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长啊,长啊!一个个春天过去了,我在大爹这里,整整过了六个春天。第六年的春天时,我已经十三岁了。我几次要求大爹带我到老山上去找游击队,大爹总是摇摇头。这期间陈钧叔叔也来过几次,修竹哥也来过,但都说我还小,不愿带我去当游击队员。
一天,我又叫大爹带我到老山去找游击队。我觉得我都十三岁了,应该去替妈妈报仇了。大爹听我一说,还是摇摇头,他说:"冬子,你莫心急呀,你会去当游击队员的,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说:"要到什么时候呢?"大爹说:"到时候,吴书记会派人来叫你的。"我说:"吴书记在哪儿呀?我一年多都没见到他喽。"我现在也把修竹哥叫吴书记了,他是上回送钱来给大爹,我才见到他一次,已经一年多了。大爹说:"这些事情你莫要问,该怎么办,他会给你安排的。"
我知道大爹不会带我去上老山,可我又想见吴书记和游击队,吃罢早饭,我拿了条绳子和扁担,说上山打柴,就直奔老山去了。
我爬过两个山头,见前面有好几条小山路。我想,哪一条是奔老山的呢?又怕回来的时候走迷了路,心想,我找一条最宽的路走,回来的时候,我还找最宽的路回来。就这样,我向前走着,碰到有两条路的时候,就拣宽的一条走。一会儿走到山岗上,一会儿又走到山涧里,这些我都不管,只想着进山里找到游击队,在路上,我也碰到过几个人,但是我不敢问,我怕给游击队泄露了秘密。走着,走着,路两边的毛竹多起来了,山上的树林也多起来了,我想,这儿快有游击队了。再往前走,就没有宽路了,全是些窄窄的小道,还都是弯弯曲曲的。我想,这再怎么走呢,这可容易摸迷呀!后来我又想了一个办法,找了一条通高山的路往上爬,每走不多远,就在路边插一根小竹竿。这样,我又继续往山上走。
我走着,爬着,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忽然我在一棵大树下停下来了。咦,这个地方我好熟呀!我再向前面一看,呀,那不是我睡过的山洞吗?那边一块石头,我不就是在那个地方听陈钧叔叔说我妈让胡汉三烧死的吗?对,我在这树下哭着喊过我的妈妈。是这个地方,六年前我跟游击队住过的这个地方!我跑进我睡过觉的那个山洞,洞里空空的。我走出山洞,又爬到一个高岗上向四下看看,四下里连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喊一喊吧,他们也许能听见的。于是我站起来,放开了喉咙高喊着:"游击队!吴书记!陈钧叔叔!"还是没有人回答。游击队去了呢?我多么希望在这里能看到那些熟悉的亲人的笑脸,看到那坠着红穗子的大刀,我多么希望至上被吸收成为一个游击队员,跟着队伍去打白狗子啊!
我知道游击队在继续战斗,就是一时找不到他们。没找到游击队,掣只好向回走。这时我想起大爹,我的心慌了。我出来时,一声也没跟他说他这半天见不到我,不着急吗?对了,我得赶紧回去,以后有机会再来末游击队。我总会找到他们,和他们一起去打白狗子的!我站了起来,往下走。幸亏来时做了些记号,下山时没有走错路,不知不觉又回到了那豸宽路上。宽路上,看看太陽,已经坠到了西边。天已经晚了,我加七了脚步往下走。
走到一个大路的岔道口,见迎面来了一群人。我心里猛地一亮,心想是游击队来了吗?我忙凑到跟前一看,不觉得一愣,咦,一个家伙挑的啥旗子呀?那旗子是一块白布,中间一个圆圆的、像膏药一样的红蛋蛋。季再一细看,他们也有扛槍的,也有挂刀的,可是连一个熟人也没有。这些扛槍的家伙,穿的是黄军装。我心想,这准是白狗子。他们见我扛了根后担,带着根绳子,也都没管我,就顺着山路向山里去了。可是当他们快文完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很面熟的人走在后面。这个人穿着长衫,戴着呢帽当他的眼光和我的眼光碰在一起时,我立刻认出来了:胡汉三!他那两狼一样的眼睛,我是不会忘记的。我的血冲上了头,两手紧握肩上的扁担因为我的眼一直是瞪着他的,他也注意地看了我两眼。眼看着他走过去了我心里恨得了不得,很想举起扁担从他的后面打过去。就在这时候,胡乏三忽然又回过头来向我上下看了看。他站下来,转过身问我:"喂,小孩你姓什么?"经他一问,我倒冷静了,我想,我一个人是对付不了他们王些人的。我没理他,转身就往山下走。他见我走,又提高了声音说:"喂站住,别走!"我听他一喊,更觉得停不得,撒腿就往山下跑!
我跑着,听到后面有人乱喊,喊什么,我也听不清。
后来又听到头顶砰地一声,他们放槍了!我不管,还是飞快地向一跑我跑到庄头上,见大爹正在庄头四下里望着。我跑到他跟前,急急忙忙地说:"白狗子追我,胡汉三来了!"大爹见我再也撑不住了,便把我背了起来,又回身向山里望望,迅速地背我向家里走。走到家里,大爹从锅里拿出两个米团子给我,拉着我就往后院走。走到后墙的一棵椿树下,慌忙地把我撮上了树,说:"快翻到刘三妈家去。"我也来不及说什么,从树上翻过墙头,跳到刘三妈的后院里。我心想,已经逃过胡汉三的眼了,也就平静下来。肚里实在饿了,便坐在墙根下吃起米团子来。
我刚吃完一个米团子,忽听大爹院里有人吵吵嚷嚷。我连忙侧过耳朵去听。我一听,不由得一惊,原来是胡汉三找我来了。就听他说:"你说,你那个孩子去了?"
大爹说:"去打柴了,还没回来。"
胡汉三说:"回来了,我是脚前脚后撵过来的,有人看见你把他背回家来了。"
大爹说:"没有。我今天下晚就没离家门。"
"你还嘴硬!"我听见啪地一声,大概是大爹挨了一巴掌。"你说,你这个孩子是哪来的?"
"在路上,一个过路的穷人送给我的。"这孩子姓什么?"
"姓王。"
"他不姓王,姓潘!剥了皮我也能认得他,他咬过我一口哪!"我又听到一巴掌,"说,你把他藏哪去啦?"
"我为啥要藏他呢?我孩子又不偷不抢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爹还是像平日一样讲话。
"你说他是不是姓潘?"胡汉三发狠地追问。
大爹说:"他爹说他姓王,我怎好说他姓潘哩?要么,就姓我的姓,姓宋也好哇!"
"你别跟我装!我搜出他来,他自己会说的!"胡汉三说着就下了命令,"搜!"
这时我听到大爹生气了,他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凭什么跑到我家里来搜?你是柳溪的,怎么能管到我们茂岗呢!"
"嘿嘿!"胡汉三冷笑了一声,"天下都是皇军的,哪里我都能搜!"我听了这话有点纳闷,他们不是白狗子吗?怎么又成了"黄军"了呢?是他们穿着黄军装吗?我正想着,就听大爹说."你们不能搜,我又不犯法,你们凭什么到我家乱翻腾?"
我听到他们要搜,就轻轻地走到刘三妈家的鸡棚后面的一个小夹道里躲起来。
那些叫"黄军"的没有搜着我,就向胡汉三报告。胡汉三又大声地骂起大爹:"你个老东西,快说,那个姓潘的孩子藏哪去了?"
"那不是什么姓潘的孩子,是姓王,他打柴去了,还没有回来,要不,我可以带你们上山去找。"
"哼!天黑了,带我们去上山,要我们吃游击队的子弹呀!"
游击队?游击队就在这山上呀!我白天怎么没见到他们呢?要是我见到了。带他们来打死这些叫"黄军"的白狗子有多好呀!
"好吧,要是你不愿交出那孩子,就得把你带走。"胡汉三又说话了。大爹说:"为什么要带走我呀,我好好的一个老百姓。"
"你窝藏奸匪!"
"什么是奸匪呀?我可啥也不知道。"
"实话告诉你吧!"胡汉三说,"我们是进山剿匪的,一个奸匪跑你家来,你把他藏起来了,你要是不交出来,就把你带去交给皇军!"
大爹提高声音说:"你要的那个孩子已经跑了,你叫我交什么给你呢?"
"跑了?跑哪去了?"
"你不是说,你们从山上撵下来的吗?我知道让你们撵哪儿去了!""他跑了,你顶着,走!"
我听到院子里有走动的脚步声。我急起来了,他们真要带走大爹吗?我又轻轻地走到墙根前,蹬着墙缝爬上了墙,拨开树叶一看,哎呀,大爹真让他们带走了。我急得身上出了汗,这怎么办呢?正在这时,我见胡汉三忽然停下来,说:"喂,你老老实实地把那个孩子交出来吧,把你带走,你可就没有命了!"
大爹连头也没回,提高声音说:"他已经跑了,我找不到他!"大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胡须抖动着,两曼睛一眨不眨,他多么像高山上的青松啊!
胡汉三见他的诡计没有用,便照着大爹背上打了一棍:"带走!"
那些穿黄衣裳的白狗子,又是推又是拥地把大爹推出门去了。我急了,刚要跳下墙去救回大爹,这时刘三妈忙跑过来拖住我,小声说:"冬子,你不能去,你下去救不了,大爹还要遭罪的。"我紧紧咬住嘴唇,心里一阵阵发痛。大爹啊,大爹,你抚养我六年多,为了救我,你就那样被叫"黄军"的白狗子带走了!我一定要去找到修竹哥,把你救回来!
自从大爹被胡汉三抓走以后,白天我不能在家里呆着,只有到了晚上,我才从刘三妈的后院翻回家来。大爹被抓走的第二天晚上,陈钧叔叔来了,他告诉我,大爹被押在城里的大牢里了。
我问陈钧叔叔:"大牢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大爹。"
陈钧叔叔说:"大牢是白狗子关押好人的地方,不能去。"我说:"不能让大爹关在那儿,要快点把他救出来。"
陈钧叔叔说:"你莫担心,吴书记会想办法救他出来的。"我说:"是去打白狗子吗?"
陈钧叔叔说:"白狗子和黄狗子混到一起了,要看准机会才能打他们。"陈钧叔叔一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便问他:"为什么白狗子又叫'黄军'了呢?"
陈钧叔叔说:"皇军是他们对日本鬼子的称呼。"接着陈钧叔叔又向我说明:"日本鬼子也侵略到我们这儿来了,胡汉三他们这些白狗子投降外国人了,给日本鬼子当走狗。"
"噢,白狗子又当了走狗了。"我这才懂得"皇军"是个什么东西。陈钧叔叔又告诉我,明天傍晚的时候;山根下等着,吴书记要给我再找一个地方。
我想大爹,心里很难过,陈钧叔叔陪着我坐到半夜才走。
山里的鸡叫头遍了,我醒了过来,再也睡不着,便披着衣裳坐起来。屋里黑洞洞的,我就靠在小床上想,先是想我爹,我想他一定在前线上和敌人打仗。我的耳边好像听见槍声、喊声,在那槍声和喊声中,我前天白天见到的那像膏药一样的旗子倒下了,我爹举着大红旗向前冲
山里的鸡叫第二遍了,我穿上衣裳坐起来。屋子里还没有亮,我还是在想。我想起我妈,我先是看见妈妈向我笑,又看见妈妈向火光走去,妈妈的头发飘起来了,她高举着手,像是高喊着:"乡亲们,莫害怕,白狗子天下长不了"
山里的鸡叫第三遍了,屋子里微微有点儿亮。我走下床来,坐在屋中间的小凳上。我还在想,想起宋伯伯——我的大爹,我看见他昂着头,让白狗子押着向大牢走去,那大牢的门是黑洞洞的。
爹啊,妈妈,大爹呀!你们打仗时向前冲,在白狗子的大火里、刀尖下,你们也不低头,我要像你们一样。我又想起修竹哥和游击队,他们多辛苦啊,从这个山爬到那个山,住在山洞里,吃着红薯团子。是的,我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我已经十三岁了,该懂事了。我要快点长啊,长到了十五岁,我就来找游击队。那时我能扛得动槍了,跑得动路了,我要跟他们一起去打白狗子,打那些叫"皇军"的日本鬼子!
山里的鸡全叫起来了,屋子里已经亮了。我站起来收拾东西。我要离开这里了。明天我要到个什么地方去呢?我还会不会遇到一个像大爹那样的好人呢?我把大爹的东西收拾在一起,给他放到一个竹箱子里,把我的东西打成一个小包裹。这时刘三妈和几个邻居进屋来了,他们知道我要走了,不少人给我拿来吃的东西。我多么感谢乡亲们啊,六年来,你们看着我长大,对待我像亲人一样。可是现在我要离开你们了,我向三妈向邻居们说了几声感谢,请他们看管大爹的房子。我又到院子里四下看了看,然后告别了乡亲,提着小包裹,把门锁了,就上山去了。
春天,山上的树全绿了,竹子全蹿起来了,花儿全开了,天空有鸟儿飞着,山涧里的水哗哗地流着,这天儿多好啊!如果现在还是红色苏区,我会像那鸟儿一样自由,像那泉水一样欢快,会像那春天的万物一样蓬蓬勃勃地成长。可是现在呢?胡汉三的黑爪子到处捕捉我,连大爹的茅屋里我都不能存身。胡汉三呀,白狗子!有一天,我要跟你们算账的!
我在山上一直等到了傍晚。我要到北山脚下去见修竹哥了。我站起来,向大爹的小茅屋看了看,心想:大爹,等你出大牢时,我再来看你吧!太陽快落了,有点儿凉,我打开小包裹,把妈妈给我的夹袄拿了出来。见到了夹袄,我又想起了妈妈,摸摸夹袄下襟的底边,爸爸给我的红五星还缝在里边——因为我人大了,原来穿的衣服小了,我就把红五星缝到妈妈夹袄的衣边里。我把夹袄披到身上,向山下走去。
在北山脚下,我见到了修竹哥和陈钧叔叔。见到了修竹哥,我亲得什么似的,拉着他的手,不愿放开。修竹哥也把我的手有力地握着,说了些想念我的话。后来我问修竹哥:"你知道我爹在什么地方吗?"
修竹哥说:"他现在在延安。""在延安?"
"是的,他们跟着毛主席,到了延安。"修竹哥一说起毛主席,脸上闪着光彩,"你爹跟着毛主席,经过长征到了延安。现在,他们又在毛主席指挥下打日本鬼子。"
这时我脑子里出现很多影子:打土豪,分田地,开斗争会,爹去长征,妈举手宣誓,游击队同敌人做斗争,这一切,全都是革命啊!全都是毛主席领导啊!毛主席还要指挥红军打日本鬼子,还领导着很多很多我不懂的事!毛主席啊,你在我们这里的时候,柳溪、茂岗到处飘着红旗,响着歌声,现在你到了延安,延安必定有更好的光景。想到这里,我向修竹哥说:"我也跟毛主席去吧!"
修竹哥笑笑:"我还想去呢!太远了,现在去不成啊!"我问:"延安在什么地方?"
修竹哥说:"在北边。"
北边,我向北望着,彩霞映得西北天边火红火红的。我心想,我爹跟着毛主席就在那边呀!我要能变成一只鸟儿飞到那地方去多好呀!
修竹哥说:"冬子兄弟,还是说眼前的事吧,胡汉三到处要抓你,茂岗这地方你呆不住了,我叫人在城里给你找个地方,你到城里一家米店学徒去。"
"上城里当学徒?"我马上摇起头来:"我不去!"这六年当中,我跟着大爹进过两次城,见过一些店铺里的学徒。他们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杲呆地站在柜台里,像鸟儿关在笼子里一样,我才不去呢!
"冬子兄弟,"修竹哥劝着我,"你去吧,你在游击队很不方便。胡汉三又知道你在这个地方,你必须换个新地方。"
"我不去!"我嘟哝着,"跟着游击队,死了我也愿意。"
"不行啊,冬子兄弟。"修竹哥耐着性儿对我说,"为什么要你去当学徒呢?因为那样比较安全,在城里我们有个同志,他还可以照顾你。"他见我还不大愿意,又说:"你是革命的后代,组织上必须把你安排好,待你长大点再参加战斗。你爹也会打回来的。"
一听爹要打回来,我心里踏实了,就点头依了他。
第二天一早,陈钧叔叔装扮成卖柴人的模样,挑一担茅柴,带着我进城了。到城里,他把我交给一个刻图章的赵先生,说了两句话,他就走了。我管赵先生叫赵叔叔。在赵叔叔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他告诉我,要带我到茂源米店去当学徒。我带着我的小包裹就跟着他去了。他带我到南大街上,在一家三间门面的米店前停下来。他指着屋里悬挂的一块横匾说:"你看,这就是茂源米店。"我抬头看看横匾,认得"茂、号"两个字,当中那个字好像也见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我正在努力想那是什么字时,就听到米店里有人咳嗽一声,接着走出一个肥头肥脑的矮胖子。
赵叔叔一见这矮胖子,笑着说:"沈老板,我把这孩子带来了。"
这个叫沈老板的矮胖子上下看了我好几眼,咳了两声说:"啊,土里土气的。"
"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赵叔叔说,"老老实实的。"
"好吧,上屋里来吧!"沈老板招了下手,我和赵叔叔跟他到一间有门帘的屋里去。刚到屋里,沈老板就向赵叔叔说:"赵先生,押金带来了没有?"
赵叔叔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来放在桌上:"先带来一半,另一半,下个月给你送过来。"
沈老板点点头说:"早些送过来。"赵叔叔说:"一定,一定。"
这使我很纳闷,我来学徒,为什么还要先给老板交钱呢?我正在想着,沈老板就向我说话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叫郭震山。"震山,是大爹给我起的大名儿,来的时候,赵叔叔告诉我,叫我改姓郭。
"小名儿呢?""叫冬子。""还是叫冬子吧!"沈老板又咳了一声,"我说冬子,你看见了吗?"他
指着桌上的一叠钞票说:"你以后在这里干活,不许偷东摸西的,要是手脚不干净,就得用这些钱来赔。"
我心里很生气,为什么我刚到你这儿,你就把我当贼看呢?我什么时候偷过人家的东西呀?
沈老板又说话了:"三年当中不许你半路上不干,要是吃不了规矩,跑掉了,这个钱得当做饭钱扣下来。"
赵叔叔笑笑诡"不会的,这孩子什么苦都吃得,哪能半路上不干呢?"沈老板又咳了一声说:"这是规矩,反正三年之后,师徒合同满了,这些钱还如数退给你。"
这时我真想马上就不干,我想起游击队在山里没得东西吃,没得衣裳穿,怎么还能拿些钱交给这个胖老板呢?我看看赵叔叔,赵叔叔也笑着看我,我看出他的眼神是鼓励我干下去。我低下头来了,我想修竹哥他们宁愿自己困难,也要凑出一些钱来,赵叔叔为了我,又向胖老板装笑,又向胖老板点头,我要是说不干,这多使他们为难呢!我咬着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胖老板把桌上的钱装进衣袋,又叫我打开带来的包裹,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翻给他看。然后,胖家伙咳了一声,说:"到后面见见你师娘去。""师娘?什么是师娘,谁是我的师娘呀?"我愣愣地站在那里,头脑乱哄哄的。
赵叔叔说:"走吧,到后面看看去。"我只好跟着胖老板和赵叔叔向后院走去。
我跟他们穿过一条夹道来到后院,后院有北屋、东屋和西屋,房子都很高大。胖老板带我们到东屋里,我见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女人,有三十多岁,她个儿很高,身体很瘦,大长脸儿,颧骨高高的,嘴唇又大又薄,两个大门牙向外龇着。还有一个老太婆,有六十多岁,头发白了,弯着腰,在扫地。在一条长方凳上,坐着一个小女娃子,正在向嘴里放冰糖块儿。她有十一二岁,脸煞白煞白的,尖鼻子,眼有点儿斜。当她咕噜咕噜吸着冰糖水的时候,露出一排让虫蛀了的牙齿。屋子中间墙上挂着一张"财神"像,长条几上有香炉和蜡烛台。胖老板到屋里先咳嗽两声,指着那个瘦高个儿女人向我说:"这是你师娘。"我不声不响地翻眼看着那瘦女人,心想,她是我师娘?她能教给我什么呢?那女人见我对她不声不晌,不高兴地看了我两眼,哼一声坐到一边去了。沈老板又指着那个还在吃糖的女娃子说:"这是我娃,你以后叫她玲二姐。"我又不声不响地看了看那个吃着冰糖块的女娃子,觉得这女娃很讨厌。那女娃看看我,一动也不动,就好像屋里没有我一样,一个劲地吸她嘴里的糖水。我觉得这里的人和所有的东西全都冷冰冰的,想马上离开这儿,抬眼看看赵叔叔,赵叔叔又笑着向沈老板说:"带冬子到前边见见几位先生吧!"胖家伙哼一声,说:"好吧,跟我到前边去。"
沈老板带我到前柜上来,柜台里共有六个人:经理姓钱,管账的姓冯,还有一个马先生,一个朱先生,另两个也是学徒,大师兄叫王根生,二师兄叫刘来子。赵叔叔叫我和他们都一一地见了。当我的手续都办完之后,赵叔叔又向柜台里的六个人全说了些好话,请他们多照顾我,多包涵我,又嘱咐我几句话,就回去了。
直到赵叔叔走了,我头脑里还是晕晕懵懵的,心里还是恍恍惚惚的。刚才我进到店里来都办了些什么呀?交钱给胖老板,搜查了我的小包,逼着我去认那位师娘我觉得像有个什么很重很重的东西压到了我的头上,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压着我了呢?
站在柜台里,我见到街上人来人往。在乡下我很少见到过这么多的人。有人来买米了,交钱了,把米拿走了,一会儿一个,一会儿一个。我怕碍他们的事,便站在柜台的尽头,看着,看着。
站着,看着,熬着,直熬到天黑上了门板,先生们都去睡了,我才跟着两个师兄,就在柜台里的地板上,铺上两条麻袋躺了下来。当我把身子在地板上放平了的时候,虽然我对自己说这次再也不准掉眼泪,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我想起我的家乡柳溪,想起那个时候的工农民主政府,那里是不许压迫穷人的。我还想起爹临去长征时向妈说的话:将来的好日子,是天下的工农都得到解放,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啊,我现在正是受着压迫和剥削啊!那沉甸甸地压在我头上的,不就是这个东西吗?
我每天不但要在前柜上侍候老板、经理、先生们,还要被叫到后院去听那个瘦高个儿女人的使唤。那女人的声音和她的个样,又高又长,喊起来刺人的耳朵。"冬子!你买糖去!""冬子!你买烟去!"那个女娃真馋,一天到晚,嘴里得含着冰糖,还得吃酸楂糕什么的。她要吃什么,都得喊我给她买去。每逢听到那又高又长的声音喊我去给女娃买东西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股气儿向上冒:你也有胳膊有腿,为什么坐在那里要我来侍候呢?我多么盼望这城里也像柳溪那样闹革命呀,一革命,你就别想坐在家里光吃不动了。我在米店里觉得实在闷气。一天我跑出来找赵叔叔。我说:"还是让我回乡下去吧,这儿我过不惯。"赵叔叔笑笑,要我在他身旁坐下。他说:"你在乡下,胡汉三到处要捉你,不安全呀!"他看我还不高兴,又说:"在米店里是要受些罪,吃些气,但这个地方不引人注意,适合隐蔽。乡下那些土豪、顽军是很凶恶的。"赵叔叔的话是真的,胡汉三这样的白狗子抓住红军家属就要杀掉的。赵叔叔又说:"一旦条件好转了,随时都可以离开这个地方。"
我说:"在这里,一天到晚光听他们说赚钱,赚钱!一句好话也听不|到。"
"嗯,对了。"赵叔叔说,"不要把这段时间空过去了,要注意学习。"说着便拉我到里边的屋里,他从铺底下拿出一本很日的书来,向我说:"这是一本杂志,你拿去,晚上自己看看,这上面有很多革命道理。"
我看这本书,已经很了,连个封皮都没有。我想,这大概是不准随便看的吧,便把它装到里面的衣袋里。
赵叔叔又向我说:"在米店的日子不会很长的,只要形势许可了,就离开这儿。"我想这都是组织上的安排,不能由着个人性子来,便带着那本旧杂志回米店去了。
在米店里,我和两个师兄处得很好,待我最好的是二师兄刘来子。他原来也是乡下穷人家的孩子,过去他那个地方也闹过革命,背地里我和他讲到革命的事,他还满有感情哩!大师兄也很好,可是晚上,他只要往地板上一躺,马上就睡着了。这几天晚上,我都和刘来子,借着那微弱的灯光,看那本从赵叔叔那里拿来的杂志。
愈是遭受压迫的人,愈是渴望革命,而革命的道理又能够开阔受压迫者的心灵。晚上,地板上刚刚铺好了麻袋,大师兄下就睡着了。我和刘来子又翻开那本杂志。我们一边小声地谈论着我们所能理解到的道理,一面念那杂志上的话:
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为啥会有这现象:地主不劳动,仓里堆满粮;财东不出力,吃得白胖胖;工农流血又流汗,
吃不饱肚,住不上房,穿不上衣裳。大家看一看,大家想一想,这个日子要不要变个样?
微弱的灯光照着我们三个学徒的脸。大师兄带着一整天的劳累睡去了,我和刘来子,头靠着头,在轻轻地说着,默默地想着。我想,现在有多少人为了改变这个不公平的日子在战斗啊!在这个战斗的行列里,有我爹,有修竹哥,有很多很多的红军战士和游击队员,有工人和农民我什么时候能投身到这个革命的队伍中去呢?
我们憎恨那压迫和侮辱,可是那压迫和侮辱却不断地向我身上压来。一天,下着雨,我又被那又高又长的噪音喊到后院去了,要我给她送马桶去修理,顺便再给那女娃捎一包冰糖回来。我打着把破雨伞,把马桶给送到修理铺子,路过点心店,又给那女娃买了包冰糖。当我把冰糖给送到后院东屋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几乎全淋湿了。我刚想离开东屋,忽听那女娃叫了起来,她要大便。因为马桶送去修理了,她妈叫她到后边的茅房去。她不去,说怕雨淋。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忽然喊住了我:"冬子,你莫走。"我不知她又要我干什么,只得停下来。她拿过一个小瓷盆递给那女娃,那女娃接过瓷盆进屋去了。我预料到她要留下我做什么了,拔腿要向外走,可是那瘦高个儿女人又叫住我:"你莫走。"这时外边雨下得正大,我也就停了下来。一会儿,那女娃出来了。瘦女人向我说:"去把那瓷盆刷了!"我的血一下子冲上头来,你孩子怕雨淋,我就该替她到雨地里刷屎盆吗?我没理她,一头冲出屋,那雨水淋在我的头上,灌进我的脖子里。我身上滴着水,来到前柜上,也不去换衣裳,咬着牙,站到柜台的末头去。
刘来子见我身上冷得打颤,问我:"你冷吗?快换件干衣裳去。"
我也不说什么。正在这时,那瘦高个儿女人打着把伞来了。她的身子也哆嗦着,脸铁青,大板牙龇着,像是要咬我两口。
她没朝我说话,到银房里把胖老板拉出来,扯起她又高又尖的嗓门喊着:"你这招来的是学徒吗?是个小祖老爹!都使唤不动他哩!"
老板问:"怎么回事?"那女人就理直气壮地说她叫我去刷屎盆,我没去,一边说还气得直哆嗦。
胖老板一听,过来瞪了我两眼:"去!你还是什么公子少爷啦,干个事儿还挑三拣四的!去把盆刷了!"我的身子没动,那胖老板见我不动,又要举手来打我,那个白了头发的李妈,弯着腰来了。她向老板说:"莫打他了,盆我已经刷了。"
瘦女人一听,反而向李妈发起脾气来:"哪个叫你去刷的?我偏要叫他刷去!一回使唤不动,下回坏了规矩!"老板见老板娘的气尚未消,还要来打我,经先生们劝住了。可是那瘦女人不拉倒,她说:"得叫他罚跪,我没见过这样的学徒的!"
"跪着去!今天晚饭也莫要吃!"胖老板威严地命令着。这时我身子不打颤了,只觉得心里冒火,便怄气地走到后边栈房的窗子前站了下来。我站在后边的栈房里,胖老板从前边银房的窗子里向我大声吼叫着:"跪下!"
我为什么要跪呢!我就不理他,把脸转到另一边去。胖老板又生气地喊了几声,我还是不理他。因为外边雨下得正大,他也不愿过来。我听他还哇啦哇啦地叫着,就咚的一声把栈房门关上了,除了外边哗哗的大雨声,我什么也听不见。
我站在那里看看窗外,雨哗哗地下着,湿衣服贴着身,觉得有些凉。这
时,我想起那胖老板和瘦老板娘,他们大概被我顶得很不舒服吧!我也想起那女娃,我想她又该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长方凳上吃我给她买回来的冰糖了。我不由得恨了起来,恨这米店的一切。那矮胖子,瘦女人,他们随便使唤我,侮辱我,要罚我跪而这一切他们都干得理直气壮。这是什么日子啊,我真想放起一把火来,把这些东西都烧掉!
渴望着革命,可是革命的大浪还没有冲击到这个县城,盼望着红军早日回来,可是听赵叔叔说,红军正在前线打日本鬼子。就这样,我在这个米店里整整呆了一年多
又是一个春天。这年的春天,穷人的日子可真不好过啊!去年天旱,稻子欠收,乡下的穷人愁着没有米下锅,城里的穷人愁着米价贵,没钱买米。可是沈老板的米仓里却堆得满满的。
一天晚上,刘来子喊我到后门口去。茂源米店的后门紧挨着一条河,在河里停着一条船。这时,我见大师兄王根生和朱先生从船上抬下一麻袋东西,悄悄地从后门抬进院里去。刘来子喊着我也到船上抬东西,我和他一起上了船。我们两个人抬起了一个麻袋包,这包特别重,要比一包米重得多。
我伸手摸了下,问刘来子:"这包里装的是什么?"
刘来子摇摇头,不要我问,叫我向院里抬。我只好吃力地抬着这包沉重的东西走进院里。我们一共抬了十麻袋,全放在米仓的。我很想知道这麻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趁人们都走了的时候,我解开一个麻袋,伸手去摸了摸,里面全装的是像米粒一样大的东西,我用手搓了搓,又不是大米。我抓了一把拿到有亮光的地方看了看,原来全是些和米粒一样大小的砂子。砂子!弄这些砂子做什么?等睡觉的时候,我问刘来子,刘来子说:"等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律日.都是经理、先毕们先睡,然后是大师兄睡下,最后.我和刘来子才睡。可是今天,经理和先生们还没睡,沈老板就叫我们三个学徒先睡了。我们三个人刚睡下,钱经理和两个先生就向仓房去了。大师兄头搁到枕头上就睡着了,我因为要弄明白他底要弄些什么花样,所以不让自己睡去。停了一会儿,刘来子拉了我一下,我跟着他悄悄地起来。我俩轻手轻脚地走到离仓房不远的地方,见仓房里灯亮着,沈老板和钱经理正抬着一麻袋砂子向米堆上倒,两个先生就用木权子在米堆上搅。啊,原来是这样,是向米里掺砂子!要把这些砂子当大米卖给人吃。我更恨起沈老板了,你做买卖赚钱赚得还少吗?为什么还要做坑害人的事呢?我想到跟前看看,刘来子忙拉了我一下,扯着我回到柜台里的地铺上,按着我,要我躺下来。
我躺下来,睁着眼不能睡下去,我像是见到沈老板的那颗心,那心是黑的,乌黑乌黑的。我想,人家做饭时,向外一点一点地挑砂子,可是你们却整麻袋整麻袋地向米里掺砂子,你们这安的是什么心啊!慢慢地,我睡着了,做着一个一个的梦,全梦的是吃着带砂子的米饭,咯哧,咯哧,我的牙都快要硌碎了,好难受哟!
第二天天亮,我还觉得我的牙发酸,我眼前老出现那向米里倒砂子的情景。我觉得沈老板这些人像山里的狼一样,我不能跟这些人在一起。下午,我去替那女娃买冰糖时,转了个弯,去找赵叔叔。
赵叔叔正坐在小桌前刻图章,见了我,笑着叫我坐到里面的小屋里去。他进来问我:"能过惯了吧?"
我摇摇头,说:"过不惯。他们净办些坑害人的事""怎么坑害人?"
"他们黑夜里,一麻袋一麻袋地向米里掺砂子!"我把昨晚上见到的事向赵叔叔说了。
赵叔叔听了后,气愤地沉着脸说"天下最狠毒的是地主、资本家的心,他们明里抢,暗里坑,什么坏事都办得到。"
我说:"我跟这些坏人在一起干什么,我再也不愿在米店干了,送我回游击队吧!"赵叔叔看了看我,没说话,我又说:"我已经十四岁了,跟着游击队,绝不会再添麻烦了!"
赵叔叔走了两步,摇摇头说:"现在革命形势发展很快,我们游击队大部分都转移到外省同日本侵略者作战去了"
听了他的话,我想现在就回游击队看样子是不可能了。后来我又想了一个法子,我说:"赵叔叔,我跟你在这里学刻图章吧!"
赵叔叔笑了笑说:"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要离开这里?"
"是的。我已经接受了一个新的任务,要离开这里。""以后我怎么办?"
"你就安心在这里当学徒,过几个月,我还回来。"我更不愿留在米店里了,便说:"我跟你一起走。"赵叔叔说:"任务不允许我带着你。"他拍拍我的肩,"你现在在这里
比较安全,同时也能多见识见识这个万恶的社会。只要条件一允许,就让你离开这里,去参加自己的部队。"说着他从床下拿过一双鞋给我,说:"这双鞋是给你买的,你拿去穿吧!"
我接过鞋,心里热烘烘的。我想,在革命的队伍里,处处都有我的亲人。赵叔叔又从铺底下拿出一本书给我,说:"要利用晚上时间看点书,多懂点革命道理,多长点知识,将来干革命都是有用处的。"
我接过书,塞在衣襟下,感激地看了看赵叔叔,又回茂源米店了。我刚回到茂源米店,听银房里有人谈话。我探头看了一下,原来是沈老板和警察局的孙局长。孙局长说:"你囤着这么多的大米不卖,老百姓买不到米怎么办哪?"
沈老板说:"那活该,米价一个劲地看涨,我得等个好价钱。"孙局长又说:"你这是囤积居奇,老百姓要是知道了,闹起事来,恐怕不好办。"说着眯起眼睛看了看沈老板,沈老板赶忙说:"那就全靠你老兄帮帮手喽!有你这局长在,我还怕什么?"
孙局长说:"你发了财了,我在中间给你卖力气。"
沈老板说:"我请客,我请客"说着把一包钞票塞在孙局长手里.两个人全笑了起来。
这时,我忽然听见前边柜上有孩子的哭声。我连忙跑到前柜,见柜台外边站着一个穿得很破的女人。她一手提着个小竹篮子,一手抱着个小强子,柜台上放着两张钞票。她正向柜台里的几个先生苦苦求告:"先生,诺你卖点米给我,我家已经两天没做饭了。你看这孩子,饿得直哭。"戢再看她怀里的孩子,只有两三岁,又黄又瘦,小细脖颈儿弯弯着,头向下耷拉着,直瞪着两只大眼,不住地啼哭。那女人又求告说:"先生,不管费贱,你随便给我们点米就行。小孩的爸爸不在家,这钱还是借来的。你全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孩子吧?"柜台里的马先生看看朱先生,两个人脸上都表示出同情的样子。朱先生又看看钱经理,钱经理就向那个女人诡"实在没有办法,米确实卖光了,连一粒也没有了。上面又没分配给我们,乡下我们又进不来米,这有什么办法呢?你到别家看看吧!"
那女人还是不走,向钱经理说:"先生,你们这米店是个大米店,随便扫扫仓底,也够卖给我们的。你行行好吧,你看这孩子饿的。"那孩子嗷嗷地哭个不止。正在这时,沈老板从银房里出来了。他冲着那女人把眼一瞪说:"我这里又没死人,在我门口嚎什么?"那女人一面哄着孩子,一面说:"老板,这孩子是饿的,你卖点米给我们吧!"
沈老板说:"快走吧,米早卖光了!"说着他把柜台上的两张钞票向外一推,转身又走进银房去了。那女人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钞票,抬起头来的时候,眼泪汪汪地向着柜台里的每一个人全仔细地看了一下,再没说什么,抱着那大哭的孩子,慢慢地走了。当她那满含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两把刀子穿着我的心,我的心立刻疼了起来。
那女人走了,可是那孩子的哭声还在我耳边哇哇地响。我想起饿肚子的滋味,想到那孩子回到家去又吃什么呢?我的心疼得不好受,暗暗地骂着沈老板:你真狠心呀!为了自己多赚几个钱,别人饿死你也不管。你仓房里的米不是堆得满满的吗?
又过了好几天,沈老板还是按着米不卖。可是每天傍晚,后门口都有船送米来。仓房里囤满了,有些米袋子不得不放到后面的住房里。越是不卖米,买米的人就越多,每天一下门板,就有好多人在门Kl等着买米。老板只叫我们回答一句话:"现在没有米!"我经常看到那些买米人愤怒的脸色,有时,他们干脆就在门口骂起来。
一天下午,后门外面的河里又停下一只送米的船。我们三个学徒被叫到后边来卸米。我和刘来子刚从船上抬下一袋米,忽然听到前边柜上有人吵起来了。我们正在惊异,钱先生跑来喊我和刘来子快去上门板。我们跑到前边一看,嗬,门外站着黑压压的人群,喊叫着要买米。沈老板头上汗珠子像豆粒儿一样,不住地往下掉。朱先生、马先生一个劲地摆手向那些大声喊叫的人们说话。我一看,心里高兴起来了,忽然想起我们家乡打土豪分田地的光景。那时候人们闯进地主家里,打开米仓分了米,还把地主抓了起来。我多么希望门这些人全冲进来,把米分了,把沈老板抓起来呀!想着想着,不由得咧着嘴笑起来了。
我光顾笑,也忘了上门板了。沈老板过来打了我一巴掌:"你笑什么,快上门板!"我转脸看看沈老板,他头上冒着青筋,脸色乌紫,脑袋活像一个猪头。我说:"他们堵住了门,我上不得呀!"他说:"你过去把他们推开!"我说:"哪儿推得动哟!"我慢慢走到外边的人堆里,一面喊着:"喂,让开了,我们要上门板了!"一个人力车工人过来推了我一下说:"为啥要上门板,太陽还没落,我们要买米哩!"我小声地向他说:"后门口正卸着米哩,到那里去!"那人听了我的话,就大声地问沈老板:"喂,老板,你说你到底卖不卖米?"
沈老板说:"我没得米,拿什么卖?"
那人说:"你说没有米,那让我们到店里面去看看。"沈老板说:"你凭什么?"
那人又大声说:"你不卖,我们可要自己动手了!"
沈老板说:"你敢怎么样?"
那人说"按牌价,我们自己给你卖!"说着他大声向围在那里的人说"喂,大家听着,他茂源后门正卸着米,可是一粒不卖给我们,难道要饿死我们吗?我说,他不卖,我们自己卖。走!拿着篮子、口袋到后河沿去!"说罢,他先向后河沿奔去,所有的人呼啦一下也都跟着他向那跑去了!这下子沈老板更急了,他说话都哆哆嗦嗦的:"哎快,快到后边去把船上的米抬进来!"我故意气他"这前边门板还上不上?"他瞪着眼诡"上!"我说:"顾哪头呀?"他说:"都得顾!"他叫我和刘来子在前边上门板,他带着先生们奔后门跑去了。
我看着他们慌慌张张的样子,心里快活,忍不住一个劲地笑。刘来子问我:"你为啥老是笑?"我说:"这好嘛,放着米不卖,要抢喽!"他说:"你莫笑,老板看见了要揍你的。"我们俩还没把门板上完,又来了一个买米的。我说:"老板不让卖,叫上门板了。"那人问我:"你们到底有没有米呀?"我说:"老板等着涨价。"那人说:"你卖点给我们吧!"我说:"我当不了家。"刘来子四下看看,小声向他说:"你们多来些人闹,他就得卖。"那人说:"好,我再喊人去!"那人一走,我向刘来子说:"我去喊老板去,就说前边又有人闹了!"
我到了后门的河边,一看那里好热闹!一大群人围在河岸上,大声嚷着不让从船上往下卸米。从来不抬米的沈老板和钱经理,两个人也抬着一包米,还有马先生和朱先生也抬着一包米,全都让人围住了。人们七嘴八舌,乱哄哄的。那个人力车工人指着沈老板说:"你说没有米,这是什么?"沈老板说:"有米也不卖!"那人说:"你囤积居奇,抬高物价。"沈老板说:"你管不着!"那人说:"你让我们挨饿,我们就得管!"又向周围的人说:"他不卖,我们大家自己动手!"人们一听,轰地一下挤过来了,有的人伸手去扯麻袋。沈老板一看可急坏了。他把米包向地上一放,一下子把身子扑在米包上,嘴里喊着:"谁要动我的米,我跟他拼命!"他趴在米包上,小短腿乱蹬,圆脑袋乱晃,活像一只乌龟,我不由得又哈哈笑起来。
忽然,听到河里扑通、扑通两声,船上的冯先生大声喊起来:"他们把米掀到河里去了!"原来人们都愤怒极了,几个人爬到了船上,把米包往河里掀。接着又是扑通一声。沈老板一听,慌忙从米包上爬起来,杀猪似地喊着:"抓住他,谁掀下去的谁赔!"他回身往船上跑,地上的米包丢在那里,人们呼的一声挤过来,一下子把米袋撕开了,雪白的大米撒了一地。拿日袋的,提篮子的,全拥过来了,人人伸手去抓地上的米。
沈老板这时候像猴子吃了辣椒,抓耳挠腮,团团乱转。一些挤不到这米袋跟前的人,又去撕马先生和朱先生的那袋米,很快那袋米也散开了,人们又围着去抢那一袋米。这时还有一些人挤不到跟前,他们就呼呼隆隆往船上涌。沈老板一看不好,也跟着往船上跑。船上上去那么多的人,又互相拥挤,一个人高喊:"船要沉了!"一些人又都往船头跑,就听到扑通一声,那只船倏地一下翻到河里去了。
那边一翻船,这边岸上更乱了。有些会水的人忙跳下河去救人,人们到处乱喊乱嚷。一会儿,沈老板从河里冒上来了,他是个矮胖子,双脚够不着地,冒了一个泡,又沉下去了。我看着他挨淹的样子,心里痛快极了,心想,淹死你吧,叫你往米里掺砂子!叫你囤着米不卖!那些跳下水救人的,一会儿从河里捞上一个来,一会儿又从河里捞上一个来,就是没有捞沈老板的。有一个下去捞人的,让沈老板抓住了,沈老板硬扯着那个人,想让那人把他拖上来。可那人一看是沈老板,一甩手又把他甩掉了。沈老板像一只落水的肥母鸡,一冒泡儿,咯地一声喝了口水又沉下去了。后来还是马先生脱了衣裳下河把他捞上来。他上了岸,浑身水淋淋的,也说不出话来了,往地上一躺,嘴里一个劲地吐黄水。他本来肚子就挺大的,这一回喝足了水,肚子就更大了,躺在那里,活像一只鼓足了气的癞蛤蟆。落水的人都上了岸,可是船上的米全沉下去了。沈老板睁开眼看了看河,指着向马先生说:"米!米!快捞!"马先生说:"我们捞,你快回去换衣裳吧!"沈老板又吐了几黄水站了起来,晃晃悠悠地要往家走。我忙跑到他跟前说:"不好了,前边来了一些人,也要抢米!"他一听,腿一软,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钱先生过来把他架起来,他伏在钱先生耳边小声说:"快去请孙局长,就说这儿发生了抢劫。"钱先生答应一声就去了。我看着沈老板浑身又是水又是泥,真想笑,可是当着他又没有笑出来。他问我:"你看那个领头的人在哪里?去跟着他。"我四下里看了看,见那个人力车工人正从河边拉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孩向东走。我向沈老板说:"那个人没有了,大概是跑了。"沈老板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说:"我饶不了他,得跟他算账!"他又向我说:"你坐在这河边上看着,别让人下河捞米。"说罢,他走进后门,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
岸边撕开的两袋米全让人抢光了,船上的米又都翻到河里去了,人们觉得这事情闹大了,一些拿口袋、提篮子的人都走开了,剩下的只是一些空着手走来看热闹的人。忽然,我见到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孩子,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我一下认出来了,她就是那个没有买到米的穷苦女人。她也认出我来了,走了过来说:"小兄弟,你看那米多可惜,全掉河里去了。"我说:"掉下去,老板省事了,捞上来再卖,就不用往里使水了。"她向我笑笑。我见她怀里抱的那孩子,还是那么黄,那么瘦,两只大眼滴溜溜的,像是才刚哭过。我再看她手里提的篮子,还是空空的,没有一粒米。我问她:"刚才米包被扯开,你没抢一点米呀?"她说:"我抱着孩子,没敢往跟前挤。"我说:"前边又有人闹了,闹开了头,老板说不定要拿点米出来卖的。"她脸上露出怒气,说:"老板太黑心了,囤着米,光顾自己发财,不顾别人死活。你看,这孩子饿得哭呀!"我看看那孩子,他果然又哭了起来。忽然,前边传来呼喊的人声,那女人说:"前边闹起来了,也许真能买到点米。"说着转身奔前边去了。我也不再管那翻到河里的米,跟着那女人奔前边去。
我们绕到了前边,见米店门前围着很多人。门板已经上得严严的了,人们就在外边拍打着门板,高声地喊叫。这时我见那个人力车工人又来了,他向大家说:"老板心狠,囤着米不卖,看着我们挨饿,我们今天一定要打开门,让他把米按牌价卖给我们!"说着,他就用力敲打着门板。他这么一打,人们都劈里扑通地敲打起门板来。他们这样做,我真高兴,这真和我们柳溪攻打胡汉三家门的情形一样啊!这时我想起沈老板的样子,我想他每听到一声敲门声,准震得身上胖肉一哆嗦。我也想到瘦老板娘的样子,她必定是躲在后房里拉长了脸叹气,说不定她要给那个墙上的财神爷烧一炷香哩!我正想着,忽然见到两个年轻人抬着一根大木头桩子来。他们两个抱着那根木头桩子咚咚地向门板上撞去。那门板给撞得一闪一闪的,眼看就要被撞倒了。人们都愤怒地高喊着:"快开门!开门!我们要买米!我们要吃饭!"
在那门板快被撞开的时候,忽然有人说:"警察来了!"我向西一看,果然来了一二十个警察,他们全端着槍,冲着人群走过来。孙局长在头里领着,他腰间别着一把手槍,肋下还挎着一把小剑。人们见警察来,有的走散了,可是大部分人还围在米店门口。孙局长满脸凶气地向人们面前一站,大声地问道:"谁领头闹事的?扰乱社会治安,都给我滚开!"他叫嚷了几声,走开了几个人,可是那一大堆人还是站在米店门前不动。孙局长又高嚷着:"滚开!谁再围在门口,我把他抓起来!"他叫得挺凶的,可是人们就是围在那儿不走。孙局长见人们不听他的话,便向警察们说:"把他们赶走!"警察听了孙局长的指挥,就要用槍来赶开围在那里的人群。这时那个人力车工人走了出来。他走到孙局长跟前说:"这个米店的老板,囤积居奇,抬高米价,弄得老百姓都吃不上饭,请你把他带到警察局治罪,让他把米卖给我们。"孙局长把眼一瞪:"你是干什么的?"那人说:"我是买米的。"孙局长说:"米是他米店里的,卖不卖这是他的自由,你跑这捣什么乱!"那人说:"我们不是捣乱,我们要吃饭,要买米,他开门把米卖给我们就没有事了。"
那人和孙局长论理的时候,店门板上的一个小小的方窗子打开了。沈老板隔着小窗子向孙局长说"孙局长,请你把这个人抓起来,他是个强盗,带人把我的米抢了!"孙局长马上就向警察说:"把他抓起来,带走!"那人说:"为什么抓我?"孙局长说:"你聚众闹事,抓起来!"那人一听,一下跳到门台阶上,大声地向围在那里的人说:"喂,大家看看,囤积米的人不犯法,我们要买米的人倒犯法了,这公平吗?"
大家一齐说:"不公平!"
"不能抓他,要抓,先把米店老板抓起来!"孙局长更恼怒,大声喊着:"抓!抓!"
那人说:"他警察局光保护有钱的大老板,不替我们穷老百姓说话。不听他的,我们还打门,买米!"说着他拾起那根木桩,又咚咚地向米店的门板撞起来。门口的人们见警察不说理,还要抓人,全都愤怒起来,围着门猛敲。
孙局长一下子把手槍拔出来了,大喊着:"谁再打门,我就开槍了!"那个撞门的人转过脸来,向孙局长说:"饿死也是死,打死也是死,要开槍,你就朝我这儿打吧!"说着他拍了拍胸膛。孙局长气急败坏地命令警察:"快抓,快!"两个警察上前刚要动手,那人用力一推,一个警察倒在了地上。孙局长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举起了手槍。这时站在我身旁的那个抱孩子的女人,见孙局长要开槍打那个撞门的人,丢掉篮子,飞一样跑到孙局长身边,伸手去挡凶恶的孙局长,一面高喊着:"不能开槍,他是好人!"孙局长一见是个女人,转过身来就开了一槍。子弹飞出来,正打在那女人怀中孩子的头上。血顺着那孩子蜡黄的小睑流下来,流到他妈妈的怀里,滴在米店门口的街道上。那个人力车工人一下跳到门口石台上,大声说:"大家都看见了,他们囤积,他们杀人!要和他们算账!"人群沸腾起来了,愤怒地呐喊着,和那女人一起要向孙局长扑去。这时孙局长又怕又恼,一闪身躲在一群警察身后,命令警察开槍,一面喊着:"把那个讲话的人抓起来!"三四个警察奔向那个人力车工人。人力车工人还要说什么,人们怕他被抓去,便紧紧地围着他。几个满面悲愤的穷苦人急忙扶着那愤怒的痛哭的女人
这时,米店的门打开了,沈老板趁机把孙局长拉了进去。
米店门前的风潮过去了。沈老板损失了两包米,米店门前白打死一个孩子。人们四下里传说着这杀人惨事,心头上记下那深深的仇恨。店门前的街石上那孩子的血,一直没有从我的里消失。每当见到那块街石时,我就能看到那鲜红的血,看见那又黄又瘦的孩子,看见那孩子滴溜溜的两只大眼,看见那孩子的妈妈我想这孩子死得多惨啊,他的妈妈又是一个多么好的人啊,现在她还一定在心疼她死去的孩子,她也还是一定没有米吃我想啊,想啊,想起沈老板和警察局长,又想起那个没有米吃的女人和那个领头闹米的人力车工人。啊,我想明白了:沈老板和孙局长,他们是一条道上的人。孙局长不是常在沈老板家中吃饭,有了事情就出来帮助沈老板吗?那些没有米吃的穷人,也是一条道上的。他们也互相帮助,那工人不是为了大家能吃上饭,出来替大家说话吗?那女人不是为了救那个工人去挡孙局长的槍吗?是的,这是两条道上的人,是两个阶级,就像我们乡下,种田的穷人和地主是两个阶级一样。
米店门前闹了事之后,沈老板索性在店门板上贴了个条子,上写"修理内部,暂停营业",干脆,连门板也不下了。这几天米价涨得更凶,沈老板咧着个嘴,笑着说:"我丢了两包米,反而是因祸得福。我晚开几天门,十包米也找得回来!"这几天沈老板家中老是请客,除了警察局的孙局长,还有什么王局长、苟局长等等人物,全是城里一些当官的。
一天下午,沈老板叫厨房里做了很多菜,又到珍美楼饭馆要了很多的菜。我想,沈老板又要请客了,是请谁呢,要弄这么多的菜!傍晚的时候,孙局长来了。他向沈老板说:"我这一回,可给你请来一位财神。这个人不但自己有几百亩田,每年能收一两千担米,而且还是个保安队长,手下有百把号人,每个月筹饷,也筹得几十担。交上他,你米源大大的,发财也大大的!"沈老板对孙局长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看样子恨不得跪下去磕几个响头,咧着嘴说:"有你老兄关照,我算交上好运了。我请客,我请客,哈哈"这时钱经理跑进来说:"客人到了,船已在后门外停下。"沈老板一听,连忙说:"请,请!快请!"说着和孙局长就跟钱经理上后门去了。我被打发去收拾客屋,这问屋是后院的北屋。来一般的客人,沈老板只请他到银房坐坐,只有来一些特别阔的客人,才请他到这客屋来。屋子里一张大圆桌擦抹得锃亮透明,上面摆着泡好了的茶和一碟子瓜籽儿,一碟子冰糖,还有一大盘橘子。我把屋子里到处用鸡毛帚扫了一遍,听屋外有脚步声,接着便听到沈老板、孙局长和一个人说着话向这屋走来。沈老板在门外连说:"请,请!"接着便走进来一个人。这个人戴着一顶呢帽,穿着一件长衫,下身穿一件黄呢子马裤,脚上穿一双黑皮鞋。他进屋来,四下看了看,当他的眼睛转向我时,我像看到两只狼的眼睛,那眼睛里闪出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两道寒光。啊,大土豪胡汉三!我的血冲上了头,我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牙咬得紧紧的,心里暗骂一声:"狗土豪,原来是你!"因为我站在门旁,胡汉三对我没注意。他被沈老板请到了上首坐下。我只好过去给他们倒茶、拿烟,并且给他们点火。当我擦着一根火柴给胡汉三点火时,他翻眼向我看了看,又细端详一下。我忙转过身去,走出了客屋。我走出客屋,深深地吐了口气。很多事情,一下子都在我眼前出现:我看见我妈被胡汉三吊在大树上,在她身下点起了一堆熊熊的烈火;我看见大爹被胡汉三押走,关在又黑又湿的大牢里;我看见胡汉三带着一群穿黄军装的白狗子和一些叫"皇军"的日本鬼子正向游击队的驻地进攻全是他!全是这个坐在客屋里的胡汉三!我和他有多么大的仇恨啊!我要报仇!我正在想着如何报仇的时候,忽听屋里胡汉三说话了:"刚才那个给我点火的孩子,是哪里人?"沈老板说:"是本地人,就在城外边。"胡汉三说:"噢,我看他很面熟,很像我们乡下的一个人。"沈老板问:"一个什么人?"胡汉三说:"算了吧,既是本地人,就不说了。"我还想听他们再说什么,忽然刘来子来喊我,要我到后门卸米去。我问:"又哪儿来的米?"刘来子说:"就是刚才来的那个人带来的。"我说:"带来多少?"刘来子说:"满满一船,有四五十担。"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们乡下的人吃苦喽!"刘来子问我:"是怎么回事?"因为我心中正盘算着一件事,便没再说什么,跟刘来子一起卸米去。
卸完了米,客屋里已开始喝酒了。沈老板喊我去侍候他们。我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可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给他们端酒,送莱。每次我湍上一个菜时,我总要转眼看看胡汉三。我见他比以前胖了些,一脸横肉,留着一小撮胡子,两只贼眼还是那么又冷又尖。他们一边喝着酒,一边说着,笑着。沈老板向胡汉三说:"胡先生,以后得多请你帮忙。我想在乡下给小女置几十亩田,请你给费神。"胡汉三说:"这没有什么,有合适的,我一定效劳。"孙局长向胡汉三说:"胡队长,你以后要卖米,可以和沈老板直接打个招呼,准能卖个好价钱。"胡汉三说:"以后少不了麻烦。"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亲热。这一下子我更明白了。乡下欺压农民的土豪,城里囤积居奇的老板,和那些什么"皇军"呀,白狗子呀,警察局长呀,全是穿一条连裆裤的,他们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我想着想着,手里正捧着一碗汤向桌上放,一不留神,把汤泼到了桌上,几乎溅到胡汉三的衣服上。沈老板把眼一瞪,胡汉三反而装着笑脸说:"没关系。"又转脸问我:"你姓什么?"我知道这家伙陰险狡诈,不想让他听出我的口音来,一面拿起托盘向外走,一面小声地说:"姓郭。"
我走出客屋,心想,胡汉三盯上我了。要是他真的认出我来,对我下毒手,不但我报不了仇,还会被他害了的。去找赵叔叔吗,他已经离开这里了。怎么办呢?我必须做好准备!我没回客屋,先去找刘来子,叫刘来子去侍候他们喝酒。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小包放好,坐在前边柜台里,盘算着怎么整治这个大土豪胡汉三。无论如何我不能再放走这个大仇人!
"冬子!"当吃完饭之后,客屋里传出沈老板的呼喊声。为了寻找机会干掉胡汉三,我又走进客屋。沈老板向我说:"你扶胡先生到西屋里去休息。"我看看胡汉三,他的脸喝得红红的,连眼珠子都发红。
"你叫什么名字?"胡汉三瞪着红眼,一只手往我肩上一按,用力地抓住我。"
"郭震山。"
"你姓郭吗?"
"姓郭。"我镇定地回答。
"你是哪里人?"胡汉三刚才那假装的笑容没有了,由于他的眼醉得发红,从他眼中射出来的光更冷更凶。
"城外郭河人。"
"你不是本地人吧!"胡汉三抓在我肩上的手更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
我向沈老板说:"他喝醉了!"说着,我挣脱胡汉三的手,要向屋外走。胡汉三的脸上又装出了笑容,向我说:"你不要走,我是醉了,和你闹着玩的。走,扶着我休息去吧!"
沈老板向我说:"快扶胡先生休息去吧!"说着他自己伸手来扶胡汉三,一面说:"胡先生,我来扶你。"
胡汉三摇晃了一下说:"我能走,沈先生,让他扶我去吧!"说罢,扶着我向西屋走去。到了西屋,我强压着心里的仇恨,对他说:"你躺着吧,我给你打洗脸水去。"
我从屋里走出来,心里只跳动着两个字:报仇!报仇!报仇!想着想着,我走到厨房里。我到灶前去打热水,见灶旁边有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这斧头不就是武器吗?等他睡着了,两斧头就能叫他回老家!我怕斧头让别人拿走了,便把斧头藏在门后边,打了热水,端着向西屋来。
我端着洗脸水走进西屋,一看,胡汉三把长衫脱下了,腰间带的一把羊槍柏黹存亲斗盐扣岔谛在岔熟桂自向击勿铁讹在昔岳味了声:"站住!"
我背着他,在门口站了下来。
胡汉三问我:"你妈妈在家吗?"
我一听,心头像针扎的一样,如果这时我手中拿着斧头,我会当头劈他的。我忍了忍,回答说:"不在家。"
"她死了吗?""没有死。"
"她到哪里去了?"
"送我表叔上南山了。"
"嗯!"胡汉三向我走近了一步,恶声恶气地说,"你转过脸来!"我猛地一转身,瞪着两眼直望着他:"要做什么?"
胡汉三已经把手槍拿在手里摆弄着:"你爸爸呢?""他在家里。"
"在家做什么?"
"杀猪。他是个杀猪的。"
胡汉三逼近我一步:"他会杀人吗?"我翻眼看看他,没有回答。他把手槍口向我一指说:"你说瞎话,我看你是柳溪潘行义的儿子!"
我摇摇头:"不是,我爹叫郭善仁。"
"嘿嘿!"胡汉三冷笑一声,"你今天不要出这个屋子了,明天,跟我一起回柳溪。"
怎么办?仇人已经认出我来了,只有一个办法了,就是扑过去,把他的手槍夺过来,打死他。想到这里,我向前挪了半步,正准备向胡汉三扑过去的时候,突然刘来子走进屋里,向我说:"郭震山,你妈来了,在店门外等你。"胡汉三听了这话一愣,我趁这个时候,转身就跟刘来子走了出来。我跟刘来子出来,他一直把我拉到前面柜台里。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原来这一年多来,我已经暗中把我的家乡,我妈、我爹的情况告诉过他,他不但同情我,而且处处都照顾我。刘来子走到门外看了看,然后回来问我:"为什么那个人拿槍对着你?"我说:"他就是害死我妈的仇人。"刘来子"哦"了一声,说:"我说这个人为什么喝酒的时候老是注意你呢!刚才我经过西屋门口,见他又盘问你,听他说要把你带回柳溪,我就猜出几分来,才进去叫你出来。"我说:"太谢谢了。"刘来子说:"这会子把他瞒过去了,明天怎么办呢?他明天要跟老板把你要走,老板也会把你卖了的。"我咬咬牙说:"我不会让他等到明天的。"刘来子问我到底要怎么办,我怕他阻挡我,一直没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