山头爬过去。我向另一个山头爬着,见山腰上有棵树,树叶十分稠密,便走到树下,纵身爬到了树上。树叶子密密丛丛,把我遮住,使我能看到外边,而外边的人却看不到我。隔了一会儿,我见那两个家伙爬到山头上来了。他们向四下里望了望,骂了几句,就又都下山去了。我在树上坐着,心想,胡汉三使的什么办法,也让这里的保安队来抓我呢?后来我想起来了,他们这些家伙全都是一伙的,他们全跟共产党作对,只要他们上司下个命令,他们就都会一起出动,况且还要赏给他们五十块现大洋哩!
太陽偏西了,我才从树上下来。但是我不敢走下山去,怕还有保安队在山下候着捉我。可是我的肚子饿了,越挨下去,越饿得厉害。想在山上找点野果子吃,又找不到,饿得肠子咕噜咕噜地响。这时忽然想起我爹从腿中向外取子弹的事,记得他曾向我说:"硬是不怕痛,痛就会怕你,也就不觉得痛了。"我现在饿了,我不怕饿,看能怎么样!的确,我不再想饿的事,也就不觉得那么饿了。我不想饿,却想到了我爹,想到了红军。你们快些儿回来吧!这里的白狗子变成了黄狗子,到处行凶作恶;这里的田又让地主夺去了,这里的穷人买不到米吃;还有,胡汉三派人到处抓我,他们对红军的根芽是那么狠毒呀!我们这里的人多么盼望你们啊!这时天空中忽然有两声嘎嘎的雁叫,我抬头一看,一群大雁摆成人字形向北飞去。我听人说,雁会捎信。雁啊,雁啊,你能不能落一只下来,给我向延安带去一封信啊!
太陽落下去了,山里起了灰蒙蒙的雾气。我从山上下来,选一条向北的路,大步地走去。
我不停地走着,肚子也饿得特别厉害,但一想到我走到了延安就可以跟着毛主席闹革命,就可以见到我爹,就可以搬来红军报了仇,我的脚下又有劲了。走啊,走啊,我的脚底板上磨出血泡来了,我还是走。走啊,走啊,我的腿走酸了,我还是走。一直走到天亮,我走到一个县城的城外。天亮了,城外有一些卖吃食的。我走到一个卖粥的挑子前,先买了碗粥喝,又买了些烧饼和油条吃,一下子把我身上的钱全都用光了。我吃饱了,便想向人打听到延安去怎么走。我问卖粥的:"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怎么走法?"那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另外两个人,那两人也说不知道。后来有一个人告诉我,叫我到城里做生意的人那里去打听。走到城门跟前,我想走进城去。城门口两个站岗的保安队用槍拦住了我。胡汉三难道也把信送到这里了吗?我正在疑惑,一个家伙问我:"你进城干什么?"我想了一下说:"上我二表叔家去。"另一个家伙指着我手中的小包裹说:"你手里提的什么?"我说:"是我穿的衣服。"他说:"打开看看。"我只好把包裹打开让他们看。他们翻来翻去,见没什么可拿的,就向我说:"进去吧!"这时我才放了心,知道这是一般检查,不是胡汉三那里布下的。
我进到城里,见一些店铺才刚下门板,那些下门板的学徒,都和我差不多的年龄。我想,他们也不会知道去延安怎么走吧!果然,我问了两个,他们全说不知道。我走着走着,走到一个学校的门前,见一些学生正往学校里去。我想,学校的老师知道的事情多,他一定能告诉我延安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在学校门旁站下,想等一个老师过来。不多会儿,就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挟着一本很厚的书向学校走来。我想这个人必定是老师,便走过去迎着他鞠了一躬,说:"先生,我问你个事。"那人说:"什么事?"我说:"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那人惊奇地上下看了看我,又四下看了看,小声问我:"你问这干什么?"我说:"我就是问问。"那人说:"远哩,听说红军走了两万五千里!"我说:"要上那儿去,得怎么走?"那人又上下看了看我,说:"不好走,我也不知道。"这时从一旁又走过来一个穿长衫的人,他忙向我说:"以后别再向人问这个事。"说着,大步就向学校走去了.
那人走去了,我才知道我刚才办的事太冒失了。刚才我遇到的,大概是个好人,要是个坏人,再把我盘问起来,不就麻烦了吗?虽然我没问出来该怎么走,可是我已经知道延安离这多远了:两万五千里!啊,两万五千里,好远哟!我一天走五十里,十天走五百里,一百天才走五千里,这两万五千里,我要走五百天!好,就是五百天吧,我也一定要走到。
吃了两顿饭,把我身上的钱全吃光了,再向前走,我就得要着吃。好,就是要饭吃,我也一定要走到延安。
要了一天饭,又走了一天路,第二天下起雨来了。天一下雨,我就不好走了。这时正好来到一个村庄,见庄头有个牛棚,我就在牛棚里坐了下来。雨一个劲地下着,越下,天气就越冷。我打开小包裹,把我妈的夹袄拿出来穿在了身上。穿起妈妈的夹袄,不由得又想起爹临走那一夜向妈说的话:"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列宁小学我没能上,但是几年的磨练,我也学懂了不少道理。是谁逼我到这里来的呢?是胡汉三,是沈老板,还有警察局长那些白狗子!就是那个压迫我的阶级啊!爹,我要找你去,我要和你一起跟着毛主席打倒那个压迫我们的阶级!想到这里,我捏捏衣角,爹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里边。摸到了红五星,我又有力量了。
这时外边雨小些了,我便想到村庄里去要点饭吃。我走进庄子里,在两家小户人家要了点剩饭吃了。后来,我走到一个高门楼前,刚往门口一站,还没张口,就听哧哼一声,蹿出一条大黑狗来。我吓了一跳,想要躲开,可是那狗已咬住了我的小腿。我用力一挣,腿让狗咬破了,向外流着血,裤子也让狗撕破了。我冒火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举起来就向狗头上砸去。那狗逃到一边去了。这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抬头一看,见从门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有四五十岁,胖胖的,黄黄的,头上戴着一顶缎子帽头,稀稀的眉毛,两只小眼睛,扁鼻头,阔嘴巴,留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胡子。我一看这人,就知他不是好东西,想不理他就走开。可是这个人问了我一句:"你是要饭的吗?"我没有回答。他又说:"你为啥要饭呀?"我说:"走路走饿了,没得吃。"他把我上下看了看,又说:"你家在哪里?"我对他忽然起了疑心,他问我这做什么?我含糊地说:"在山里。"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人。"
"就你自己吗?""就我自己。"
"你这准备上哪去?""不上哪去。"
"啊,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我瞪大了眼,提防地看着他。他说:"你就留在我家吧!""干什么?"
"给我放牛,做个零活儿,我管你饭吃。"
这下子我明白了,这家伙准是个地主,想让我在他家当长工。我瞪眼看看他,说:"我不。"转身就走开。这个家伙向我哼了一声,瞪着小眼在背后骂了我一句。
这时雨又下得大起来,我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又找不到,只好又往牛棚那里走。
我走到牛棚里,坐了下来。雨还是哗哗啦啦地下着。我坐下不久,忽听到有人踩着泥水,向这边走来。不一会儿,刚才那个要雇我的黄胖子,手中拿着一根棍子走进牛棚里来了。我坐在那里不动,翻眼看看他。他用棍子指着我说:"站起来!"我没有站,问他:"要做什么?"那家伙说:"你到底愿不愿在我家于活儿?"我心想:我还要去延安哩,留在你这做什么!便说:"我不。"他把棍子举起,在我脸前晃了晃,说:"快给我滚!"我说:"我在这里躲躲雨,碍你什么事?"他又拿棍子指了指,说:"这是我的牛棚,不许你蹲在里边!"我一听这牛棚是他的,也不再向他说什么,提起小包裹,顶着雨就走了出来。我听他在我背后还恶狠狠地说:"以后不许你再到这个庄来,再来,我把你的腿打断!"
我心里不服,偏要向庄里面走。他赶过来打了我一棍子,说:"不许你进庄,快滚!"我真恨极了,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稀泥,照着这家伙的脸上就打过去。也真巧,一把泥全打在这家伙的眼睛上,他"哎哟"了一声,用手去捂眼。我拿起他丢在地上的棍子,狠抽了他两下,拔腿就跑。
离庄子不远有座山,山上有个小庙,我一气跑上了山,到了小庙门口。小庙的门敞开着,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我便走了进去。庙院子里有棵很粗很高的白果树,东边和西边的两间小屋全锁着,只有北边的屋门是开着的,我便走进了北屋。我进了北屋一看,见地上香灰、尘土很厚,一个高台上有一个金脸的神像,神台前也没有香火和蜡烛。我想,这地方一定很久没有人来了。我把长条石上的尘土吹了吹,打开小包裹,把我的一条薄被子铺在石上,脱下湿衣服,爬了上去躺着。由于疲乏,不知不觉,我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正当是半夜。我睁眼一看,到处一片漆黑,伸出手来,自己都看不见。山里起风了,风怒号着,呜——呜——像是从四面八方全往这个庙里刮。院中那棵白果树被刮得呼呼啦啦,像要连根拔起。这间小庙像是要被从山上刮下去一样。我感到十分冷,肚子里也很饿。湿衣服还没全晾干,我只好摸着黑,把包裹里的衣服全拿出来套在身上,用薄被子把身体裹起来,蜷缩在石台上。我希望自己能再睡过去,可是不论怎样合上眼,也总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就越觉得饿和冷,越是饿和冷,就越睡不着。夜,是那样的黑,又是那么长,我多么盼望着早一点天亮,早一点见到太陽啊!
外边的狂风终于息了。我等着等着,慢慢地天已经露出微光来了。我又忍了一阵子,见外边天已经大亮了。我伸直了腰,把身上的被子揭下,跳下石台,走到庙外,向东方一看,啊,太陽出来了!
太陽出来了,火红火红的,亮闪闪的,暖烘烘的。太陽光照到庙的西墙上,墙上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字。我走到跟前细细地辨认了一下,原来是"打土豪,分田地"六个大字。这六个大字,虽然让雨水冲得模糊了,但是经太陽光一照,我还能清楚地认出来。见到这六个大字,我的身上不由'添了些劲,我想,这里也曾闹过革命,别看现在白狗子行时,有一天红军回来了,这里的土豪还是要打倒的,田还是要分给穷人的,革命还是要成功的!
想到这里,我回庙收拾好我的小包裹,便下山奔村庄走去,想要点东西吃再赶路。
我到了村庄,正赶上人家都在做饭。我还是,户人家门口去要,他们都可怜穷人。我要到两碗粥喝。到了村西头,正要出庄上路,这时从庄子里走出一个背着书包的十二三岁的学生。这个学生身上穿的都是些绸缎衣服,分头梳得光光的,看样子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块米糕,一边吃一边走。当他走到我身后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冲着我说:"哎,小要饭的,你过来!"我没过去,瞪眼看了看他。他见我没过去,又说:"你过来呀,叫我一声爸爸,我给你这块糕吃。"这小子这样欺侮人,我心里直冒火,但不愿再惹事,就不理他,把脸转了过去。他见我不理他,走到我面前来,把糕丢在我的脚前,唤着:"吧儿,吧儿!"他把我当做狗呢,我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脚把他那块臭糕踢出了丈把远。他见我踢了他的糕,立刻拧眉竖眼,大声嚷叫:"赔我,赔我的糕!"
"赔你!赔你两块发糕!"我狠狠地照他的脸上"啪!啪!"两巴掌。真解恨呀,顿时,他的脸上出现五个红手指印子。
"快来人呀!这个要饭的打我了!"他扯住我嗷嗷地嚎了起来。我见他放赖,怕他缠住我走不了,便用力一甩,把他掼倒在地上。这小子真够坏的,他倒在了地上,又抱住了我的腿,还是嗷嗷地叫,我使劲踢他,他怎么也不撒手。
这小子一嚎叫,从各家走出一些人来。一个老婆婆走过来向我说:"哎呀,你怎么惹了这个祸乱星呀!快跑,要是他老子出来,就没有你好果子吃了。"另一个中年人也说:"咳,他是保长的儿子,什么坏事都做得,你怎么敢打他!"说着,他拉着那地上的孩子,想让我脱身跑开。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大喊着向这边走来。我一听这声音很熟,抬头一看,正是那个让我拿泥糊了眼的黄胖子。这时倒在地上的孩子也看见他了,没命地喊:"爸爸,快来呀!"
黄胖子抓住我的肩头,拖着我便往庄里拉。我知道和这种人是没有理可说的,便闭着嘴,一声不吭。这时围着很多人看。刚才那个拉架的老婆婆,走到黄胖子跟前说:"保长,饶了这孩子吧,他不懂事。"黄胖子把眼一瞪说:"我饶不了他,你看我不剥他的皮!"后来那个孩子又叫来两个狗腿子,把我倒剪着两手绑了起来。我踢他们,大声和他们吵,可是怎么也无法挣脱了。我有点后悔刚才和那个地主崽子认了真,因为这耽误了我的走路,使我不能早一天到延安。可是那口气又叫人怎么憋得了呀!
他们把我带到那高门楼的院子里。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我被吊在了槐树上。我见黄胖子从墙根摸起一条竹扁担,便怒声责问:"你凭什么打我?"胖子没有回答,照我身上就打;刚才让我打倒在地上的那崽子,也拿了根竹鞭出来,没头没脸地抽我。开始的时候,我还觉着痛,后来就觉得浑身让他们打麻木了。到最后,我连知觉也没有了,活活地被他们打死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觉得脸上有些发痒。我想翻个身,可是翻不动,浑身的骨架像是散开了一样。我心里发热,嗓子渴得厉害,很想喝口水。我想睁开眼,可是眼皮特别重,睁了几次也没睁开。我一急,用力地动了动身子,这时我听到耳边有个人说:"活了,活了!"我觉得嘴唇边有个水碗,便迷迷糊糊地喝了两口。喝下了水,我觉得有了点劲,使劲把眼睁开,一看,呀,我这是在哪里啦?原来我是躺在一个河滩上,我身旁蹲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公公,他正拿水喂我。
"你这孩儿还算命大,没有被打死。"公公一边喂水,一边说。我吃力地问了声:"公公,这是"
"这是双岔河。"公公说,"你让武保长打了一顿,把你扔在这河滩上。我路过这里,见你还有气,怕有野狗来把你糟蹋了,在这里守了你老半天了。"
"谢谢你"我想起挨打的事情来了,觉得浑身像火烧一样痛。我想看看我的小包裹还在不在,便扭头左右看了看。
公公说:"你找什么?"我说:"我的包裹。"公公说:"包裹早让武保长留下了。"
我看看我身上,就剩下一套衣服,罩在外面的我妈那件夹袄,好几个地方都让他们打烂了。我摸摸衣角,我爹留给我的那个红五星,还缝在那里。我问:"这个武保长,是"
"他是这里的财主,叫武玉堂,有一百多亩田,还当个保长,有钱有势。"我想,我离开一个胡汉三,又碰上一个"胡汉三",天下的土豪地主,全是一个样啊!我扶着老公公想站起来,可是怎么也站不起来。老公公说:"你莫动,浑身都让打烂了。"
我说:"公公,我得走呀!"老公公问:"你上哪里去?"我想老公公一定是个好人,便说:"上延安。"
"上延安?"老公公四下看了看,"你上那去干什么?""找我爹去。"
老公公长长地抽了气,"啊"了一声,轻轻地说:"远啊!"
我忙问:"公公,你知道延安在什么地方吗?"公公摇摇头。我又问:"到底有多远?"
公公还是说:"远啊!"
我说:"再远,我也得去。"
公公说:"你走不了啦,你看看你的腿。"
我抽动了一下腿,腿像是两根直木头,不能打弯。
"让打坏了!"老公公一边说,一边把我的腿搬动了一下。
我一见腿让打坏了,不由得发起急来:要是不能走,我怎么到延安去啊!我怎么能见到我爹,见到红军啊!我急得两只手在河滩上乱抓。后来老公公叹息了一声,说:"你先跟我去吧!"我问:"公公,你住在哪里?"
"在姚池。"公公说,"离这里还有十多里路。"
眼前我是十多步也走不动的了。我正在想着该怎么办,公公说"走吧,我背着你。"说着,他就蹲下身子把我背了起来。我感激得止不住流下了泪水,连连地说:"公公,公公,你真好!我永远也忘不了你。"
公公说:"哎,我和你一样,我家里也有人在延安。"\八
公公背着我,我一路上和他拉叙起来。"公公你姓啥?"
"姓姚。"
"你家什么人在延安?""我儿子。"
"他叫什么名字?""叫姚海泉。"
"他什么时候去的?""整整十年了。"
无怪老公公像亲人一样收留我,原来他家也有人当红军。这时我想起小时候学的一支歌:
巴根草啊,根连着根,天下穷人啊,心连着心;十个指头啊,肉连着肉,阶级兄弟啊,情义深。"我们全是一根藤藤上的瓜儿。"公公说,"红军不回来,我们还得要吃
些苦。"我问姚公公:"你知道红军什么时候能回来吗?"姚公公说:"我也说不准,但总有那么一天。"
天傍黑的时候,公公把我背到他家里。他把我放在屋里,见屋里没有人,便向屋后喊:"小红妈妈,你来。"一会儿,进来一个老妈妈。她见了我,一愣,问:"这是谁呀?"我说:"我姓潘,叫潘震山。"
老妈妈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姚公公说:"我在路上拣的。"
老妈妈见我一身伤,问:"这身上是怎么的?"
姚公公说:"让武保长打的,快弄点水给他洗洗。"
老妈妈向屋后喊了声:"小红!"一会儿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娃,老妈妈向她说:"你快烧点开水。"
在烧水的工夫,姚公公向我们屋里三个人都作了交代。他说:"往后,震山就留在我们这儿啦。有人问起"他向老妈妈说:"就说是你妹妹的孩子。"又向我说:"你往后就管她叫大姨,管我叫姨父。"他又指指那烧火的女娃说:"她叫小红,是我娃,你们两个就算姨兄妹。"那女娃一边烧着火,一边看着我笑了笑。我心中十分感激姚公公,可是我想,我不能长久留在这里,伤一好,我还要上延安去的。我就说:"伤好了,我就走。""你这样胡乱走是不对的。"姚公公向我说,"应该依靠组织。"一路上,我已经把我从宋大爹那里出来、到米店学徒的经过向姚公公说了,他对我的事情很清楚。他说:"你应该想办法找到你赵叔叔,找到吴书记。"我说:"我都找不到呀!"姚公公说:"你先留下来,我帮你找。"姚妈妈也说:"你留下吧!"虽然这里不是红军、游击队,也不是宋大爹的家,可是我到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我是又见到亲人了。就这样,我就在这里留了下来。
我住在姚公公家里,和在米店里完全不一样了。不但头顶上减去了那个沉甸甸的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在生活上也增添了很多温暖。我管姚公公叫姨父,管姚妈妈叫大姨,管小红叫妹妹,我们有着共同的希望,共同的感情,我完全是他们家中的一个人了。
我右腿被打得特别重,有一个地方化脓了,养了两个多月还没好。我很着急,心想,要是腿不好怎么走那二万五千里路啊!这样,我更恨黄胖子那帮家伙。一天,外边下着雨,我们一家四口人围坐在小屋里。我指着腿上的伤说:"我在柳溪,胡汉三打我;到米店,沈老板打我;跑到了双岔河,黄胖子又打我。他们凭什么"
大姨说:"仗着他们有钱、有势啊!"
姨父说:"还仗着他们手里有槍,有保安团,有警察局"
大姨说:"是啊,官府衙门全和他们一个鼻孔喘气,印把子在他们手里啊!"
可不是吗,要是我们工农民主政府还在,要是红军还没走,那天下该是什么样子啊。十年前,他胡汉三、黄胖子只能像条狗一样,被用绳子绑起来,戴着高帽子游乡!可这会儿,他们全像凶神恶狼一样。这时我又想起了列宁小学课本上的话:
工农,工农,工农不能忘,手中没有槍,永远做羔羊。要翻身,要解放,
快快来武装!
我把这段话,向姨父三个人念了出来。姨父说:"穷人翻身解放那一天一定会来的。"他看着外边的细雨,轻轻地唱着一个歌儿:
北斗星,亮晶晶,三湾来了毛泽东,带来武装工农兵,井冈山,一片红。姨父唱着,脸上焕发着兴奋的神采,他说:"有我们的毛主席,有毛主
席领导的工农子弟兵,不但井冈山将来还要红,整个中国也都要红的。"姨父能讲很多动人的革命故事,而且能讲很多革命道理。听了他的话,使我更加明白:我要去延安,我要找游击队,不只是为了替妈妈报仇,而是要去革命。革命,就是要打倒日本侵略者那样的帝国主义者,打倒那些
大大小小的和胡汉三一样的国民党、地主、买办资产阶级。革命,就是要给无产阶级打天下,夺取政权!这样,我也明白我过去的某些行为,多是些孩子的简单的做法,比如放火烧胡汉三,这是出于我对敌人的仇恨,但这还是为了个人报仇。靠一个人是不能打倒阶级敌人的。只有参加革命队伍,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才能打倒阶级敌人,夺取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道理知道得多了,我更急切地盼望能早一天参加到革命队伍里去,做一个武装起来的革命战士。
到了这年秋天,听城里来的人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抗日胜利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十分高兴。我向姨父说:"我爹和海泉大哥,还有红军就要回来了,他们是北上抗日的,日本鬼子投降,他们一定会回来了。"姨父说:"他们要回来,国民党那群白狗子就怕不让哟!"
我说:"不让就打嘛,能打败日本鬼子,还不能打败他们!"
姨父说:"再等等看吧!"为了找到赵叔叔,姨父到我们那个县城去了一趟,没有见到赵叔叔。他在城里听人们说,破坏抗日的国民党军队从后方跑过来,抢着要接受日本鬼子投降,共产党八路军要保卫抗日的胜利果实,不许国民党抢着接收,说不定要打了起来。还听说,共产党山上的游击队也下来了。我一听这个消息,再也不愿等了,就向姨父说:"我回柳溪去。胡汉三是汉奸,修竹哥的游击队一定会下山来抓他,我回柳溪,说不定能碰上游击队。"姨父同意我的意见,并且要和我一同去。
姚池离我们县城九十多里,从县城到柳溪还有三十多里,一共是一百多里路。我和姨父一共走了两天,傍晚的时候,走到了茂岗的庄头上。姨父向我说:"你莫要一头闯到柳溪去,先到茂岗,找熟人问一下,问清楚了再去。"我说:"好。"便和姨父一起走进了茂岗。
我和姨父走到过去宋大爹和我一起住过的地方,一看,那房子已烧掉了,只剩下几堵倒塌的墙壁。我看着倒塌的房子发愣。
忽然,吱呀一声门响,从后边的房子里走出一个老婆婆来。她向我看了看,我也看着她。她走近我说:"你是冬子吗?"我说:"是呀,你是刘三妈?"她高兴地流下眼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说:"哎,我是。冬子,你长得这么高了。这些年你都跑哪去了?"我没有答,也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才问:"宋大爹回来了吗?这房子是谁烧的?"三妈说:"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完的,你快到我家来吧!"我们到了刘三妈家里。我向她说,姚公公救过我的命,现在是我的姨父。刘三妈拿茶给我们喝了,我又问她:"宋大爹来了没有?"三妈说:"去年就回来了。"我忙问:"他现在在哪里?""唉!"三妈叹了气说,"他回来还不到一个月,胡汉三就带了一队人来到茂岗,声声说是你放火烧了他,要找宋大爹把你交出来。"我想,这一定是我放火之后,胡汉三跑来找过我了。我又问:"胡汉三找到大爹了吗?"三妈说:"你大爹也是从后墙翻到我院子来,胡汉三没有找到他。"一听大爹没被捉去,我很高兴,又问:"以后呢?""以后,胡汉三没有找到你大爹,就放火把他的房子烧了。"我说:"大爹呢?"三妈说:"他说要出去找你,第二天就出去了,自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三妈说完,叹息一声。我想起大爹那年为了救我,和胡汉三斗争的那个情景,心里不禁肃然起敬。大爹啊,你为红军的后代坐过大牢,你为我担过不少的心,如今你又到外边去找我,大爹啊,我多么想见到你啊!我们三个人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后来还是姨父问三妈:"日本鬼子投降以后,胡汉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刘三妈生气地说,"还不是那个老样子!他儿子是'中央军',也不知是从哪里跑回来了。胡汉三把他的一百多人也交给他儿子改编成了'中央军',他自己又当起老太爷来了。"我说:"他是汉奸,没有把他抓起来吗?"三妈说:"谁抓他,他还要抓人哩!"
我说:"山上的游击队没下来吗?"
"游击队?"三妈脸上露出笑容,"他们来过的。""现在在哪儿?"我急切地问。
"又走了。"三妈说,"那天晚上他们路过这儿的,吴书记还召集人说了一阵子话,说是要到西边靠铁路的一个什么地方去。"
我看看姨父,姨父说:"总算打听到点消息了,咱们再上山里去看看吧!"
刘三妈留我和姨父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吃了饭,我和姨父上了老山。老山,我自己曾经去过一次,隐约地还记得路。为了怕回来时迷了路,我还是在走过的路边插上一根小竹竿。到了中午的时候,我找到过去游击队停留的地方。我曾经和修竹哥、陈钧叔叔、游击队员在下面坐过的那棵大树让人伐走了,只留下一个大树墩。我曾经睡过的那个山洞还在,可是里面空空的。四下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姨父问我:"这就是游击队住过的地方吗?"我说:"是的。"后来我在一块岩石上发现凿着"中国共产党万岁"几个字,指着给姨父看。姨父看看岩石上的字,又用手摸了摸,然后爬到一块高石上四下看了看,走下来对我说:"这里最近没有人走过,地上的鸟粪很多。"我心里急了,不由得说:"游击队那么难找呀!"姨父说:"是啊,如果那么好找,白狗子不就容易找到他们了吗?"我说:"我们下山吧!"姨父说:"再坐会儿。"我见姨父对这周围很留恋,便问:"姨父,你也很想见到游击队吗?"
"是啊,"姨父说,"那是亲人嘛!跑这一百多里路,就是为了能早些见到他们。"
我又问:"你也很想海泉大哥吧?"
"想啊!你想你爹,我当然也想我儿。"姨父上下看看我说,"他那时跟红军去长征,也就是比你高半头,才只有十八岁哩!现在,把日本鬼子打败了,他们该回来打白狗子了。"
虽然这一次没有找到游击队,但是我并不失望。我和姨父一起顺着插有竹竿的山路,走下山来。
从茂岗往回走,一边走,姨父一边向我说:"你看,汉奸和'中央军'好像一个妈生的,一见了面,就成了一家人。"我说:"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嘛,胡汉三当汉奸,他儿子当'中央军',见了面,自然是一家。"姨父说:"他们滚到一起去了,往后,我们还要吃苦哩!"
果然,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遭殃军、刮民党,又是夺来又是抢!"人们把国民党反动派叫做"刮民党",因为他们就会从老百姓身上刮肉。人们又把国民党反对派的什么"中央军"叫做"遭殃军",因为自从这些军队来了之后,又要捐又要粮,人民全遭了殃,日子简直没法过。
一天,我和小红妹妹打柴回来,走到家门口,见门口站着两个扛槍的遭殃军。甲长堵着门站着,屋里还有一个挎短槍的遭殃军,正和姨父争吵着。姨父说:"昨天刚拿了我的钱,怎么今天又来要呀?"那个挎短槍的家伙说:"昨天拿的是欢迎费,今天拿的是慰劳费。"姨父问:"欢迎谁?慰劳谁呀?"挎短槍的家伙说:"慰劳我们呀!"
"你们?"姨父上下打量着那个家伙。甲长跟着补充一句说:"对,慰劳国军,他们劳苦功高。"
"什么功劳?"姨父瞪眼看看甲长。甲长答不上来,看看那个挎短槍的家伙。那家伙把眼一瞪说:"你少废话,拿钱来!"
姨父说:"钱让你们要光了,我没得钱拿。"
"没得钱拿?"那家伙把短槍拿在手里,"没有钱,给米也行。""我也没有米。"姨父说,"连吃都没得吃哩!"
"你个老东西,想抗捐不交吗?"那个家伙把槍口对着姨父。这时甲长走到外边,在一个扛槍的家伙耳边嘀咕了几句,这个家伙走进屋去,向那个挎短槍的说:"报告排副,这老头的儿子在外边当共产党,是个赤属。""啊!"叫排副的家伙把小眼瞪得溜圆,"无怪你敢跟我顶嘴,原来你家有当八路的!我说,你放明白点,快把钱交了,要不,我可要把你抓
姨父说:"你爱怎样就怎样,反正我没有钱,也没有米。"
那排副举起手来,照姨父脸上就是一巴掌,回身向那两个扛长槍的家伙说:"到屋里搜!"那两个扛长槍的遭殃军一头钻进屋里,立刻翻坛倒罐地闹腾起来。
"你们这是什么军队,怎么抢老百姓?"姨父愤怒地要推开那两个遭殃军,一个家伙举起槍托,一下子把姨父打坐在地上。
我心里像火燎的一样,拿起砍柴刀就向屋里去。小红妹妹怕我闯祸,一把拉住我。姨父这时也看见我了,他瞪眼看了我一下,说:"让他们抢吧!"这时一个家伙找到了半淘箩米,高兴地叫了起来,不由分说,连淘箩带米一起端着走去了。
我气得两手直打颤,姨父气得脸发青,小红妹妹把眼泪都气出来了。姨父咬咬牙说:"这一帮狗东西,不把他们除掉,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的确,自从刮民党、遭殃军来了之后,我们的日子更加不好过了。他们说我们是赤属,看我们是眼中钉,对待我们特别狠毒,明里暗里想着法子害我们。姨父暗下里到处打听共产党和红军的消息。这时我们知道,过去的红军,后来改叫八路军、新四军,现在叫解放军,过去只有几万人,现在有一百多万人,全国到处都有他们。有人说,解放军和国民党的军队在北边打仗。我们听到红军比以前人也多了,槍也多了,根据地也大了,都非常高兴,可是就是见不到他们。我要走着到北方去找解放军,姨父不同意,他说要等找到组织之后才能去。
找着,等着,一晃又过去了一年多。
一天,姨父被甲长叫了去。隔了半天,姨父沉着脸回来了。大姨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说,只是闷着头抽烟。我问姨父:"到底是什么事呀?""他们要抽你壮丁!"姨父终于说出来了。
"抽我壮丁?"我吃惊地问着,"他们要抽我去当遭殃军吗?"
"啊,是要把你往死处里送。"姨父愤愤地说,"他们这是生着法子要把你害了!"
大姨说:"不能让他们抽去呀!"
姨父说:"他们说了,不出人也行,得拿两担米顶上。""两担米?"我又一惊,"我来两担米呀?"
姨父说:"他们也明知我们拿不出两担米,那是故意难我们。"大姨问:"可怎么办呀?"
我说:"去找游击队,要不,就上北方去找解放军!"
"嗯,明天我去挖药。"姨父果断地说,"换点钱当路费,我送你上铁路边去找游击队。"
"姨父"我看着姨父的脸,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晚上,收拾了爬山的工具。
第二天吃完早饭,我和小红妹妹准备跟姨父上山。姨父想了一下,向我俩说:"你们两个拿着砍柴刀,带两副担子。"我说:"能采这么多药吗?要两个人挑?"
姨父说:"哪儿采得那么多药!带着扁担、绳子,准备挑柴。"我还没完全懂得姨父的意思。姨父又说:"我们采了药从山里就走了。"
我说:"那好啊,免得回来再被他们缠住。"我是想走得越快越好,"可是那两担柴"
姨父说:"挑担柴做个隐身草儿。两个人空着手走,人家要疑心的。我们挑着柴走,就说是卖柴的,这样刮民党、遭殃军就不会注意我们了。"我想,姨父真是个细心人,想得多周到啊!因为这一去要找到解放军,要找到我爹,我必须把妈妈的夹袄和爹给我的红五星带着,我就请大姨把妈妈的夹袄给我找出来,连同别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裹。大姨把小包裹给我,回过身来,从锅里取出四个煮熟的鸡蛋给我说:"带着。"我十分留恋地喊了声:"大姨,我走了。"
大姨把我上下看了看,拉着我的手说:"也打听点你海泉大哥。"我说:"哎,等找着海泉大哥,我和他一起回来。"
大姨把我们送到了门外。我走了很远,回过头来,见大姨还站在门口望着我们。
跟着姨父进了山口,就看到很多直立的山峰。山腰上有一些云雾缠绕,看不到山顶。山路是崎岖的,一忽儿走在山谷里,一忽儿爬在山岭上。快到中午的时候,姨父领我们在一个高大的山峰下停下来。我仰头看看那高大的山峰,上而生着一些竹丛和爬藤,两只山鹰在上空盘旋着,也只飞到那山的半腰。这山峰不但是直上直下的陡直,不少地方还是向外倾斜的,莫说人爬不地方,就是能爬里,根本就没法站住。姨父在山下站着看了看,把背篓搭在肩上,然后把一个带着铁钩子的板带扎在腰里,把一双鞋脱下来,用一根吊竿钩着山上的古藤,一步步攀了上去。
姨父爬到山腰去采药,我红妹妹在山下砍柴。有时我仰头看看上面,只见姨父用铁钩子把自己挂在山腰里,两只手左右寻找着,不时地拔起一些东西丢在背后的背篓里。我从,里感激姨父,我想,我们本来素不相识,只因为他知道我是一个红军的儿子,便从死亡中把我救出来,收留下来,把我当成亲人。现在,为了不让敌人抽我去给国民党当兵,这么大年纪还爬到这么高的山上去采药,弄路费,送我去找自己的队伍。这是阶级的情义啊,我不论走到哪里,不论什么时候,都要永远永远记住的。小红妹妹见我只顾看着山腰里,便说:"哎,怎么光看,不砍柴呀?"我便又和她一起砍起柴来。小红妹妹问我."你找到了游击队,还回来吗?"我说:"不回来了。"但我觉得这话说得不周全,又说:"等打完国民党、白狗子,我再回来。"
"要是没打完呢?""就打他一辈子。"小红妹妹看看我笑了。
我问小红妹妹:"你想海泉大哥吗?"
她说:"想啊,可是我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子哩。他走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说:"我要像海泉大哥一样,打他十几年,几十年,直到打完白狗子,建立起社会主义。""时你和我哥哥一起回来。"小红妹妹抬头看看天空,空中正盘旋着一只山鹰。她说:"我也想和你们一起去打白狗子!"她指着那空中的鹰说:"你们就像那天上的鹰一样,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我仰头望去,只见那只山鹰展翅疾飞,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冲云霄我和小红妹妹打完两担柴,姨父也采完药从山腰上下来了。休息了一下,姨父向小红妹妹说:"小红,我们就走了。回去跟你妈说,送震山到铁路边我就来。"小红妹妹点点头。姨父又说:"不论谁问起来,就说我们串亲戚去了。"小红妹妹又点点头。姨父又说:"要是甲长来要米,就说我跟亲戚借去了,借到米就给他。"小红妹妹又点了点头。姨父向小红妹妹交代完了,就背着药篓和我一人挑起一担柴向山外走。小红妹妹一直没说一句话,她站在一块高石上,默默地望着我和姨父向山下走去。因为要把药卖掉,我和姨父便挑着柴来到了城里。到了一家大药铺那里,把两担柴放在门前,我跟着姨父提着背篓,把药送到收药的地方。姨父把药拿出来,放在了柜台上,只听一个收药的人说:"哎呀,这药可有了!"忙向后喊:"韩先生,胡团长要的药,有人送来了!"随着喊声,从里边走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他看了看药,忙说:"收下,收下!"一面又向姨父说:"你以后再给我们多送些这种药来。"拿了钱,我和姨父走出了药铺,一看,有三个穿黄皮的遭殃军正守着两担柴在吆唤:"喂,这柴是谁的?"姨父走到柴担跟前说:"是我的。""我们买了!"一个黄皮子说。本来这两担柴我们挑着当样子,是不准备卖的,姨父故意要了个高价:"五块钱一担。""挑走吧!"另一个黄皮子说,"到地方给你钱!"姨父没办法,只好挑起柴来,我也跟着把柴挑起来,随着三个遭殃军向一条街上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一个大院子里,这里住着很多遭殃军。我和姨父把柴送到一个厨房的旁边,姨父向那个黄皮子说:"老总,给柴钱吧!"那个黄皮子说:"今天没有钱,过半个月来拿吧!"姨父说:"老总,我们等钱用呀,要现钱。"
黄皮子把眼一瞪说:"他妈的,等半个月有什么了不得,不给钱,你也要送给老子烧嘛!"
我见这一帮家伙蛮不讲理,心里有气,便把柴挑起来要走。一个遭殃军跑过来抓住我,照我腿上踢了一脚:"你小子往哪里挑?放下!"我把柴担一撂,气愤地问他:"怎么,买柴不给钱,还打人!"接着便和这个家伙吵了起来。
吵着,吵着,从那边高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当官的,他走过来问:"吵什么?"
姨父说:"我们两担柴,老总买了,说今天没钱,我们等现钱用""啊"那当官的拖长了声音,"两担柴能值多少钱嘛,何必这么吵闹!不会亏待你们的。"
其中一个黄皮子走到那个当官的跟前,小声说:"团长,两个月都没关饷了,这钱"
"唔"那当官的把眼皮一耷拉,转身又往那个高屋走去。
我知道,那当官的只是装模作样,他们官越大,搜刮老百姓越狠,哪里会给柴钱,这两担柴是让他们白抢了。正在这时,我见刚才在药铺收药的那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儿提着一个红纸盒子走到那个当官的跟前:"胡团长,你要的这药有了,今天上午刚从山里送来。"
"噢,给弄来了。"那个当官的咧开嘴笑起来,"真叫你们操心了!""这是应该的。"瘦高个儿弓了弓腰说,"这种药可是少有,要新鲜的更不容易,是我们专门派人进山采的。"
"这对治疗烧伤后遗症有效吗?"那当官的把药接过去。
"有特效啊!"瘦高个儿直了直腰说,"胡团长,这药舒筋活血,生肌还陽,治烧伤后遗症可有效啦!"又拿出一张纸说:"这是用药的处方。""太谢谢啦!"叫胡团长的接过那张处方,向屋里喊了声,"马副官!"
叫马副官的从屋里走出来:"有!"
那个胡团长说:"你赶快骑上自行车,把这药给送到柳溪去,告诉老太爷,是太和堂韩先生专门给他找的药,对治烧伤后遗症有特效。"
那个马副官说:"不要送去了,团长。刚才接到老太爷的一封信,他说要到这个县城来看看,今天下午就到。"
啊?胡团长!柳溪的老太爷!烧伤后遗症!今天下午就到!我看看西边的太陽,马上就要落了,又看了看姨父,姨父向我使了个眼色,摆了下头,转身就向外走。
我和姨父走出院子,刚走了几步,忽听到一声人力车的车铃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一辆人力车上坐着一个人,有五十多岁,穿一件灰色长衫,戴一顶黑呢帽,他的腮上、鼻子上和下巴上,都有烧伤的疤痕,可是那两只眼仍然闪着恶狠狠的寒光。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没有烧死的大土豪胡汉三!我身上的血向头上涌,拳头紧紧地攥起来。这时车上的胡汉三也正向我这边看来,姨父一下子用身子挡住了我。趁着胡汉三下车的时候,姨父拉着我忙向另一条街走去。我和姨父没敢在街上停留,急忙出了城。姨父说:"胡汉三还像个恶狼一样。"
我说:"那遭殃军胡团长就是他儿子,恶狼添了毒牙,咬起人来要更凶的。"
"他们也凶不长久。"姨父说,"他们有遭殃军,我们有解放军,有游击队呀!"
"去找我们的游击队,去找我们的解放军,来把这群恶狼统统杀掉!"我说着,和姨父都加快了脚步。\九|
出了县城,我和姨父又走了二十多里路。天黑的时候,在一个小庄子里借了个地方住下。第二天,姨父还要再向前送我,我怎么也不愿意。我说:"姨父,我这一去,如果找不到游击队,还要到北方去找解放军,你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跟着我四处奔跑了。"
姨父对我一个人走路还是不放心,说:"再送送你吧!"
我说:"大姨和小红妹妹都在等着你哪,你不回去,我心里也不安。"姨父还是担心地望着我,我说:"姨父,放心吧,这些年的磨练,我已经知道该怎样对付那些坏蛋了。"姨父听了这话,便从身上把卖药的钱拿出来,交给我说:"带着。"
我从那卷钞票中抽出了两张,可是姨父把那卷钞票全塞在我手中:"全带着。"
我怀着深深的谢意把那卷钞票接在手中,便和姨父分手向着西边有铁路的地方走去。
走了两天,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我走到了铁路边,又走了一程,来到了一个小车站上。
小车站空荡荡的,有很少几个人在候车,完全不像有游击队的样子。离车站不远,有一个小集镇,我就走进了镇子。为了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游击队,又走进一家小饭铺。
饭铺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门内坐着。我问:"有什么吃的?"
那人说:"只有米饭,没有菜。"我买了饭,一边吃着,一边就和那个人聊了起来:"买卖好吗?"
"唉,不好哇!"那人叹了口气,"上个月过队伍,把东西都抢光了,这没得东西卖啊!"
"过什么队伍呀?"我试探着问。
"遭殃军呗!"那人说着向门外看了看,又接着说,"他们过来好几百人,在东边黄圩子和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了一仗,让游击队打死了好几十个人。"
"啊!"我听了很高兴,问他:"以后呢?"
那人忿忿地说:"以后,遭殃军打了败仗,还强迫我们慰劳,把我们这里能吃能喝的全都抢光了!"
"那共产党游击队呢?"我装作随便地问了一句。
"打了胜仗,就走了,向北开去了!唉!"那人又叹息了一声,"游击队可好啦,一针一线都不拿老百姓的。"
"噢!"我点点头。等吃完饭,给了饭钱,我向那人说:"我是过路的,能借个地方给我住一晚上吗?"
那人说:"行啊,就在我这前边铺子里住一夜吧!"
说着话天也就黑了,那人把铺子里收拾了一下,关上了大门,到后边去了,我就在这小饭铺里住下来。
我躺在那里,心想:怎么办呢?后来想到,游击队的去向是没有一定的,昨天向北,也许今天又向东了。干脆我一直向北找解放军大部队去,于是就决定明天搭火车向北去。
因为走了两天的路,实在太累了,不久,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忽被一阵咚咚的打门声惊醒。我听得门外人声嘈杂地喊着:"开门!开门!"同时邻近几家也有人在打门。我忙折身起来,拿起我的小包裹,从窗口跳了出去。在窗外的陰影处,我见店主人披着衣服从后边来了。
他走边问:"谁呀?打门干什么?"
"快开门!"外边有人用脚踢了一下,"开门!"
店主人刚把门打开,便呼隆一下拥进来许多人,其中有的拿手电筒乱照。我顺着窗口,借着手电筒的光一看,原来进来的全是些背着槍的遭殃军。我想,夜猫子进宅,准没有好事。见身旁有堵矮墙,便爬上矮墙,又一纵身,便爬到了房顶上。顺着窗子,还能看到屋内发生的事情。
"什么事呀,老总?"店主人惊慌地问。
"找几个夫子给老子挑东西。"那拿手电的家伙上下照了照店主人。店主人说:"老总,我都快六十了,还有病,挑不动啊!"那家伙没理他,又用手电筒照了照我刚才睡的地方,问:"这是谁在这儿睡的?"店主人说:"是过路的。"
"过路的?"那家伙又照了照,"人呢?"店主人惶惑地四下看了看说:"跑了!""跑了他,跑不了你!病了也得去!"那家伙招了下手,向两个扛长槍的家伙说:"把他带走!"
两个扛长槍的家伙过来抓住店主人:"走!"
店主人先是说好话,见说好话没用,就跟遭殃军争吵了起来。自然这全没用,几个遭殃军连打带拖地把他抓走了。
我伏在房顶上,听到后院有妇女和孩子的哭声。
一股愤怒的火焰在我胸中燃烧起来。夜,是黑暗的,我觉得这社会比黑夜还黑,必须早早砸碎!
听到街上嘈杂的人声逐渐远去了,我从房顶上轻轻地下来。前边的房门是开着的,街上又恢复了寂静。我不能再停留,我多么盼望着能早些见到亲人解放军啊!我走出了店门,向着北方,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