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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皇家特使

06  皇家特使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树耳每晚都到窑场去,想再去窥探康师傅神秘酒杯的烧制情形。曾经有一次,他在窑场撞见康师傅的儿子正将烧制好的器皿装上推车,树耳便借着欣赏的名义上前察看,但都是些普通的青瓷——没有那只奇特的小菊花酒杯的踪影。直到积雪融化时,树耳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有一天,他从窑场回家时,发现有几个男人和男孩儿聚集在酒馆里。虽然每天晚上总会有一些人在这儿小酌,但今晚整间酒馆却挤得满满的。似乎有什么事让群情沸腾。这时,有一个男孩儿向他打招呼。

树耳对这意外的招呼感到奇怪。在茁浦,孤儿被视为不吉祥的人,镇上的孩子一看到他靠近,通常立刻闪避,年纪小一点的还会赶紧躲到母亲的裙子后面。自从他为明师傅工作后,虽然其他陶匠的助手默许他出现,却从不曾友善地招呼过他。他想,今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树耳!你听说了吗?有位皇家特使要到茁浦来。”

树耳在人群中穿梭,从人们的谈话中拼凑出大致的情形。原来,随着冬季风雪结束,海上贸易航线复航了,这一天下午有一艘船抵达茁浦,船上的人带来一个消息,说有一名皇家特使将在下个月搭乘另一艘船启航,这位特使预计先到茁浦再到更南端的制陶地康津。

茁浦和康津!特使到这两个地方只代表一件事:委托陶艺师为宫廷制作陶艺品。

男人们喝着酒,男孩儿们则在四周打转,话题围绕着这次皇家特使会带来哪些委任工作。紧张、害。怕、镇定、安详——不论是谁,就算嘴里不讲,脸上还是掩饰不住充满希望的神情。

树耳看到康师傅坐在酒馆的角落里,两腿伸直,双手搁在脑后,只是听着并不搭腔。他的双眼半开半合,脸上半带着笑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个藏着秘密的人。

那天夜里树耳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他和鹤人又回桥下生活了。他的眼睛瞪着桥的底部,翻来覆去。

最后,鹤人戳了他一下,不高兴地问:“今晚是哪个恶魔在你的皮肤底下搔痒?看来它不打算让我们好好睡觉了。”

树耳坐了起来,把膝盖并拢,再伸出双手环抱膝盖取暖,然后回答道:“一个疑问的恶魔。”

鹤人也坐了起来:“好吧!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可以找到答案,到时候这个恶魔就会还你清静一我也就可以好好睡觉了。”

树耳缓缓地说:“是有关偷窃的疑问。”他停了停又开口说,“如果从别人身上获得某些无法占为已有的东西,算不算偷窃呢?”

“啊!这不仅是个疑问,还是个费解的难题。重点是,究竟什么才叫做无法占为已有的东西?”

“一项创意,一种特殊的工艺。”

“一种比目前所使用的工艺更好的工艺?”

“是的,一种新的工艺,足以让拥有它的人赢得至高无上的荣耀。”

鹤人再度躺了下来,沉默了许久。树耳以为鹤人睡着了,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也躺了下来,头脑里还在不停地思索着。

明师傅的作品远比康师傅的作品出色,茁浦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树耳自己也见识过。康师傅的作品技巧性十足,器皿造型绝佳,釉料颜色也相当不错,但是他缺乏耐心。

窑烧——制陶过程中最后一道步骤,也是决定青瓷颜色的关键——没有任何人能完全掌控,即使陶匠也没办法。窑内的木柴每次燃烧的情况不尽相同,器皿烧制的时间长短、放在窑内的位置、同一时间烧制的数量、甚至当天的风向等等因素,都会影响到成品的呈现。

所以明师傅在做一件特别的作品时,通常会多准备几个,有时候甚至达到十件之多。这些器皿同时被放进窑内,却往往会呈现出不同的色泽。如果顺利,其中或许会有一两件能出现预期的半透明绿色,其余的釉色则比较浑浊或黯淡,最糟的是,有些会有褐色的斑点或条块,破坏了釉料的纯净度。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些差异,因此只有多做几个相同形式的作品,以期至少能有一件烧成完美的青瓷。

明师傅做陶时,不仅各个步骤的速度都很缓慢,复制品也比其他陶匠多。至于康师傅的作品,在制作过程中细部的处理欠缺明师傅的细腻,窑烧也没有明师傅谨慎,即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们作品的差异,更何况在茁浦,每一只眼睛都是训练有素的。

树耳相信那位特使的眼光肯定是敏锐超群的,宫廷必定派出专家——一位真正的行家——才足以全权处理委任工作。康师傅使用红色和白色的泥浆……所具有的创新和美感,能否让他接到委任工作呢?如果可以,那么树耳深信若是由明师傅来使用这种制作工艺,成效会更显著。

不过,明师傅对这项创意一无所知。这就是树耳的“疑问恶魔”:如果树耳将他见到的告诉明师傅,那算不算是窃取了康师傅的创意?

鹤人的声音吓了树耳一跳。

“如果拥有这项创意的人打算秘而不宣,却被偷偷摸摸或是用欺骗的手段取走——那么我认为这是偷窃。不过,一旦这个人向外公开了,就表示这项创意不再只是他个人所有,而是属于世人共有的了。‘

树耳没有回答,他侧身躺下,四肢蜷缩着,聆听着鹤人的呼吸声渐渐和缓、平顺,终于入睡。

在一片黑暗中,树耳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影像——那是他自己把眼睛贴在康师傅小屋破洞上的景象——偷偷摸摸的模样。

他终究没有向明师傅提起康师傅的创意。

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树耳的工作内容和过去几个月大不相同,明师傅和其他陶匠照常拉坯,雕刻图案,上釉,窑烧,淘汰一些器皿,留下部分作品,然而,树耳还是感觉出一些明显的差异——一些细微的改变。

明师傅拉坯时不再哼着歌,I往他的太太很少露面,现在则不时趁着操持家务的空档从屋里走出来,有时候静静观看她丈夫工作,有时送上一杯茶或一块糕饼。这阵子,明师傅经常过了中午用餐时间还在工作,而窑场里的陶匠们也不再一起聊天说笑或悠闲地抽烟,取而代之的是不发一语,或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所有的人都紧绷着脸埋头工作,特使即将到访的消息,拉紧了镇上人们的生活步调。

一天早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在一种默契下,树耳加入了其他陶匠助手的行列。镇上决定在村镇和海滩之间的空地举办集市,于是助手们一起到那里捡垃圾、打扫,然后铺上即将展示陶艺品的厚木板。树耳偷偷留意,发现有很多人铺了六块板子,有的更多。至于明师傅,则只要两块就够了。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展示的作品数量最少。

出发前,明师傅很明确地下达指示,要树耳将摊位设在背海的位置,到时候明师傅将背对着大海,作品则摆在明师傅前面。这样,特使就会站在面海的位置审视明师傅的作品。虽然明师傅没说明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树耳很清楚他的用意,因为这样可以让特使看出明师傅的作品充分掌握了最难以捉摸的绿色、蓝色和灰色——那是海浪的颜色。

一天傍晚,特使的船驶进了码头。特使和随从将在当地官员的家中过夜。树耳想,这天晚上这一行人中如果有人睡得着,大概就是茁浦镇上少数能睡得着觉的人了。天还没破晓,集市的空地上已经被几十盏油灯照得透亮,陶匠们和助手在焦虑不安和谨慎恐惧的静默中,连夜赶工,准备布置摊位。

树耳推着推车从明师傅家一路往集市走,他步步小心,丝毫不敢大意。明师傅则跟在一旁,保持一贯的作风,不断发出警告和叱骂。

“小心那块石头,靠左边一点儿!推车要保持平稳,笨小子!往这边走,这条路比较平坦。唉呀!你是怎么搞的?你就不能保持一秒钟不颠来颠去的吗?你会把我的作品给毁了,猪头!”

明师傅的作品全都用一层又一层的稻草紧紧包裹住,树耳不以为然地想着,即使他加速往前冲也不至于损害他的作品。还好他的主人产量有限,像这样的运送过程只要一趟就够了。

终于,他们抵达了临时摊位。明师傅不让树耳卸货或解开陶器,只指派他把地上的稻草碎屑捡干净。

明师傅用心地安排他的作品。他在两个架子中较高的那一层放置一些小型的作品,其中有一件是小巧的鸭子造型滴水器,一件是莲花花苞,另一侧则依序摆放着三个香炉,盆形的香炉上坐卧着三只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动物——怒吼的雄狮、凶猛的龙和灵巧的乌龟。正中央则是一组套叠的盒子,表面描绘着华丽的花卉图案。现在树耳已经了解套盒的奥妙了:明师傅先用薄的黏土片制作内层的小盒子,再制作大盒子将这些小盒子套起来。

下层的架子上,明师傅放置了两只洋李花瓶、一把壶身缀着甜瓜叶脉的高水壶,以及一组茶壶和钵。最后这一组是树耳最喜爱的作品,这个钵面盖满片片相连的花瓣——其中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树耳用心地观察明师傅制作了几十个同型的花瓣后,曾在腰际口袋里悄悄藏了一小块黏土回家练习,经过几个晚上的努力,他做出了一片花瓣,而且自认为足以和明师傅做的媲美。

这会儿,当他注视着这个钵,内心既羞愧又骄傲。在完成花瓣的第二天,他背地里把明师傅放在棚架上阴干的其中一片花瓣更换下来。这种偷梁换柱的行为令他感到羞愧,但只要一想到这个钵上的众多花瓣之中,有一片是他做的,他内心的骄傲又远超过羞愧。而最棒的是,虽然他曾经仔细察看了十多次,但还是分辨不出哪一片才是他做的。

明师傅站在展示的陶瓷工艺品前,摇着头不满意地发出啧啧声,口中念念有词:有件作品的釉色似乎还可以做得更好一些,应该再多做一件鸭子的……唉!每件都还不错,不过如果时间能够更充裕的话……

树耳浏览一遍架子上的作品后,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他向明师傅鞠躬,请求暂时离开一会儿,明师傅顾不得听他说完,挥挥手让他离开。树耳快步穿过镇上,一路直奔明师傅家后面的灌木丛,找到他要的东西后,又立即赶回集市。但这次他没办法快步前进,因为他得顾全他携带的物品。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到集市,“师傅!”他气喘吁吁地叫着,并且取出他带回的——两株盛开的洋李树枝。树耳觉得明师傅的脸上似乎露出欢喜的神色,但只一刹那,就在他接过树枝时,立即又恢复了一贯严肃的神情。

“嗯!没错,正好可以展现这种花瓶的用途。”明师傅仔细看了看,将一株递还给树耳。

“这枝花朵太少了,为什么不多折一些回来呢?”明师傅说着,转身背对着树耳,把另一枝洋李树枝插在左边的花瓶里。

树耳不禁露齿而笑,他现在已经相当了解他的主人了,明师傅这样的反应,就表示对树耳的工作感到满意。

在特使到达前,树耳还有一项任务要做,不过这不是明师傅分派的。这会儿布置的工作已经就绪,树耳便开始搜寻康师傅的摊位。

所有的陶匠都很忙碌,但是仍有一小群人忙里偷闲去参观康师傅的作品。即使在场的人都没说话,隔着一段距离,树耳还是感觉到他们的惊奇。树耳假装只是路过,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好奇心。

人群里走了一个人,摊位前空出一点空间,树耳一眼就瞧见了它们。

菊花。

好几十个菊花图案,在每一个器皿上盛开着——从酒杯、水壶、花瓶和碗——这种简单的、有着八片花瓣的花朵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让人合不得将视线移开。康师傅作品上些微的瑕疵,都被纯白的群花光芒掩盖了。

树耳跨步向前,看见其中一部分作品上除了有菊花,还有枝干和叶片,却不是树耳见过的砖红色的。原来,烧制时红色的泥浆釉转变成了黑色,花与叶因此形成黑白分明的对比,对照在翡翠般的绿色上,无疑是前所未见、与众不同、令人瞩目的。

它们是这样美。树耳装作毫不在意地转身离去,心情却如同其他的陶匠一样跌人了谷底。这种特殊的工艺极具震撼力,宫廷的特使除了选择康师傅外,别无选择——这一点树耳深信不疑。

金特使是个身材高大、沉稳持重的人,当他走过所有的摊位观赏每一位陶匠的作品时,丝毫不动声色。只要他在哪个摊位前停留的时间较长,哪个陶匠的希望也就随着升高。

他在康师傅的摊位花了最长的时间,其他的陶匠也不再假装不在乎,特使和康师傅交谈时,他们就聚集在周围,保持一段距离以示尊敬。

这是使用镶嵌工艺制作的作品,康师傅正向特使介绍。这种工艺和将黄铜运用在木器上、或是将磨薄的螺壳运用在漆器上的“螺钿”工艺如出一辙。金特使和周围的几位观众一起点头表示称许,镶嵌工艺在其他工艺品上非常普遍,但运用在陶艺品上还是头一遭。

康师傅并没有对这项特殊工艺的细节详加说明,金特使也没有多问,他只是花相当长的时间一一检视康师傅的作品。当树耳发现特使欣赏的重点不只是菊花,而是作品的整体时,内心不由得重新燃起一线希望。特使终于将手中的花瓶放回原处,仍旧面色平静地往下一个摊位走去。

树耳原本以为特使永远到不了明师傅的摊位——没想到,那么快就到了。

他很快拿起甜瓜造型的水壶,兴趣盎然地端详着,面部表情第一次出现了变化——是表示满意吗?树耳无法确定。

“昨晚我们用餐时用的酒壶是不是这位陶匠制作的?”特使问义大人。昨晚特使就是在这位官员家中过夜的,义大人也是陪同特使检阅陶匠作品的几位人士之一。

他点头作为回答。

“现在这种甜瓜造型相当普遍——我经常见到。”特使说道,树耳紧张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句话是不是表示他不特别在意这件作品?

“不过这件作品找不出任何瑕疵。”他接着说,“我因此判断这把水壶和那把酒壶是出自同一个人。”他的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明师傅弯身鞠躬,感谢对方的称许。树耳很惊讶主人竟然可以这么镇定,要不是极力压抑,他真想高兴得跳起来大叫呢。金特使好整以暇地细细看过一遍明师傅的作品后,才走向下一个摊位。

尽管特使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但是树耳知道,当天他是不会立即做出决定的。金特使会在茁浦停留一段日子,拜访那些他感兴趣的陶匠,有机会的话或许会顺道造访窑场,然后再搭船前往康津。等他造访过这两个地方后,才会做出决定,获选的名单将在下个月再访时正式公布。

金特使一走,茁浦立刻分裂成两大阵营。那些作品获得青睐的陶匠,包括明师傅和康师傅,都爆发出一股狂热的活力,全力制作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希望在金特使回到茁浦时争取到更好的评价。其他陶匠则沮丧失意地放下手边的工作,聚在酒馆里买醉,彼此安慰。

原因很简单,皇家委任并没有一定的期限,陶匠们一经获选,只要作品持续受到宫廷喜爱,工作量就能源源不绝。大体说来,就是终生任用,只有在陶匠去世或是作品失宠时才会指派新的委任,而且通常要等到两个或者是三个陶匠过世,宫廷才会再寻找接任者。也就是说,恐怕要等很多年后这种机会才会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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