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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知识库 · 乡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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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马槽里的怪事

四 马槽里的怪事

圣诞节近在眼前。巴特勒小姐在家政课上叫我们女生制作礼物。本来我们应该学习怎样缝暗针,怎样镶边,好让衣服更结实耐穿,可巴特勒小姐却让我们做隔热垫送给家里人,方法是用钩针将旧瓶盖连缀成圆形。

和我搭档的是英娜丽。她拿起钩针来笨手笨脚的,做成的隔热垫中间凸起,好像一个头盖骨。她干脆把它项在脑袋上,巴特勒小姐叫她拿下来,她才不情愿地拿下来。我实在没法儿把这个瓶盖子做的隔热垫送给奶奶,就把它给了英娜丽,让她送给她妈妈。我也想不出该送奶奶什么礼物。其实我压根儿就觉得奶奶和圣诞节挂不上号。

幸好有英娜丽陪我。卡琳·乐芙乔还  是不拿正眼看我,其他女生也都学她的样子。这几个星期我的处境毫无改善。英娜丽听见格特鲁德·梅赛施密特对蒙娜·维奇说,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盛气凌人。可也仅此而已。

有一点对我比较有利,那就是我的穿戴打扮并没有她们担心的那么光鲜。我有两条羊毛裙,一条是妈妈的,另一条基本上让虫蛀了。我有三件毛衣,能挨过一个星期。但我的鞋子太叫人伤心,大衣也不像样。

卡琳能一周五天从头到脚不重样。每到星期五,她就穿长丝袜,不过她有几双鞋子是她妈妈的。她有一件毛衣,领口收着一圈松紧绳,还  缀着小绒球,特别漂亮。但是她偏偏轻描淡写地说,看看我们学校的那些男生,就知道根本犯不着去费心思打扮。

圣诞节快到了,学校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庆祝活动,大家被召集起来,每个人都得参加大合唱,虽然有一半学生摸不着调门儿。巴特勒小姐组织我们唱“我们听见天使在歌唱”,那动静就跟树上叽叽喳喳的八哥似的。

我们还  要表演基督降生,由巴特勒小姐分配角色。约瑟夫、东方三博士和牧羊人,几乎每个男生都派上场了。但大家都不想让奥吉·弗鲁克登台。他的头发刚长出来,稀稀拉拉的,像秃尾巴鸡。

派给女生的角色包括圣母以及一群天使。巴特勒小姐就从来不会想到让男生演天使。

我被分配演圣母,这消息让整个学校炸了锅,连我自己都很惊讶。听见有人这样说:“巴特勒小姐在做什么梦啊?竟然让一个芝加哥小妞儿演圣母玛利亚。笑话!”说这话的是卡琳。演出服装都要由我们自己解决,我想我用床单就行了。

对于不少人来说,这场演出是每年圣诞节唯一的活动。大家手头比去年更紧了。1937年底,人人都在谈论两个话题,一是吃,二是钱。虽说住在奶奶家,我从来没饿过肚子,但镇上有人吃不饱饭。至于奶奶的钱是哪儿来的,这永远是一个谜。

十二月初的一天,我放学往家走,一边用露着脚趾的鞋子踢着路上的积雪。奶奶竟然不在家。天快黑了,我回到楼上自己房间,还  穿着旧格子大衣。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我来到窗前。

顺着大路望过去,在瓦巴西铁路旁边,一个可怕的身影正冒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踟蹰而行。那人的脑袋上包着什么东西,隆起的后背上捆着一个长竹篓,身后留下一长串黑洞洞的皮靴印。我把短了一截的大衣往身上裹得更紧了些,愈加觉得房子空荡荡的。这个身影走到我们家的篱笆前,仰起头,往我这边看过来。

原来是奶奶。

我忙下楼来到厨房,看见奶奶已经进了屋,身上铺满雪花。她把竹篓扔到一边,解开包住帽子的大头巾,把爷爷的旧外套一脱,挂在火炉前的椅子靠背上。

奶奶在外套下面穿着爷爷的橡胶防水裤,式样像工装裤,前胸收紧,肩带拉起,通体漆黑,一直遮到下巴。

在她所有的扮相中,属这一身最帅。我常常暗自奇怪,奶奶究竟是让爷爷穿着什么入土的。看起来她把他的每一件衣服都拿来套在自己身上了。

“外面可真够呛,”她搓着一双红通通的大手,说,“冻得我牙齿直打战,活像中了风的啄木鸟。”

“奶奶,这种鬼天气,你在田里跑来跑去的干吗?”

“今年的第一场雪,”她解释道,“每年这时候我最忙乎了。干活、干活、干活。我要是像头老公牛似的傻站着,就完啦。”

还  有什么可问的呢?我朝那个竹篓瞥了一眼,只见半竹篓的胡桃壳儿。真猜不透奶奶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关于奶奶是怎样挨着炉火,从那身橡胶套子里挣脱出来的,我就不详细说了。那就跟蜕了一层皮似的。在橡胶套子里面,她穿的是两件皱巴巴的家居服和一件羊毛开衫,还  露出一点点最贴身的绒布连裤内衣——爷爷的。

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奶奶圣诞演出的事,以及巴特勒小姐派我演圣母。

“他们还  要演基督降生?”奶奶说,“当年我还  是个乡下小丫头,在只有一个教室的学校里上课,我们就演这个了。”

“他们派你演什么角色?”

“约瑟夫,”她说,“还  有一次,演骆驼。我老是演块头最大的那个。”

我把碗碟都擦洗干净,然后打开作业本。这儿的学校也有作业,真伤心。巴特勒小姐布置功课最拿手,赫基莫尔先生也不是等闲之辈。我绞尽脑汁想看懂几句句子的意思,而奶奶坐在桌子另一头,打起了瞌睡。

我继续做生物作业,耳边是奶奶有节奏的鼾声。当架子上的塞西·托马斯 牌塔形座钟敲响十点的时候,奶奶猛然惊醒。她环顾四周,显得惊讶极了。她坚信自己是从来不会睡着的,就连躺在床上也不例外。

“怎么到这时候了?”她指指我,说,“你赶快穿戴好。”然后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震得炉子直颤。转眼之间她已经抓起帽子、头巾,又伸手去摸爷爷的外套有没有干。

我捧住额头。“奶奶,都深更半夜了。”

“可月亮很好。”她用力套上防水裤,把裙摆塞好。

“奶奶,我明天还  得上学。我想睡觉。”

“睡觉?你会把一辈子都睡没了,烂在床上。你最好多穿一双袜子,再穿套鞋。”

我有套鞋,但就是不喜欢穿。“奶奶,我们上哪儿去?”

“去跟踪一个比我们都聪明的家伙。”她咬紧牙关,把自己塞进橡胶套子。

很快,我回到厨房,全副武装,就像个海军上将似的,看见奶奶正在那个神秘的竹篓里翻找着什么。原来她在胡桃壳儿底下藏了好多宝贝,一卷金属线,几根短木桩。她又拿出一小瓶琥珀色的液体,诡秘地瞟了我一眼,打开瓶盖,凑到我鼻子下面。

我倒退一步,说:“奶奶,好臭。”

“那得看是谁闻了。”她继续埋头翻找,又找出来一块毛茸茸的东西,好像兔子爪子。

“奶奶,这是什么?幸运符?”

“算是吧。”

她把竹篓甩到肩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跑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抽出一把枪。

我呆住了。

这把枪和木箱子后面的来复枪不一样。它每次只能打一发子弹,点22口径,不过那会儿我还  不知道这些。有好多东西我都不知道。奶奶把枪塞进口袋,大步走出大门,领着我踏进了沉沉黑夜。

我们踩着大路上的冰凌,将小镇渐渐抛远。一轮皎洁的明月冷冷地俯视着白茫茫的田野。我躲在奶奶身后,听着竹篓敲打她的后背,听着竹篓里的胡桃壳儿随着她的脚步而跳跃。本来,我应该躺在自己床上呼呼大睡的,而现在,我冻得脚指头都失去了知觉。想想吧,奶奶还  带了一把枪。夜色真美,宛如一张黑白圣诞卡。篱笆墙上挂着冰晶,宛如闪烁的钻石。在这寂静的夜里,只有我和奶奶还  醒着——但愿如此。

我们朝考吉尔牧场的方向走,大概走到一半的时候,奶奶用胳膊肘捅捅我,让我离开大路。路边的雪堆后面有一道门,我们挤了进去。这儿不知是谁家的地,积雪很深。奶奶领着我沿着篱笆走,绕到田野深处的一个角落。

突然她一把拉住我。她戴着铁路工人的大手套。我听见一声嚎叫,那声音好像是人发出的,从田野一个低洼的角落传来,月光照不到那儿,黑黢黢的看不清。又一声嚎叫,好像是在回答,我害怕得喉咙像被封住了似的。

奶奶卸下竹篓,嗖地掣出口袋里那把枪。黑幽幽的枪管在月光下寒气森森,奶奶瞄准了黑洞洞的篱笆墙角,朝那嚎叫发出的方向就是一枪。我的膝盖不由得一颤。

然后,她匍匐下来.黑外套铺在雪地上。她咬下一只手套,徒手忙碌起来。她猛拉一根金属线,篱笆柱子上的积雪被震落下来。随着一阵咔哒咔哒的金属声,她继续往回拉,最后捏住了猎物的脖子。

一只火红的狐狸,只是在月光下看起来是黑色的。它的脑袋耷拉着,被奶奶的拳头紧紧攥住,眼睛仿佛两颗黑亮亮的珠子。可它已经死了,脑门上一个枪眼,再也不必忍受痛苦。它半张着的嘴里似乎有一条细线垂到雪地上。那是一道血迹。我觉得晚饭都快涌到喉咙口了,努力压下去。

奶奶把狐狸扔到雪地上,伸手去摸狐狸嘴上的弹簧夹——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叫胜利者2号。她站起身,把弹簧夹丢进竹篓。原来那些胡桃壳儿都是为了掩盖人的气味,她穿的橡胶防水裤也是派这个用场。我定了定神,看来还  有好多东西要学呢。

奶奶重新戴上手套,把胳膊整个儿探进竹篓,摸出另一个弹簧夹来,接着掏出那块兔子毛、那瓶琥珀色的液体,还  有金属线。

她又匍匐在雪地上。天气这么冷,奶奶忙碌了半天,累得气喘吁吁,喷出团团白雾。她用金属线将弹簧夹系在篱笆桩上,把那一小截兔子毛固定在弹簧夹上,又用牙齿咬开了瓶塞。她钉好木桩,在上面倒了一点液体。

“奶奶,这到底是什么?”

“狐狸尿。”说着,她拉上了弹簧夹。

奶奶再一次站起身,带着我沿着篱笆往回走。奶奶把竹篓交给我来背,让我也参与打猎。她把枪重新上好膛,抓住狐狸尾巴晃了晃。

“这家伙可聪明了,”奶奶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可又像是在教导我,“狡猾。它能闻出我的气味,我却闻不出它的气味。但是我骨子里也装着几只狐狸呢,我知道它在动什么脑筋。它喜欢篱笆墙,喜欢死水潭和排水沟。我要等下雪了,好叫它留下脚印。”

我们又去看了另外两个弹簧夹。看见它们都是空的,我觉得自己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们穿过一片牧场,找到第四个夹子,夹子上有一只死狐狸。虽说奶奶是个神枪手,不过看见夹子已经打中了狐狸,她还  是挺高兴的。我也高兴。她从口袋里找出一段麻绳把两只狐狸捆在一起。她永远是麻绳不离身。

我们跟着一道新留下的脚印,一直追踪到一条封冻的排水沟旁。她在那儿也安了个夹子。她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动起来真是又迅速又准确。

我冻坏了。我们故意迂回着返回大路,身后留下一串脚印。现在她已经斩获了四只狐狸。用麻绳捆好,高高举起,你能想象它们将被运到很远的地方去,镶上假眼珠,环绕在贵妇人肩头。

第二天,奶奶把狐狸皮剥下来,钉在土房子的墙上。皮货商过来买。他使出浑身解数还  价,对奶奶说他主要是做麝鼠和海狸皮生意的,可奶奶卖狐狸皮更拿手,坚决不肯退让,最后还  是把每一寸皮都照她开的价卖了。奶奶为什么手头总是有钱,这下谜团全解开了。

这个十二月,我常常跟着她在地上积雪的夜里出门。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从温暖的炉火旁拉开。狐狸的嚎叫声令我心惊,但如果我待在家里不去,那声音就会萦绕在我脑海里。所以我索性跟奶奶出去,看她在银光闪耀的黑夜里布置弹簧夹。我心里还  另有一种小小的触动。我开始注意到奶奶真的老了,但她还  是那么辛勤,在冰天雪地的寒夜,踩着崎岖的道路,步行去镇外那么远的地方。我开始心甘情愿地跟着她,希望看到她安全回家。

学校里排练圣诞演出已经整整一个月。巴特勒小姐自己也唱得不怎么样,但做起导演来却独断得很。我们把“看那美丽的玫瑰”唱得一塌糊涂,她立刻把这节目拿掉了。她对我们唱的“有一次在大卫王的城市”也不满意。她把演出完全当做她的个人作品,就像所有老师一样。

我们的演出道具也准备好了:一枚亮闪闪的星星——锡纸做的,一个马槽——除了演基督诞生,哪儿都派不上用场。圣婴是一个会眨眼睛的娃娃,英娜丽的。她说那是她小时候的玩具,可大家都说直到现在她还  拿着玩。

我的服装就是把床单像披肩一样裹在身上。卡琳·乐芙乔扮演大天使,穿着缎袍,戴着翅膀,简直像好莱坞出来的。而其他人都吵吵嚷嚷地埋怨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出席那个盛大的晚会。排练的时候,约翰逊哥儿俩竟然脸色惨白,还  晕厥了。他们太怯场,虽说演的只是牧羊人。

奶奶当然没兴趣,我向她抱怨卡琳的光环,她也不置可否。那个光环是金属箔的,太亮晃晃了。奶奶忙着呢。而我那时候也不认为奶奶这样的人会在意圣诞节。

一天放学回家,我见她正在研究邮购目录。她把希尔百货公司的那一份递给我,正翻到“时尚少女鞋品”一栏。

“你自己挑一双。”她说。

“奶奶,是圣诞礼物么?”我故意这么问。

“你得买新鞋了,”她说,“要不然,你就得像福吉谷那些大雪天打仗的士兵那样,把破布绑在脚上过冬了。”

我把每一页上每一双鞋都端详了一遍,想象我穿上了会是什么效果。要考虑的因素很多。这双鞋必须去哪儿都能穿,还  得让脚指头舒服,那才合我心意。

我终于挑中了一双,奶奶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鞋得实用,可不能露脚趾;要老成一些,带粗跟的。我还  知道必须系鞋带,不然奶奶不会赞成。我选了一双暗灰色的,配什么都合适。

奶奶仔细考虑着我的选择。牙签在嘴唇间直打转。“这双?”她发话了,“两块七毛五。”眼珠子都快瞪出眼镜框了,“这笔钱给一大家子买鞋都嫌多,还  能给马打上掌。”

但她还  是根据我的脚画好纸样,记下尺码,然后填写订购单,牙签歪斜在嘴角边。她在信封上贴好邮票。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她用邮票。

后来,我还  看见她研究莱恩·布莱恩特服装公司的目录。“为丰满女士设计的1938年冬春款”。不过,我一言不发地溜走了。

日子仿佛越过越快,学校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约翰逊哥儿俩经常缺席。卡琳·乐芙乔早早地就精心打扮起来。显然她以为她这位天使一定能压倒我这个圣母玛利亚,毫无疑问地成为圣诞演出的焦点。

奶奶也好像有点不同寻常。她度日如年,比大野兔还  焦躁。一天傍晚,天刚擦黑,她就带着我出门了。我们拉着爸爸以前做的一辆雪橇,一路往北走。“奶奶,我们这是去干吗?”

“找树。”她答道。

我们来到郊外的阿斯 贝瑞教堂。我看见一片墓地,四季常绿的树木郁郁葱葱。“奶奶,”我说,“不会吧。”

当然,她不会去偷墓地的树,虽然我感觉到这个念头的确在她脑子里闪过。我们来到索特河谷里的一片树林,找到了松树和云杉。奶奶用奥吉·弗鲁克的那把刀子砍了一些绿枝条,堆在雪橇上。然后,我们又碰巧似的发现了一棵小冷杉,没三英尺高,枝叶也不茂盛。可奶奶偏偏对它下手,用刀子吱吱嘎嘎砍断了那根纤细的树干。

我们拉着载满树枝的雪橇,一步一滑往回走。我心里默默唱着“快拿火把来,珍妮特,伊莎贝拉”,而奶奶只是眼望着前方。

演出的日子到了,我本该预感到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奶奶在前厅生起了火,这还  是今年冬天的头一遭。欢快的火苗在云母窗前噼啪作响,门上挂起了花环。餐桌的大理石台面上摆了圣诞树,树上装饰着玉米花和树林里捡来的松果球,树顶嵌着一颗奶奶用旧铁罐剪出来的星星。

我站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吸了一口松树的清香。显然奶奶没想过亲自去看圣诞演出,连衣服都没换。

可我已经换好了。我穿上了演出服,披挂了一身的别针。脚上是那双新鞋子,刚从盒子里拿出来的。外面则罩着去年的格子大衣,袖口已经镶上了漂亮的狐狸皮毛,这下袖子就够长了。奶奶看见我,吓了一跳。她发现我披着床单。

“奶奶,今天晚上是圣诞演出。”

奶奶这才想起来。她挥了挥手,说:“对了,你该戴上这个。”她从围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看上去好像一卷金属线。

她把它递到我手里。可不就是一卷金属线么!上面还  缠着许多细小的星星,也是用铁罐子剪出来的。得花一整天工夫才能完成。奶奶往后退了一步,握紧双手,急切地想看效果,嘴里说:“当心那些星星,可别扎破了你的脑袋。”

她为我做了一个光环,这样就算卡琳·乐芙乔满身金箔,我也不会被她压倒了。这光环看起来更像是个荆棘王冠,我小心翼翼捧在手里。

我激动得差点没亲奶奶一下,只要她愿意。

我出门了,脚上穿着套鞋,好保护新鞋子。之前我们都是在学校里排练的,但正式演出却是在兄弟会教堂。耶稣基督明明生在马槽里,可学校地下室就是不适合表演基督降生。

灯光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映在积雪上,大门前的台阶上挤满了人。当我走进教堂的时候,圣路易斯 开来的火车进了瓦巴西车站。整个镇子就仿佛是圣诞树下的村庄模型,环绕而行的电动小火车、灯光闪烁的纸板房子和尖顶教堂都包裹在柔软洁白的大雪中。

如果你以为所有的圣诞演出都大同小异,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们的演出。我们女生在更衣室里准备上场,那儿到处是不祥之兆。真不知道在圣坛那头的唱诗室里,由赫基莫尔先生带着化妆的男生怎么样。

那些只参加合唱的女生穿着兄弟会唱诗班的袍子,蝙蝠似的跑来跑去。扮演天使的有艾琳·斯 坦普、格特鲁德·梅赛施密特、蒙娜·维奇,以及个子最小的英娜丽·盖奇。没有一个人的翅膀是看着顺眼的。英娜丽最瘦小,却戴了一副最大的翅膀——用细铁丝编的。她在屋子里都挪不了步了。那翅膀看上去就像个鸟笼子。这时候,卡琳·乐芙乔袅袅婷婷地进来了。

她那身闪闪发光的长袍,斜裁式样,就是为了压倒其他天使。头顶上高高撑起一圈光环,仿佛她将要登上的是纽约舞台。眉毛剃了,重新描过,脸庞粉得一点都不自然,红嘴唇弯得像丘比特的弓,手指甲也染成同样的颜色。她本来就是金发,全身上下,就这个是真的。

巴特勒小姐小心翼翼走进房间,卡琳几乎让她睁不开眼了。

“卡琳!快把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抹了,”她的声音比往常更严厉,“瞧瞧你都像嘴里冒血呢。”

卡琳很生气,站着一动不动。巴特勒小姐见我披了三条床单,就跑来检查是不是穿妥了。我拿过大衣,掏出金属线编成的光环,巴特勒小姐见了差点没把别针咽下去。

不过,初登舞台还  是让我们异常兴奋。你躲在后台,能听见外面节目单沙沙翻动,座椅吱扭作响。管风琴已经奏响了“天使报佳音”的乐曲,我们不能退缩了。

兄弟会的鲁兹牧师起身念起《路加福音》中的一段,让大家安静下来。巴特勒小姐招呼合唱的女生赶紧上场。我们这些准备演戏的人则躲在舞台两侧的门后面唱,好增加音量。我们要留在后台,等演基督降生的时候再上场。没有一个男生参加合唱,因为他们都要演戏。我们能看见牧羊人和东方三博士就站在舞台对面赫基莫尔先生的身后。

无论是台前台后,大家都唱得非常投入,但我们始终没法儿打起精神唱好“有一次在大卫王的城市”,巴特勒小姐却意气风发得很。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

我们这些表演基督降生的人必须从合唱队背后的大幕后面悄悄溜上舞台。台上的马槽早就布置好了,还  有纸板做的羊。我伸手去摸马槽旁边的凳子。米尔顿·格利德站在我上面,他演约瑟夫。我们身后是牧羊人,对面是三博士。站在中间星星下面的是那几个所谓天使,簇拥着卡琳·乐芙乔。

我瞥了一眼米尔顿,见他穿着他爸爸的浴袍,粘着假胡子。三博士托起了装着乳香和没药的宝盒。

合唱队分到两边,“圣善夜”的乐声响起,赫基莫尔先生拉开大幕,灯光打到我们身上。负责灯光的是弗鲁克先生。我们已经排练过,要一动不动地坐上五分钟。

本来,我应该看着马槽里的圣婴,可大幕拉开的时候,我恰巧在看观众席,于是我只得让目光停在那儿了。

合唱队在唱“这世界充满罪恶与错误”,我就看着台下的观众。大家一看见我们出现在台上,都倒抽一口凉 气。可不是么?米尔顿穿着浴袍,粘着假胡子。卡琳活脱脱是大明星萨利·兰德,只不过没有粉丝拥在后面。英娜丽似乎立刻要飞上天了。而我呢,头顶线圈,身披床单,底下还  露出一双粗跟鞋。

当我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教堂大门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奶奶走了进来。除了她还  有谁能把门框都塞满?和她一起进来的还  有一个高个子男人。我看着她找到一排座位,迅速挤进去坐下。座位喀吧一声响。

合唱队唱起“这是怎样的婴孩”,星星被点亮了,一道光芒射到英娜丽的娃娃身上。这应该是演出的高潮。而高潮果然来了。当马槽被照亮的时候,圣婴竟然响亮地大哭起来。

米尔顿不由得一晃。牧羊人的手杖啪嗒落到地上。我再也没法保持不动,转过脑袋去看马槽,里面竟躺着一个真的婴儿,好像一段红萝卜头,拼命摇晃着小拳头。卡琳本来架子十足地站在台前,这下子也慌了神。

观众席上一片啧啧声。有些人还  当是故意找个真的婴儿来演戏,都在打听是谁家的孩子。可是英娜丽却拍拍翅膀嚷道:“我的娃娃呢?”

巴特勒小姐倒退几步,合唱队乱了阵脚,再也没法接着唱“我们是东方三博士”了。而三个身穿便服的智者——鲁兹牧师、弗鲁克校长和赫基莫尔先生恰好奔到马槽跟前,那个被湿布胡乱裹着的婴儿可真让他们目瞪口呆了。

观众纷纷站起来,想看个究竟。突然,奶奶出现了。她爬上讲坛,帽子上的雉鸡羽毛微微颤着。她从马槽里抱起那个浑身通红、放声大哭的婴儿,高高举起。

灯光正好打在婴儿脸上,只见他的眼睛一只蓝色,一只绿色。奶奶眯起双眼,把孩子举向观众,高声宣布:“是波迪克家的!”

那次圣诞演出让大家谈论了好几年,也算是让他们最激动的一次,巴特勒小姐却怎么也不能释怀。而那个婴儿也让大家都明白了为什么米德瑞德·波迪克九月份之后就再也没来上过学。

谁也猜不出来波迪克家的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把孩子偷偷遗弃在马槽里的,谁也说不出他们为什么就那么自信,以为镇上的人看见这孩子不会知道他是波迪克家的。奶奶说过,这家人做事向来不经过大脑。大家一致认为兄弟会孤儿院能找到一个更适合婴儿成长的家庭。

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演出泡汤了。不过,还  发生了一个奇迹。我抬头一看奶奶身后的那个高个子男人,竟然是乔伊。

他现在更高,更结实,也更帅了。他变了,但还  是我的乔伊。这是我最好的圣诞礼物。我紧紧抱住他,把床单都缠在他身上,光环还  戳了他的下巴。

乔伊从西部来,刚下火车。车票是奶奶寄给他的,卖狐狸的钱几乎都用上了。其实卖狐狸就是为了这个。

我觉得喉咙被什么梗住了,急忙转过脸去,因为我知道眼泪就要落下来了。我不想让乔伊看见。这时只听见扑啦啦一阵翅膀响,两个天使降临我左右。高的是格特鲁德·梅赛施密特,矮的是艾琳·斯 坦普。

“玛丽·爱丽丝,这是你的哥哥啊?”格特鲁德问道。眨眼之间,她就成了我的好朋友。

“哎呀,亲爱的玛丽·爱丽丝,他可真像泰隆·鲍华,”艾琳深深吸了口气,羽毛都好像竖起来了,“不过你哥哥更高一些。”她把一只肥嘟嘟的小手伸到床单下面,紧紧捏住了我的手。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奶奶又拿出一张车票。是去芝加哥的往返票,给我买的,这样我就能和乔伊一起回家去和爸妈过圣诞节了。这张车票花掉了奶奶的最后一寸狐狸皮。当然,我们首先要在温暖的前厅过节,就在那棵瘦小的圣诞树旁,就我们三个人,和以前的暑假里一样,奶奶、乔伊和我。

不过,那天晚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从教堂回家的路上。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我和乔伊一边一个搂住奶奶,不让她滑跤,因为她说她在结冰的路上走路笨得就像头猪。而我们头顶的每一颗星星都是圣诞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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