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九三四年,我七岁。
我生长在江西的一个山村里,庄名叫柳溪。我五岁那年,听大人们说,闹革命了。我爹是个闹革命的,还是个队长。闹革命是什么意思呢?我人小,不大明白。一天,见我爹带着一些提着大刀和红缨槍的人到了地主胡汉三家里,把胡汉三抓了出来,给他糊了一个高高的纸帽子戴上,用绳子把他拴起来,拉着他游乡。后来又听大人说,把地主的田也分了,以后穷人有田种,可以吃饱饭了。噢,我当时知道闹革命就是把田分给穷人种,让地主戴高帽子游乡。
我爹的名字叫潘行义,个子不很高,但身体很结实。他会打拳,还会耍大刀。他耍起大刀来,飕飕的,大刀光一闪一闪,就好像几条哧哧放光的白带子把他裹起来一样。爹原来是个种田的庄稼人,他闹革命,是修竹哥指引的。
记得一天中午,我蹲在田头的树下看爹耕田,大路上走来了修竹哥。修竹哥姓吴,是在荆山教书的,他家就住在我们隔壁。他来到田头,见我爹累得满身大汗,便喊了声:"行义叔,歇歇吧!"
爹说:"不行啊,牛是借人家的,吃饭前得赶着把田耕出来。"说着,又弓着腰,扶着犁向前耕。修竹哥说:"行义叔,你停停,我有事和你说。"爹听说有事,只好来到了田边:"什么事呀?"
修竹哥说:"荆山办起了一个农民夜校,你上那儿去上学吧!""嘿,上学!"爹连脚也没停,转身又往田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上学,我当什么事呢!"
修竹哥走过去拉住我爹:"行义叔,你听我说完呀,这个夜校,不光念书识字,还有人给我们讲天下大事哩!去听听吧,净讲些对种田人有好处的事。"
听了这些话,爹停下脚来关心地问:"能让种田人不再受罪吗?"
"就是为了让种田人不再受罪。"修竹哥说着把两只手翻动了一下,"要让种田的、做工的都起来,把天地变个样。"
"是要换个光景了。"爹直了直腰,擦擦额头上的汗:"耕田没有牛,房子破了没钱修,不到五月里,地里的青谷就押给地主了,日子不能老这么过啊!"
"对呀!"修竹哥说,"毛委员派人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这里也要跟山南边学,要打土豪,分田地了。晚上一定去啊!"
爹听说毛委员派人到这里来了,脸上露出高兴的神色,说:"好,晚上我去。"说罢又耕田去了。
晚上,爹和修竹哥一起上农民夜校去了。从那以后,爹每天晚上都去,不久,就学会讲很多革命道理,还学会了耍大刀使快槍。又过了一阵子,便领着头在我们庄子里成立了赤卫队,当了赤卫队队长,领着头打土豪分田地了。
爹当了赤卫队队长之后,人变得更好了,不大声大气地向妈妈说话,也不大向别人发脾气了。爹本来是不爱说话的,现在要是左右邻居谁家里有了什么事,他也去说说劝劝。妈妈整天脸上带着笑,爹叫她去做这做那,她都高兴地去做,天天跑来跑去的,实在是忙哩。妈妈上哪去,我都要跟着,妈妈嫌我赘脚,就向我说:"莫跟着我,到隔壁找椿伢子玩去。"
椿伢子是修竹哥的侄子,同我一样大,我俩常在一起玩的。
一天,妈妈又出去叫人做军鞋去了,我又去找椿伢子玩。我俩玩了一会儿,又唱起歌来,歌是跟大人们学的:
太陽出来红艳艳,
井冈山来了毛委员。带领工农闹革命,劳苦大众把身翻。打倒土豪分田地,家家户户笑开颜。唱着唱着,我想起那天给地主胡汉三戴高帽子游乡的事情来了。歌里不是有"打倒土豪分田地"吗,我就向椿伢子说:"你当土豪,我来打你,把你拴起来游乡吧!"
"把你拴起来游乡!"椿伢子不愿意当土豪。
我说:"你当土豪,我拿绳子来拴你。"说着我真的到家里拿了根小绳子出来,抓住椿伢子的手要拴他。
"我不当土豪,我不当土豪!"椿伢子一个劲地摇晃着手,并且抓起绳子的一头来拴我。我见他不愿当土豪还要来拴我,就猛一推,把他推倒了。他哭了起来,爬起来就向家里走,大声地喊着:"妈妈!"我知道把事做错了,爹是不许我欺负人的。就在这会儿,我爹来了,他从地上把椿伢子抱起来,给他擦了擦眼泪,问他:"怎么把你摆弄哭了?"
椿伢子说:"他叫我当土豪,我不当。"
爹笑了起来,又问:"你为啥不当土豪哩?"椿伢子说:"土豪是坏种!"
爹哈哈地笑起来,说:"对啦,土豪是坏种!"正在这时,修竹哥来了。他的脸色沉沉的,走到我爹跟前说:"胡汉三跑了!"
"跑了?"爹的眼瞪得老大,忙把椿伢子放下,抽出他腰间的盒子槍,"往哪跑去了?我把他追回来!"
修竹哥摇了摇头:"看样子是夜间跑的,说不定是跑县城去了。"
爹气得直跺脚,说:"早把他崩了就好了,他这跑了,可是个后患呀!"爹说的意思我懂一些。听大人们说,胡汉三有好几百亩田,他家里的粮食,都是穷人从田里收的,够他家吃几十年都吃不完,他还有一个儿子
在外当白狗子,是个最坏最坏的大土豪。要是上一回叫他游乡之后,把他槍崩了多好,怎么叫他跑了呢?我看看修竹哥,修竹哥对爹说:"唉,怨我们不小心,放走了一只狼。"
爹拨弄了一下槍说:"不论他跑哪去,我一定要把他抓回来!"说着转身要走。修竹哥拉了他下说:"现在顾不得抓他了,白鬼子进攻彭岗,上级要我们赤卫队到桂溪去牵制敌人。"说着他递给爹一张纸条。爹看了看纸条,说:"好吧,我们马上出动。"再没顾我和椿伢子,就直奔赤卫队队部去了。
在我们柳溪就能听到彭岗那边传来的槍声。我一听到一声槍响,就问妈妈:"这一槍是我爹放的吧?"妈点头说:"是的。"我听到这些槍声,心里很高兴,心想,爹一定能打死很多很多白狗子。妈这两天也特别忙,她和一些妇女们照顾那些从前方抬下来的受伤的红军叔叔,给他们喂饭呀,喂开水呀,夜里都不回家。
第三天早上,我和妈妈正在家里吃饭,忽然西院的吴三姑走来,在妈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妈丢下饭碗就向外走。我喊妈,妈也没理我。我也丢下饭碗跟着跑了出来。妈直奔胡家大院,我想,一定是有动手术的了,红军的医生就在那里。
我跟着妈妈跑进大院的东屋一看,见架起的门板上躺着一个人,那正是我爹。爹见我们来,一折身坐了起来,我见他一下子瘦了很多,眼睛显得更大了。妈急促地问:"你受伤了?"爹点点头:"没什么,左腿上钻进去个子弹。"说着他把身子翻了一下,把左腿向上搬了搬,这时我才见到他的左面裤腿全让血染红了。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爹见我哭,有点烦,说:"哭什么,别哭,再哭就出去!"我想不哭,可是又止不住,便偎在妈妈的身边,嘤嘤地哭着,怕爹撵我出去。妈妈轻轻地卷起爹的裤腿,我见爹的小腿上缠着纱布,纱布也让血染红了。这时,一个红军医生走了进来。他和妈一起把爹腿上的纱布解下来,然后看了看受伤的地方,又摸了摸,向爹说:"潘队长,你腿里的这颗子弹要取出来呀!"爹说:"取嘛,在里面又不能生崽。"说着还笑了笑。医生让妈妈站开了点,他就动手给爹洗伤口,要取出那颗钻在腿里的子弹。我躲在妈妈的身后,又想看,又不敢看。医生替爹洗干净了伤口,就要动手取子弹了。这时隔壁又抬来一个受伤的叔叔,接着就听那个叔叔叫了两声。替爹洗伤口的医生去隔壁看了下,又走了回来。爹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有个同志受了伤,就要动手术。爹说:"没有给他打麻药吗?"
医生摇摇头说:"从救护队带来的麻药就剩下一针了"说着拿起一小瓶药看了看,准备给爹打针。
爹一见几乎要站起来,摇着手说:"我的伤没什么!我不要用麻药,快把麻药拿给他用!"这时隔壁又传来一声叫痛声,医生犹豫了一下说:"潘队长,你手术时间要比他长,这针药还是给你用。"我爹大瞪着眼:"你这人好死板嘛,你不看我的身体多壮实,手术时间长点怕啥!快给送过去。"医生转脸看看我妈。我妈什么也没说,把脸转到一边去。爹瞪着眼向妈说:"喂,你说,叫他们把麻药拿过去。"妈看了看爹,向医生点了点头:"拿过去吧!"医生只好拿了麻药走到隔壁去。
麻药给了那个叔叔用了,没有多大会儿,那边的叔叔就不作声了。等医生再进到这边屋里来的时候,爹向妈说:"你带冬子出去吧。"妈妈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出了屋子,就在院子里的一棵槐树下站着。停了一会儿,听到屋里有些动静,妈向我说:"冬子,你在这儿站着,我进去看看。"说着她又进了屋子。我不敢进屋子,可是又想看看,脚不由得就向屋子跟前挪了挪,慢慢地就挨近了屋门口。
门是半开着的,正好看见医生从爹腿里向外取子弹。爹的腿上划了个大口子,血滴答滴答地流着,他的头上滚着大汗珠子,牙紧咬着,呼吸急促,但一声也不吭。我差一点又哭了出来,可是这时爹的眼睛正好瞧见了我。我不敢哭了,爹的眼睛中闪着两道光,那光是不准人哭的。他招招手,要我过去。我怯怯地往前走了走,忽然听到当啷一声,见一颗子弹头落在一个瓷盘子里。爹笑了,他问医生:"取出来啦?"
医生高兴地说:"取出来了!"他握起爹的手,"潘队长,你真行,一声都不响,一动都不动!"
爹说:"把那个子弹头给我吧。"
医生拿起瓷盘子里的子弹头,想擦去上面的血迹。爹忙说:"别擦,我就要带血的。"医生就把那颗带血的子弹头递到爹的手上,然后替爹裹好了腿上的伤口,就出去了。
爹叫妈把我抱到床板上,坐在爹的身边。他把那颗子弹头放在我的手心里,说:"冬子,你知道这颗子弹头是哪里来的吗?"我说:"是白狗子打的。"爹点点头,又问:"隔壁那个叔叔的伤是怎么来的?"我说:"也是白狗子打的。"爹看了看那颗子弹头,又看了看我,说:"白狗子要我们流了这么多血,该怎么办他们呢?"
我说:"也用槍来打,叫他们也淌血!"
"好!"爹拍了下我的头说,"记住,等你长大了,要是白狗子还没打完,你可要接着去打白狗子。"
我小心地捧着那颗子弹头,那上边的血鲜红鲜红的,这是我爹流的血啊!我仰头问爹:"刚才向外拿这个子弹头时,你不痛吗?"爹说:"痛啊。"我又问:"打了麻药还痛不痛?"爹说:"打了麻药就不大痛了。"
我说:"为什么你不打,又让给那个叔叔呢?"
爹说:"冬子,我和他是阶级兄弟,他身上痛就跟我身上痛一样。"
爹的话我只能朦朦胧胧地懂一点。我又问爹:"刚才那么痛,你为啥不叫唤哩?"爹说:"我叫唤,它也是要痛的嘛,我硬是不叫,它就怕我哩,就不痛啦!"我听爹的话很有意思:痛的时候硬是不怕,痛就会怕你,也就不痛了!能真是这样吗?妈见我缠着爹只顾问这问那,便把我抱下来,说:"别东问西问的啦,让你爹歇歇吧。"这时修竹哥来了。修竹哥一来,爹就要下来,修竹哥忙拦住爹,问他:"你要干什么?"
爹说:"子弹取出来了,我得上去!"
修竹哥说:"你上哪去?"
爹说:"打仗去呀!"
修竹哥说:"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别去了,你准备接受新的任务。"爹问:"什么任务?"
修竹哥说:"红军要离开根据地!""为什么?"爹不大明白,问了一句。修竹哥想继续说下去,见我和妈妈在一边,又不说了。爹让我和妈妈
走开,接着就听他和修竹哥激烈地说起话来:"有人不按毛主席的办法打,必然要打败仗!"
"是呀,按毛主席的办法打,敌人的四次'围剿'都被我们打败了,可这一次打了好几个月,越打越糟!"
"我们都有意见!"
我问妈妈:"他们说什么呀?"妈妈不理我,拉着我走出院子。
爹养了一些日子的伤,能和平时一样走路了。又过了几天,任务来了。什么任务呢?原来爹要编到红军主力里去,随红军一起去打仗。
妈妈这几天显得特别忙碌。晚上,她一个劲地赶着做鞋,已经做了三双。白天,做早饭时,她总要煮上几个鸡蛋,等到第二天,看爹没走,就把鸡蛋给我吃了,到下顿饭时,她再煮上几个。这样,她已经煮上四次了。我呢,觉得很新鲜。心想,爹这次要出去很远很远,打一个大仗吧,要不,妈妈为什么准备那么多鞋呢?
一天夜间,我已经睡熟了,忽被一阵说话声搅醒,我听是爹和妈的声音。爹已经有好几夜没回家睡了,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呢?就听妈说:"你这次出去,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爹说:"很难说,听说要去和兄弟部队会师,也有的说要北上抗日,要等打完日本鬼子才能回来呢。""要是我去也能帮着做点事,"妈妈说,"我和冬子也跟着去吧!""不行,那是大部队长途行军,要天天打仗的。"
"你们走后,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像过去一样嘛,该支前还支前,该斗争还斗争。"爹问妈,"你和那几家家属谈得怎么样?她们的思想都通了吧?"妈说:"都通了。"
"往后更要很好地把大家都团结起来。"
妈说:"是的。你们红军在的时候,大家心里都踏实,如今你们一走,有的人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红军走了,党组织还在,苏维埃政府还在,照样闹革命嘛!"爹稍停了下又说,"当然了,环境变了,革命的形式也要跟着变。"
妈说:"大家也都有准备了。"
停了一会儿,爹说:"你入党的事,我已经向修竹说了,他愿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修竹不走吗?"
"他不走,他负责我们这一片党的工作。"
"只要有党在,大家的心里还是会很踏实的。"妈又问爹,"你看我还有什么缺点?以后也好注意改。"
爹说"以后斗争性要强些。红军北上了,斗争的环境可能要艰苦得多,残酷得多,你一定要更坚强一些才行。"
妈说:"我一定要刚强。一年多了,我一直想入党,总觉得不够条件,从小就是个绵性子。"
"入了党,就不能按一般人要求自己了。"爹的声音是那样的坚定,"等你成了党员之后,你就是我们无产阶级先锋队里的一个战士了。"
妈激动地说:"以后我是党的人了,党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还有冬子,"爹提到了我,"我很疼这孩子,以后怕要有很长时间看不到他,你得好好教育他。"
妈说:"这你就放心吧,我会教他好好成人的。"
"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爹说到这里,大概是挪了下油灯,照了照我,又轻声地向妈说,"等冬子长到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许要过上真正的好子了。"爹的大手在我的脸上抚摸了一下,他的手是宽厚的,粗糙的,有力的,温暖的。然后爹又说:"我在冬这么大的时候,连今天这样的光景也没见过呀!今天有工农民主政权,有赤卫队,有共产党和红军。""是呀!"妈妈说,"你们要是不走,能保住这个光景,也就是个好日子了。""不,真正的好日子是社会主义。"爹说,"等共产主义,那日子就更好啦!""还能怎么个好法呀?"妈妈似乎不大明白。
爹深情地说:"到了那个时候呀,所有的土豪劣绅全打倒了,天下的穷人都解放了,再没有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种田的、做工的,全都为集体劳动。劳动人民都过上美好的生活。孩子全能上学"妈妈轻轻地"嘘"了一声,爹又接着说:"好日子还要靠我们去战斗啊!"我听着听着,又睡着了。好像我真背起书包上学去了,啊,那学校是青砖青瓦盖的,有多少和我一样的小学生啊,全穿着新衣裳早晨,我被锣鼓声惊醒。我睁开眼,见爹和妈都已经出去了。我忙穿好衣服向外跑,一看,啊,东头场上集着那么多人啊!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有人喊着口号。我挤到跟前一看,是欢送队伍的。我心想,这准是欢送红军的吧。我到处找爹,找不着。忽然,我被人拉了一下,我回身一看,是妈妈。妈说:"冬子,快回家,你爹就要走了。"我跟妈回到了家,见爹穿得整整齐齐的,身上背着干粮袋、斗笠,还有妈给他做的鞋。爹见我进来,一下子把我抱起来,亲了下我的腮帮,说:"冬子,爹要打白狗子去了,你在家要好好听妈妈的话。"我搂着爹的脖子,说:"爹,你走吧,你去打白狗子,多多打白狗子!"爹笑笑,又亲亲我,把我放下。他从桌上拿过一本放在我手里,说:"冬子,这是一本列宁小学课本,是我从学校里给你要来的。"
我看看课本,见封面上有个红五星,还有一把锤子和一把镰刀,上面
的字我一个也不认得。我问爹:"我什么时候上学啊?"
爹说:"再开学的时候,妈妈送你去。"随后爹又低声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妈妈点点头,把她煮好的鸡蛋装在爹的挎包里,便和爹一起向外走。我一下子扯住爹的衣襟说:"爹,你打了胜仗就回来啊!"爹回头看了下我,把我的手拉起来,问我:"冬子,我上回给你的那个子弹头,你丢了没有?"我说:"放在床头上了,没丢。"爹想了一下,从他的挎包上撕下一个红五星,递给了我,说:"冬子,我再给你个红五星。"我接过红五星,问爹:"给我这个做什么呀?"
爹说:"我这次出去时间很长,你要是想我了,你就看看这红五星,看见这红五星,就和看见我一样。"
我把红五星紧紧地握在手里,又看看爹,爹说:"还有那个子弹头,你也别丢了,你见了它,就会想到红军、赤卫队为打白狗子流过血。长大了,你要去打白狗子!"说罢,爹又拍拍我的头,就向东场大步走去了。那边正响着锣鼓声和号声。爹出发打白狗子去了,我跑着去送他,心想,爹打了胜仗就会回来的。
爹随红军走了一个月了,我问妈:"爹怎么还没回来呢?"妈说:"仗还没打完哩,打完仗就回来了。"
又过去一个月了,爹还是没有回来。
我问妈:"爹打完仗了吗?快回来了吧?"
妈妈说:"呃,你到大路上看看去,看回来了没有。"我跑到庄头的路上去望,连过路的队伍都没有看到。又过去一个月了,爹还是没有回来。我问妈:"爹还回来不?"妈妈说:"回来。"我说:"什么时候回来呀?"说着哭了起来。妈把我搂在怀里,说:"冬子,莫哭,爹打完白狗子就回来。"说着指着南边的山给我看:"冬子,你看,山上再开花的时候,你爹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再开花呀?"我问妈妈。妈妈说:"春天。"
噢,春天,春天快些来吧!
红军走了以后,开始时,庄子里还有赤卫队和乡政府,人们还是常常开会。可是过了两个月之后,赤卫队都上山里去了,庄子里也不大有人开会了,只是到了晚上,人们才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自从妈说南山上花儿再开的时候爹就回来,我就常常跑到山上去看。山上的花儿一开,爹就会回来的!
一天,我又跑到山上去,站在山上向那山下的大路望去。我希望看到一队人马忽地走过来,说不定那里会有我爹的。可是路上没有队伍,只有一两个人背着柴走着。那大路上,过去可热闹哩,有送军粮的,有过路的红军,有下田的人,来来往往的,人好多啊!怎么都看不见了呢?我看着看着,猛然见大路那边出现一群人,还有几个扛槍的。我心里不由得一振,心想,红军回来了,便大步地向山下跑。我一气跑到山脚下,猛不丁地站住了,原来,我见那些穿灰军装的人,不和红军一样:红军戴的是八角帽,他们戴的是圆顶的;红军的帽子上有颗红星,他们帽子上是个小白花花。我心里一跳,哎呀,是白狗子!我再仔细一看,原来那个戴高帽子游乡的大土豪胡汉三也在当中。白狗子来了!坏种回来了!我忙转过身来往家跑。我跑进家门,见妈正在收拾东西,床头上放着两个包裹。我说:"妈,白狗子来了!胡汉三来了!"妈一听,便警觉起来。我拉着她的手问:"怎么办啊?妈妈!"妈妈把我拉到她跟前,把我褂子上的衣边撕开,从床头的席底下把爹留给我的那个红五星拿出来,在我面前亮了一下,把它塞到衣边里,低头就给我缝起来。
我问妈:"那个子弹头呢?"
妈指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说:"在那石榴树根下埋着啦!"我问妈:"我那小学课本呢?"
妈指指小包袱说:"在包袱里。"
我说:"妈,白狗子来了,我们怎么办?"
妈说:"不论是谁,问你什么,你什么也不要说。"我点点头:"我什么也不说。"
妈把我的衣边缝好,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子,正要到外边去,忽然门外一阵噪嚷,胡汉三带着几个白狗子走进我家来了。胡汉三大模大样地往屋中间一站,用他手里的小棍子指着我妈:"你男人呢?"
"他北上打日本鬼子去了。"妈镇定地回了一句,连看都不看胡汉三眼。
"是听说我来,吓跑了吧!"胡汉三翻着白眼说。
"孬种才跑呢!"我妈是从来不骂人的,这回却骂了一句。我想起来了,胡汉三就是偷跑了的。
胡汉三头上暴着青筋,又咬牙又瞪眼,一把抓过我妈妈:"你说,你男人到底跑哪去了?"妈妈不回答,他打了妈一巴掌:"说,他还欠着我好大的一笔账呢!"
妈推开胡汉三的手,挺挺地站在屋中间,没有理睬他。
胡汉三忽然看见了我,过来把我抓住:"说,你爹跑哪去了?"我记住刚才妈教给我的话,什么也不说。胡汉三见我和妈妈一样,他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一下子把我推倒在地上,照着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我痛得喊了一声,但是我没有哭,站了起来,什么也不讲。胡汉三又按着我的头问:"说,你爹跑哪去了?"我抬眼见胡汉三的手就在我的头上,突然把两手一伸,狠命地抓住他的手,使劲往下一拉,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头。他像杀猪似地喊叫起来,乱摆着手,要想挣脱。我狠命地咬着,一心要把它咬断。他见我不松,另一只手就去掏身上的槍。旁边的几个白狗子也过来扯我。妈妈见势不好,过去喊我松了,把我拉在了她的身后。胡汉三手指头呼呼地向外淌血,他痛得直抽着脸,想用槍打我。妈妈用身子遮住我,一面高声喝道:"你要干什么?向着孩子使什么厉害,有本事找红军去!"这时候门外围了很多很多的人,他们见胡汉三拿着槍要打我,全都拥进屋里,一齐向他喊着:"你敢!凭什么打人!"
"红军走得还不远哩!""伤了人,要拿命抵的!"众人一吵嚷,胡汉三势头软了。他掏出一个手绢来把手缠上,一面喊着问众人:"啊,你们说什么?谁说的?"他一问,大家反而一句话也不说了,全瞪着眼睛看着他。他哼了一声:"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往后日子长哩,欠我的账,我要一笔一笔和你们算!"他叫扛槍的白狗子把众人赶开,给他让出一条路来,铁着脸,抱着手,走开了。
自从胡汉三来了之后,妈和我随时提防着。晚上,妈带着我在后面院子的墙脚下拆开一个洞,准备一有动静就能爬出去。洞外面有一丛毛竹挡着,外人看不见,那是通向一个大山沟的。里面的洞上用一块青石板挡着,还盖上一堆茅草。
几天过去了,胡汉三再没来过。可是夜间妈妈时常出去,天不明时,又回来了。有一次我问妈出去做什么,她说:"大人的事,你莫问,莫胡说哟,妈哪儿也没去,你好好睡吧!"我知道她不肯向我说。
自从胡汉三回来之后,柳溪就变样了。赤卫队没有了,街上常晃荡着几个穿灰皮的保安团的白狗子。乡工农民主政府没有了,胡汉三当了"团总"。红军临走时在墙上写的标语,胡汉三叫人把它涂掉了,在上面写上另外些字。白天,在街上没有人唱歌,没有人喊号,也看不见鲜明耀眼的红旗。就连那天也变了,天空灰灰的,陰沉沉的。
这时我更想念爹,想念红军,盼望他们赶快回来,来打这些白狗子。过了历年,快出了正月了,我想这已是春天了,花儿该开了吧!一天傍晚,我又爬到南山顶上,去看山上花儿开了没有。我是多么盼望着花儿快点开啊!我察看着山上的花儿,花儿还都没开。我眯上了眼,希望再一睁眼时,山上全变了,所有的花都开放了。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了我一声。
我一惊,回头一看,见一个打柴的人站在我身后。他把头上的竹笠向上推了推,我一下认出来了,是修竹哥!
"修竹哥!"我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修竹哥问我:"你妈在家吗?"我说:"在。"
他又说:"回去告诉你妈,就说今天半夜我到你家去,听见门上连敲三下,就开门。"
我点头说:"知道了。"又问他,"修竹哥,我爹什么时候回来?"修竹哥说:"他在很远的地方打仗,怎么能一时就回来?"
我说:"胡汉三又回来了!"
修竹哥抚摸着我的头,眼望着冷冷清清的庄子,停了一会儿,深沉有力地说:"一定要消灭他们!"后来,他见山下有人走,便轻声地向我说:"记住我刚才的话,回去告诉你妈,千万莫跟别人说啊!"说罢,他就转过山头,同山里去了。
我见修竹哥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便跑回家把他的话悄悄地跟妈说了。妈听了这话后,脸上有了点笑容,自从胡汉三回来,妈从来没有笑过的。晚上,妈妈收拾我睡下,她自己却坐在床沿上等着。她把小油灯用个竹篮遮着,外面看不到一点儿光。我原来也想等着看修竹哥来,可是躺在床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似乎听到什么声响。因为知道修竹哥夜间要来,我猛地一下睁开了眼,借着那小油灯的微光,见妈正和修竹哥在小声地说话。修竹哥说:"现在环境是艰苦了,但是我们必须坚持斗争。"
妈说:"众人都盼望红军回来哩!"
修竹哥说:"红军北上抗日了,暂时回不来,千斤担子现在就落在我们身上了。"
停了会儿,妈说:"胡汉三想笼络人心,现在还没下毒手。大家也都和他顶着,他想成立民团,要粮,要槍,要人,可是众人什么都不出。我昨夜去串,大家的心都很齐,拼死也不出粮,不出槍,不出人。"修竹哥说:"对,要把革命群众组织好,坚决抗到底,粮、槍、人,坚决不能出。"随后修竹哥又向妈说:"你入党的事,党支部已经批准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党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战士,你要领着大家同敌人斗争。我见妈紧紧握住了修竹哥的手,稳稳地说:"我听党的话,党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修竹哥说:"现在宣誓。"
我见妈妈跟着修竹哥站了起来,修竹哥举起了拳头,妈妈也举起了拳头。修竹哥低沉有力地说一句,妈也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一句。
夜静静的,墙壁上映着他俩举起拳头的影子。我觉得这时刻那么庄严,修竹哥和妈妈的身影那么高大。我压住呼吸,不敢出声,浑身上下感到热腾腾的。一下子,我对"革命"比以前懂得多了:革命就是靠这些共产党员带头干的,他们就像修竹哥和我妈一样,白天黑夜领着人们开会,风里雨里带领队伍打白狗子,一个心眼儿专为穷人办事,在坏种面前不说一句软话。他们一个一个都那么刚强,原来他们都举着拳头宣过誓啊!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也举起拳头说刚才修竹哥领着我妈说的那些话呢?宣完誓,修竹哥又和妈说了一些怎么领导群众同敌人斗争的事。后来妈问修竹哥:"你知道冬子他爹这会;什么地方?"修竹哥说:"他们现在已经到了四川了。"说到这里,修竹哥着重地说:
"在长征路上,党中央在遵义开了个会议,纠正了'左'倾的错误路线,确立了毛主席在党中央的领导,红军在毛主席指挥下,接连打了许多胜仗,扭转了被动的局面。"
妈说:"还是毛主席领导得好啊!"
修竹哥说:"听传来的消息说,行义同志领的那支部队打得很好,他现在已经当了营长了。"妈似乎笑了笑。我想爬起来问修竹哥,四川在什么地方,爹带领的那支部队消灭了多少白狗子。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外边狗叫了起来,妈忙吹灭桌上的小灯,听着外边的动静。这时就听有一阵脚步声奔我家门口走来。妈忙到床上来摇我,其实我早已醒了,妈一摇我,我急忙就起来。妈摸着黑替我刚把衣裳穿好,就听有人来敲门了。妈没回声,把小包袱向我怀里一塞,臂里抱着我,一手拉着修竹哥就往后院里走。到了通外面的墙洞前,妈把我放下,拉开了茅草,掀起了石板,小声地向修竹哥说:"你快爬出去!"
修竹哥顺着洞子爬了出去,妈又把我也推出了洞。当她自己的身子也探入洞口时,前边的大门已几乎被撞倒了。妈忽然把身撤了回去。修竹哥在外边着急地问:"你怎么不出来?"
妈说:"不行,这样敌人会发觉的,你快带着冬子,顺着山沟跑吧!"修竹哥说:"不行,你不能留下!"
妈听外边门打得更急,也没理修竹哥,只从洞递过来她的一件夹袄,说:"给冬子披上,你们快走吧!"说罢,忙用青石板把洞口堵上,把茅草盖好,回身就向前走去。就在这时,我听见大门让人撞开了,几个人闯进我家里。我替妈妈担心,想喊又不敢喊。
忽然我听见一个家伙喊着:"你为什么不开门?啊?"
这时我的心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我埋怨妈妈:你为什么不从这个洞里出来呢?白狗子要是抓着你怎么办?
接着就听到一个很熟的声音问道:"有个人到你家来没有?"没有回答。
"你家孩子呢?"没有回答。
接着还是那个声音说:"他咬了我,今天我要把他的牙全敲掉!"我听出来了,这是胡汉三。
"说,你把那个人藏哪去了?你的孩子呢?"胡汉三凶狠地逼问着。还是没有回答。
我知道妈妈让他们抓住了,急着要从洞钻回去。修竹哥紧紧搂住我,他的脸紧贴在我的脸上,附在我的耳边说:"莫动。"说着他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后面,从身上掏出了匣子槍,轻轻地爬上了墙头。
这时我又听到院子里胡汉三说:"不说,给我搜!"接着就听见有人在院内翻茅草。我正在着急,忽听见墙头上啪地一声槍响,是修竹哥开槍了。接着又是一声、两声、三声槍响,我好像听到墙内倒下两个人。
这时我听修竹哥在墙头上大声喊:"一班从左,二班从右,包围!"我又听到很多脚步声慌乱地向前边跑。接着修竹哥又放了两槍。我当时很奇怪,修竹哥不就是一个人吗?怎么还有一班二班呢?我正想着,忽然见妈妈一下子从洞口出来了。这时修竹哥从墙上跳下来,妈妈说:"他们都吓跑了!"
修竹哥说:"快走!"说着背起我来,和妈妈一起,拨开竹丛,顺着山谷大步走去。
天快亮的时候,修竹哥把我背到老山深处的一片林子里。在这里我见到几个熟人,他们全是柳溪赤卫队队员。还有许多人,我不认识。我问修竹哥,赤卫队员都到老山里来干什么,修竹哥说:"我们打游击了!"
打游击是什么呢?我也不大懂。经过一夜的周折,我累了,修竹哥让妈妈把我放到一个山洞里,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我醒了,睁眼一看,见头底下枕着小包袱,身上盖着妈的夹袄。我翻身喊了声"妈!"再四下一看,见是在山洞里。洞里没有人,我便走出洞来。这时我才看清,四下里全是高山大树。在一棵大树下,修竹哥正和赤卫队员们谈话,妈也在当中。
修竹哥说:"现在各庄的敌人要搞反革命武装,想用这些武装来对付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发动群众,和胡汉三这群白狗子斗争,不出槍,不出粮食,不出人,让敌人什么也抓不到手。荆山、柳溪、彭岗,都要去几个同志。"修竹哥说了这些话之后,就分派几个人到这三个地方去。
这时我听妈说:"我也去柳溪吧,那里的人我熟。"
修竹哥说:"昨天晚上你跑了一夜路,这会儿休息一下吧!"
妈说:"多去一个人,就能多做一点事,不用休息,让我去吧!"
修竹哥说:"也好。"又向身旁的一个叔叔说:"陈钧同志,你和冬子妈去柳溪,晚上进去,下半夜就出来。"说着拿出一颗手榴弹给陈钧叔叔,陈钧叔叔把手榴弹掖在腰里。
妈过来看了看我说:"冬子,莫乱跑,妈有事去,明天就回来。"妈妈刚才向修竹哥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就高高兴兴地看着妈妈向山下走去。第二天上午,妈还没回来。我问修竹哥:"哪儿是柳溪呀?"修竹哥指着一个方向告诉我:"在那边,远着哪!"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不断地向那个方向望去。
太陽快要落的时候,我见山下走来一个人。我一看,正是和我妈一起到柳溪去的那个陈钧叔叔。我就问他:"叔叔,你是从柳溪来的吗?我妈妈呢?"陈钧叔叔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就把我抱了起来。我想,这叔叔好怪哩,为啥不说话呢?他抱着我来到一棵大树下,见修竹哥在那里,把我放下来,还是什么没说,一下子就坐到了石头上。修竹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才问陈钧叔叔:"柳溪的情况怎么样?"陈钧叔叔长长地抽了口气,又把我拉在他的怀里,还没说话,眼泪就流出来了。
"怎么啦?"修竹哥的脸色白了。"冬子的妈牺牲了!"
"啊!"我先是一愣,立即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向着柳溪的方向跑去。陈钧叔叔忙过来把我抱住:"你去呀?"
"我去找妈妈!""你不能去!"我要去看我妈,我不愿陈钧叔叔抱住我,他不放我,我就乱踢乱蹬,陈钧叔叔还是把我抱了回来。
"妈妈!"我大声哭着。陈钧叔叔把我安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修竹哥向他说:"陈钧同志,你快把具体情况谈谈。"
陈钧叔叔说:"我和冬子妈是夜间进的柳溪,我俩串了几家,把当前的斗争情况和群众讲了。大家心都很齐,要坚决和胡汉三斗。可是当我们串完了最后一家,准备出庄的时候,一下子碰到胡汉三带着一群白狗子,他们向我们包围过来。我扔出了唯一的一颗手榴弹,和冬子妈向庄外跑,可是敌人死死地追着我俩。正在紧急的时候,冬子妈一下把我推到一条小河沟里,让我顺着河沟往山边跑,她就伏在河沟旁,从地下摸起石块向敌人打去。我喊她快跑,她却高声地向我说:'快回去向组织报告,别管我!'说着,她一面向敌人扔着石头,一面朝远处去,把敌人引到她那边去,掩护我脱离了危险"
听了陈钧叔叔的叙说,站在我周围的赤卫队叔叔们全都显出敬佩的神情。
陈钧叔叔接着说:"为了探听冬子妈的消息,我没有立刻回山上来。天亮的时候,我装作一个过路的人,又转到柳溪的庄头上。听乡亲们讲,冬子妈不愧是个共产党员,从她被捕起,一直没张过'口,什么也没说。胡汉三对她没办法,就把她吊在大树上,下面架起一堆火。庄里的乡亲们高喊着向大树下涌,要救冬子妈。可是胡汉三让保安团白狗子端起了槍,四下里站了岗,老乡们都闯不过去。这时冬子妈见来了很多群众,她张口说话了。她高声说:'乡亲们,莫要害怕,白狗子天下长不了,红军会回来的!你们不要听胡汉三的话,不要给他们粮,不要当保安团'后来,树下的大火烧起来"
陈钧叔叔讲不下去了。
这时,我的眼前像燃起一堆火,在那火光里我看见了我妈妈:她两只眼睛大睁着,放射着明亮的光芒。她的一只手向前指着,在她的手指下面,胡汉三害怕地倒退着。妈妈的另一只手握着拳头举起来,像前天晚上那庄严的宣誓。火光越来越大了,妈妈浑身放着红光
赤卫队员们一个个铁着脸,握着拳,忽然一个同志说:"吴书记,下命令吧,下山去把胡汉三他们消灭掉!"
"打吧!吴书记!"高山上爆发着赤卫队员的喊声。
"给我妈报仇!"我向着修竹哥哭诉着,"下山把胡汉三和白狗子全杀死!"
修竹哥考虑了一下,下了决心:"对胡汉三这样凶恶的敌人应给予狠狠的打击,一来可以煞一煞敌人的凶焰,二来对周围的群众也是个鼓舞。"他下达了命令:"集合!"
赤卫队员们,立即雄赳赳地在大树下列好队伍。
他们把乌黑的钢槍扛在肩上,把雪亮的大刀提在手中,梭标的红缨迎着山风抖动,人人脸上闪着复仇的火焰。赤卫队要战斗去了!要去杀胡汉三了,要为我妈报仇去了!我擦了擦脸上的泪,大步走到了队伍的末尾,也直挺挺地站在队伍里。
队伍出发的时候,修竹哥让一位上年纪的赤卫队员和我留在山上,他说:"冬子兄弟,你留在山上吧,现在你还扛不动槍,等你长大了,再和我们一起去打仗。"
第二天,修竹哥带着赤卫队从柳溪回来了,他们昨天晚上打了个大胜仗,打死了十几个保安团白狗子,缴了十二条槍。可是没有捉住胡汉三这个大坏蛋,他跑掉了。我在山上住了几天,才知道赤卫队已经成了游击队。因为红军上北方去打日本鬼子,国民党白狗子把兵调来打赤卫队,赤卫队人少,便退到山里,瞅空子跟白狗子打仗,有时候跑到这里打一阵,有时候跑到那里打一阵,所以叫游击队。我在游击队里,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一走动,陈钧叔叔就背着我,他背累了,别人再换着背。一天,修竹哥从山下回来,带来了一个老伯伯。过了会儿,修竹哥把我喊了去,向我说:"冬子兄弟,我给你找了个地方,让你住下来。"我向修竹哥看看,又看看那个老伯伯,老伯伯朝着我笑笑。修竹哥说:"这是宋伯伯,他把你带下山去,就在他那里住下。""我不去。"我说着,泪花在眼里转。自从妈妈死后,修竹哥就是我的亲人,游击队就是我的家,我怎么能再舍得离开呢?修竹哥把我拉过去,抚着我的头说:"我们这里要打仗,要跑路,你人小,在这里住不安哪。你跟宋伯伯去吧,他会疼你的。我常去看你。"我说:"我长大了,要给妈妈报仇。我去了,怎么给妈妈报仇呀?"修竹哥说:"你长大还早哩,你妈的仇我们给你报。等你长大了,我去把你来。"
我还是靠在修竹哥的身上,抓着他的衣角。宋凑到我跟前说:"冬子,你莫拗哟,他们天天要打仗的,背着你碍事呀。"我看看宋的脸,他的脸是慈祥的。他拉着我的手,把我拉了过去,我觉得他的手是那么宽厚、温暖,和我爹的手一样。
这时,修竹哥把我妈给我的那件夹袄和小包袱拿来,交给宋说:"老宋同志,你费心,这孩子是革命的后代,我们一定要把他抚养好,等潘行义同志回来时,我们好交给他。"
宋说:"吴书记,你放心吧,只要我这条老命还在,我就让冬子好好成长。"说着他提起小包袱,把我妈的夹袄披在我身上,拉起我的手来说"冬子,跟我走吧。"我跟着宋往山下走,修竹哥、陈钧叔叔,还有好几个人,把我们送了好远。转过一个山环,修竹哥拉着宋的手说:"老宋同志,冬子可是在革命根根上长出来的一棵芽芽,你千万要照看好了!"宋老伯说:"我知道,都交给我吧。"修竹哥又拍拍我的头说:"跟宋去吧!"我连连喊了几声:"修竹哥!修竹哥!"又恋恋地看了看老山,宋伯伯怕我走累了,就背着我下山了。
宋的家就住在山下的一个小庄子里,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到他家里以后,他向邻人说,我是一个过路的穷人送给他的,他要收我做儿子。他让我叫他"大爹"。
开始的时候,修竹哥、陈钧叔叔都来看过我,以后就来得少了。我常听说游击队在什么地方打了仗,消灭了不少白狗子。我要上老山去见游击队,大爹不带我去,我又不知道路,也只好不去。转眼之间,天暖和起来了。
天暖和了,我想起妈妈的话:南山上花再开的时候,爹就能回来。当山上草绿了的时候,我爬上山,去看花开了没有。这时,花儿还没开,可是那开花的野棵棵已经抽芽儿了,长叶儿了。我想,再过些时候,它就会开花了。
一天,我跟大爹上山打柴,老远老远,我看见一个黄点点一闪一闪的。
我跑到近前一看,原来在一块岩石前面,一棵枝枝上开了朵小黄花。这朵小黄花是八个瓣儿,迎着陽光,水灵灵的,黄艳艳的,好鲜亮哟!我高兴地叫起来,说:"爹要回来了!"大爹惊奇地走过来看看我,我说:"大爹,你看,这花儿开了。我妈说的:南山上花开的时候,我爹就回来,红军就回来。"说着,我找了块高石头爬上去,向山下的大路上望着。大爹也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过了老大一会儿,大爹说:"冬子,回家吧。"我仍不肯下来,向山下的大路上望去。天晚了,路渐渐看不清了。这时,大爹爬到石头上把我抱下来,亲了亲我的脸。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来了,催着大爹上山去打柴。虽说只隔了一天,山上的花儿开得更多了,有黄的,还有红的和白的。我的心和那些花儿一样,也开放了。我爹要回来了,红军要回来了,要给我妈报仇了,要抓起那个胡汉三,要叫他戴高帽子游乡,要槍崩了他!想到这里,我把我的衣底边撕开来,从那里边掏出爹给我留下的、妈给我缝起的红五星。那红五星在太陽光下一照,是多么鲜艳,像一朵鲜红鲜红的花儿。大爹带我到一块高石顶上坐下来。他拿过我手中的红五星看了看,抚摸着我的头说:"冬予,什么时候你的帽子上也能安上这红五星就好了。"我说:"爹一回来,我就把它缝在帽子上。"大爹点点头,叫我把红五星再塞到衣底边里去,告诉我到家再缝好。我心想:就不要缝了,爹一回来,我就把它戴在头顶上了!我看着山下的大路,心头涌起战斗的情景:我耳边像听见了激烈的槍声,我像是看到大队红军向敌人冲去,一面大红旗迎着槍声呼呼啦啦地飘动着,那红旗下面有端着机槍的,有挺着刺刀的,有举着匣子槍的,有抡着大刀的,全喊着杀声,勇猛地向敌人冲去。敌人一个个倒下了,逃跑了,消灭了!那大红旗越飘越大,越飘越大,所有的山,所有的水,整个大地都红了!红军回来了!爹回来了!大爹和我一起坐在山头上。太陽偏西的时候,我见大爹站起来,两眼不转地向一个山头上望去。那山头上,立着一棵挺拔的大青松,那高高的青松,树干像铜又像铁,青铮铮、黑灿灿;那一丛丛松叶,像针又像剑,绿油油、亮晶晶。一阵大风吹来,那棵青松迎风呼啸,显得更加精神。
大爹忽然向我说:"冬子,你看那青松高不高?"
我说:"高。"
大爹又说:"你看那青松硬棒不硬棒?"我说:"硬棒。"
大爹说:"冬天下雪,秋天下霜,那青松叶子败不败?"
我说:"不败。"
大爹说:"它高,它硬棒,它不怕雪,不怕霜,好不好?"
我说:"好。"
大爹说:"对,我们要像青松一样啊!"
我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大爹的话,却完全同意地点了点头。
大爹又说:"红军走了,白狗子要凶一阵子的,但是我们不怕,我们要像那青松一样,风再大,不低头,雨再猛,不弯腰。"
我昂着头看着大爹,见他那古铜色的脸上布着深深的皱纹,刚毅的眼睛里闪动着坚定的目光,他多么像那高山上的青松呀!
大爹接着说:"冬子,你不但要记住你妈的话,更要学她那样的硬骨头。"
我点点头,记下大爹的话。是的,我妈妈多刚强啊!她也像那山头上的青松。
大爹指着遍山的花儿,又对我说:"花儿到了春天就开了;打败了日本鬼子,红军就会回来的。不论等多久,冬子,你莫忘记你爹是个红军!"听了大爹的话,我心里热乎乎的。我想着爹是跟上红军闹革命的,我也要学爹那样闹革命。我又想起妈妈牺牲时对乡亲们说的话:"白狗子天下长不了,红军就会回来的!"是啊,红军一定会来的,爹一定会来的!
我在大爹家里度过了这个春天。接着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
一天晚上,北风呼呼地刮着,大雪纷纷地下着。我在油灯下打开爹给我留下的那本列宁小学课本,大爹在一旁指点着,教我认字,又给我讲书上的道理。大爹从小念过一本((三字经》,那课本上的字,他大都认得,有不认识的,就照着意思往下顺,也就都念下来了。爹临走时嘱咐说:"要是工农民主政府还存在,要是能念书,就送他上列宁小学。"可现在呢,我没有进列宁小学。我是从游击队来到宋大爹的小屋里,是宋大爹把活生生的革命斗争,结合书上的道理和文字一起教给我。所以那书上的话,我记得更深:
工徒,工农,工农不能忘,手中没有槍,永远做羔羊。要翻身,要解放,快快来武装!
书上的话时时在我耳旁响起,直到上床睡觉了,那"要翻身,要解放,快快来武装!"还在我脑子里萦绕。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回到了游击队里。啊,有那么多的人来参加游击队呀!有男的还有女的,都排着队在领槍。我也想领一支槍,便也排到那队伍里去。可是发槍发到我跟前时,只发给我一支红缨梭标。红缨梭标也很好啊,我扛着它,到处走,可神气啦!忽然我见有一群人喊着口号过来,我近前一看,原来是大土豪胡汉三被绑着游乡哩!我哪能饶得了他,跑到跟前,拿起梭标就要捅他。可就在这时,我的手让谁抓住了。我挣扎着,一下子醒了,睁眼一看,嘿,屋子里连坐带站的,满满一屋人,吴书记正在摸着我的胳膊哩!我忽地坐了起来,一把拉住吴书记:"修竹哥!"我一边喊着,一边跳下床来。
"冬子!"修竹哥和屋里的人全都喊着我。我一看,呀,全都是我们的游击队员!我说:"你们怎么来了?"
修竹哥说:"路过这儿,来看看你呀!"
大爹说:"他们打了个胜仗,把驻在南山的白狗子老窝抄了,得了二十多条槍。"
我一听,可高兴啦,便说:"也发一支槍给我吧,刚才做梦还发了一支槍给我哩!"
屋里的人全笑了,修竹哥说:"做梦都想要槍,好啊!不过你现在还扛不动槍,快点儿长呀!"屋子里的人又都笑了起来。这时又陆陆续续地进来不少人,这些人全是我们房前房后的邻居。他们见了修竹哥和游击队员们,可亲热啦,顿时屋子里热腾腾的。我们院后的刘三妈也来了,她手里提着六双草鞋,细一看,是用麻和布条打成的。她把鞋递到修竹哥面前:"吴书记,你把这六双草鞋带着。"
"三妈!"吴书记抓住三妈的手,"谢谢你老人家。"三妈说:"都是自家人,还说什么谢。"
"我们正缺鞋哪!"吴书记把鞋接过去,又从里面衣袋里掏出一块光洋:"三妈,你收下这钱。"
刘三妈愣住了,她看看吴书记,不大满意地说:"我这鞋不是买来的,是我攒了些布条,自己给你们打的。我知道你们整天跑来跑去的,脚上穿得费呀!"
我看到游击队员们都很激动。吴书记把钱按在三妈的手掌上,他的两只手把三妈的手紧紧握住:"三妈,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是我们军队有规矩呀,毛主席要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么?"刘三妈把另一只手搭上去,又紧紧攥住吴书记的手:"把我当成什么群众了?我们和游击队是一家人,只是你们在山上,我们在山下罢了!"她抽出手来,把那块光洋啪的一声放在吴书记手心里:"拿去,去替革命买点什么吧!"这时屋子里的人都纷纷地说起话来,游击队员说要三妈收下钱,老乡们就说不要收。后来,吴书记只好把钱放到了口袋里。
不多会儿,又来了些邻居,屋子里挤得满满的。他们全都围着修竹哥,让他给讲讲斗争形势。大爹把一件大袄披在我身上,说:"你到外边看着,见有生人来,就在后窗上拍三下。"我觉得我像个去站岗的战士一样,高高兴兴地到门外去站着。
外边风不刮了,雪也不下了,站在看看庄里,我见有几家茅屋里也亮着灯。我想,那灯下准也有游击队员给老乡讲斗争形势,也准有像刘三妈那样的群众把自己积攒下来的什么东西送给游击队。我想,为什么群众那么拥护游击队呢?是因为游击队爱护人民啊!看,游击队够困难了吧,可是他们还要拿出光洋来给鞋钱。
过了一会儿,从庄里走过来一个游击队员,他到屋里去不久,修竹哥和游击队员便走了出来。老乡们全都跟在后边。
我拉着修竹哥:"你们又走了?"
"我们走了!"修竹哥抚着我的头,"好好听宋伯伯的话。"我点点头答应着,拉着修竹哥的手,和乡亲们一直把游击队送出庄子。
送走了游击队,我和宋大爹回到屋里,见油灯下放着一张纸条。宋大爹把纸条拿起来,见纸条下放着一块光洋。他拿纸条凑在灯前看,我也伸过头去,见上面写着:"请三妈收下这块钱,谢谢。"大爹拿起这块钱,激动得手都有点颤动。他把钱和纸条一起拿着,去找刘三妈,我也跟着他来到三妈家里。大爹把纸条上的话向三妈念了,把那块光洋放在三妈手上。三妈托着那块光洋,想了一下说:"好,我拿这块钱去买些麻来,再去捡些布条,给他们多打几双鞋!"大爹听了点点头,默默地从衣袋里把前天卖柴的钱也掏出来交给刘三妈:"把这钱也添上,多买点麻,多打几双!"我被两个老人的行为感动了,我摸摸身上,我什么也拿不出来帮助游击队。我想,我只有快快地长,长大了我把我自己全交给游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