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小傅对小李说:“你真是我的好朋友!要不是你看见那个姓魏的可疑,并且告诉唐老板,我可就没法坐在这里和你吃饭啦!但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因为我,你没吃上老祖家的婚宴。”
“没什么,吃不吃喜酒我都无所谓!”小李回答道,“不过我现在愁着别的事呢!最近,我老娘一个劲儿地催着我娶媳妇。有一次,我看见她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媒婆鬼鬼祟祟地在一旁唠叨个什么事儿。结果昨天晚上,我在老祖师傅家的婚宴上又看到了那个老女人。唉,我这胃口顿时就没了。后来,唐老板和陆师傅起身要回铺子,我立刻就瞅准了这个机会溜了出来,真是要人命啊!”小李擦了擦脑门,心有余悸地回忆道。
小傅存心逗他玩:“你以为跑出来就没事啦?哼,瞧着吧,他们肯定会逼你就范的,你这下完蛋啦,哈哈!”
“啊?!不至于吧,”小李的情绪明显郁闷起来,“我的那些姐姐们一个个都嫁到别人家里去了,所以我娘觉得我应该娶房媳妇,好多个人帮她照看孩子,收拾家务。我自己是一点儿都不想烦结婚的事。怎么说也该让我再快活个一两年,过过自由舒坦的日子吧。我小的时候,家里人天天差使我,动不动就让我做这做那的。再大一点,到铺子里当学徒,又要受唐老板和其他工匠的指挥。现在,我好不容易熬出头——虽然在铺子里还 是得处处留心,凡事要听从唐老板的差遣——但这是不一样的。我已经可以像个男人一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了,”他害羞地停了停,“虽然我现在只存了两三百文钱,但我的薪水还 是不错的,我爹赚的也比我多不了多少呢。可我实在不想现在就娶媳妇,家里多个人只会多张要吃饭的嘴。”
“别这么说,没准儿你媳妇长得很漂亮,说不定还 很有帮夫运呢!”
“那倒是!只要是个正宗的黄花大闺女,那就错不了!”小李立刻做出一副怪样,戏谑道,“没准儿她长的跟那些成天在嘉陵江城门外神出鬼没的斜眼女乞丐有的拼呢!”
这次谈话后,小傅忍不住自我宽慰,好歹到目前为止,傅大婶似乎还 没有动过让他娶媳妇的念头。小傅一心一意地想把精力都花在手艺上,在技艺有所长进之前,他可不乐意有什么事情妨碍了他在事业上的野心。可他朋友小李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在小李家里,他爹才是一家之主,凡事都由他说了算,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前,小李只能按照家长的意志生活。如果小李他娘跟丈夫说家里需要一个儿媳妇来帮她分忧解难,从而执意让小李娶亲,小李最后肯定得屈服。小傅深知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自由随意的过日子。他问自己,如果父亲还 在世,不知道他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是那样,他八成还 在图托附近的乡下耕着自家的田地,怎么也不可能来到大城市重庆,做一个铺子里的手艺人。
不过至少在今天这个晚上,小傅还 是打心眼儿里觉得倘若真的在乡下种一辈子地,也未尝没有一丁点儿好处。随着夜 晚的降临,路上的人们匆匆忙忙地消失在热气蒸腾的街头,让沸腾了一天的街道重新恢复到深沉的宁静中。小傅出了铜匠铺,没精打采地往家挪着步子,心里盘算着这种热得人半死不活的鬼天气已经持续了多少日子,顺便推算一下再过多长时间,天气才能慢慢转凉 。今年的夏天简直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炎热的一个。虽说去年这个时候恰逢重庆市里瘟疫猖獗,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东歪西倒,但今年这架势简直比去年还 要人命!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唐老板的铜匠铺居然还 接到了那么多订单,真的是不想让人活了!
这会儿工夫,小傅想要当一名了不起的手艺人的雄心壮志已经不那么强烈了。他的手指因为摸多了滚烫的铜器而火烧火燎地痛,鼻子被刺鼻的气味熏得发酸。他已经对这份苦差事心生厌烦,巴不得这辈子都别再看见一块铜板了。
铜匠铺的对面是一家丝绸店。店里,一个小学徒不慎把茶水洒到了一卷成都来的绉绸上,立刻遭到了严厉的惩罚。小学徒身上吃了师傅好几个巴掌,痛得哇哇大叫。小傅见了,很不以为然。当学徒的就该明白一个道理:要把老板的财产当成自己家的一样爱惜。这道理小傅可是早就知道了。隔着几座房子,两个妇女正在吵嚷不休,吵架的起因是一双鞋底。其中一个妇人中午把鞋底拿出来晒,谁料到了傍晚,鞋底竟不翼而飞。这两个妇人就为了这么点儿芝麻大的小事扯在一起高声叫骂,满口的污言秽语,让人简直不忍卒听。一个生病的孩子正在放声大哭。一条狗一面哼哧哼哧地撕扯着什么东西,一面狂吠不止。不远处,一个道士在一户人家里敲锣打鼓,巨大的噪音盖住了街上的其他声音。那户人家里有人吊死在了房梁上,故请道士来驱驱魔、避避邪。
小傅用他的蓝色棉布外套擦了擦身上的汗,高高地抬起自己光着的脚丫,避开那些冒着热气的石阶,净挑凉 快一点儿的地方落脚。好在今晚母亲不必在油烟滚滚的大灶前忙来忙去了,想到这里,小傅不禁一阵高兴。昨天,傅大婶收到了山上侄子的来信。信上说老祖母病了,而他和妻子又成天耗在地里,实在分身乏术。如果傅大婶有时间,不妨这个时候过来看看他们,顺便帮忙照看一下老祖母。傅大婶见了信,觉得于情于理自己都该走一趟,于是当下就收拾好行李,准备起身。
清晨,小傅送母亲到河边,跟船夫一番讨价还 价后,便目送着母亲过了河。临走前,傅大婶塞给小傅两块大洋,这些钱是她成日里省吃俭用抠出来的。“我是想早去早回的,但生病的人什么时候能好可说不准呢。如果我迟迟不归,你就用这钱里的一部分交戴老板的房租,剩下的那些你自己收好了。还 有,别忘了付给运水工挑水的钱,他家里有好几张嘴要吃饭,就指着这些钱过日子呢。你自己可以买一点水果放家里,我看你整日跟饿狼似的,好像在唐老板那里吃不饱一样。买水果吃,一来可以充充饥,二来天热成这个样子,多吃点水果也有好处。可是,绝对不许把钱花在吃芝麻糖和甜酥饼上,这些钱可不是从大街上捡来的,得省着点儿花。”
现在,两块大洋正沉甸甸地躺在小傅的腰带里呢!难得口袋里放这么多钱,小傅还 真不太习惯。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这钱的重量。想想看哦,两块大洋!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了,竟然一次给他这么多钱!这些钱足够他一个人生活两个月啦!就算去掉付给戴老板的房租和运水工的运费,再加上自己每日的开销,他还 是用不了这么多钱啊,只要一半就足够啦!小傅平时口袋里能装五十个铜板就已经很了不起了,现在,他居然有了两块大洋,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不仅很有钱,还 可以把这些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家也留给他一个人来管,想干什么都随他的便,这可是他生平头一回啊!唉,这滋味儿,真是跟做梦一样!
小傅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他觉得自己今天已经累得快要散架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到王秀才的小屋里学认字。虽然他的鼻子早就适应了屋后猪圈的味道,但在这样一个没人管束的夜 晚,他在自家的屋子里已经找不出什么乐子来打发时间了。他把脑袋伸到门外,只觉得周围的几条街道也很让人心生腻烦。于是,他索性下了个决心:既然现在已经没有人管他晚上到哪儿去了,他不妨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来提提神。小傅一面这么想,一面很快地锁好房门,系紧了裤腰带,一头扎进黑暗的街道,沿着去嘉陵江城门的那条路走去。屋外凉 风习习,果然比屋内更适合纳凉 。
很快,他就来到了一处地势比较低洼的城墙前,他找了块坑坑洼洼的大石头,坐了下来。河面上升起了一层阴冷朦胧的薄雾,小傅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陷在了那片清凉 的迷雾中。不远处的田野里,沉睡着小小的三家寨村。小傅还 记得这里春天的时候,金色的大地上点缀着一块块祖母绿色的稻田,美得炫人眼目。小傅记起自己曾经一次次地在通往村子的大道上奔走送货。他立刻跳下石头,往那个方向走去,很快,便站在了那条大道上。政府拆除了这个地方的城门,建起了从重庆直通三家寨的公路,那些之前看起来非常稀奇古怪的公共汽车,如今已经成了这条路上一道随处可见的风景。每每车子一到,等待的乘客便一拥而上,搭着车来来往往于城市的各个角落。乞丐们受到新政府的关照,已经很少聚集在这个地方骚扰过往的路人了。只有一小部分,仍然阴魂不散地腻在老地方从事着老营生。奇怪的是,今晚这里一个乞丐都没有,而且,好像最近在城里也很少看到乞丐了。小傅琢磨着这些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越琢磨越不得要领。难道他们消失在空气里了不成?他向四周望去,只见闪闪的星星在黑暗的夜 空中发着幽幽的亮光,河流奔腾不息,前仆后继地涌向波澜壮阔的扬子江。
小傅的心头涌起了一股子莫名的伤感。在这朗朗的夜 空下,他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曾经的经历仿佛万花筒般纷纷呈现在他的脑海中,为这个迷人的夜 晚平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他想起了王秀才在上课时说给他的圣人传说,无一不散发着奇幻诡谲的色彩;他想起了傅大婶在聊天时常常谈到的狐仙和妖怪,它们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变身变形;还 有那些资深的说书艺人,总能把才子佳人或英雄豪杰的故事演绎得仿佛活了一般。此刻,这些故事排山倒海般涌进了小傅的脑子里。他所在的重庆是一座历史悠久且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城市,而他作为这个城市里的年轻人,居然除了两三次刺激的冒险经历外,就再也没碰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情了。他仿佛一个待在深闺里的姑娘,成天都在重复着那些机械乏味的工作,小日子过得乏善可陈。一想到自己生活的那个小世界里毫无乐趣和魅力可言,小傅顿时大为不快。他必须去找点新鲜的东西来玩,可眼下却一点儿让人兴奋的事情都没有。一想到明早上工以后还 有大堆的铜器等着他去焊接,小傅只得郁闷地叹着气,懒洋洋地朝城墙走去,预备尽快回家。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不辨方向地迈着步子,丝毫没有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就这样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样子,他才从沉思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在黑夜 中四处张望,这里的街道他全然不认识。没办法,他只好原路折回,看看能不能退回到来时的路。走着走着,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十字路口,这下他心里可有了底,连忙向右边的巷子拐去。才走了两步,就有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谁啊?”
小傅受惊地转过身,看见左边的地上,四个男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每人手里都抓了一把牌。小傅借着闪闪烁烁的煤油灯看去,发现这四个人正坐在一家草鞋铺子前。铺子门口挂着好几串草鞋,是供人套在脚上在泥泞湿滑的地上行走用的。那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小傅,小傅于是便告诉他们自己迷了路,不过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走了。
“你家住哪儿啊,小鬼?”
“椅匠路。”
这几个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地方离这里可不近哦,光走路就得走上好一阵哪!”其中一个人很友好地告诉他。
“坐会儿吧,小鬼,”另一个道,“在旁边看看我们是怎么玩的。”
小傅一听,顿时乐坏了!在深夜 里看人打牌,这不正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嘛!要知道,他平时可极少有机会看人玩牌呢,可他偏偏又特别迷恋这个!曾经有那么几次,他在别人打牌的时候站在旁边略略看过一会儿,只那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他就觉得这游戏极其有趣,看得他不能自拔。可是。傅大婶素来厌恶人赌博,每每见到或听到赌博这种事情,就会很激烈地反对;唐老板就更不用说了,要是他手下的工匠里,有哪个胆敢一连几个早晨垂着双红肿的眼睛、没精打采地来上工,唐老板会立刻让他卷起铺盖走人。每每这个时候,唐老板都要痛心疾首地斥骂道:“知道什么叫做‘骑虎难下’吗?迷上了这个,可不是想戒就能戒掉的!”这些其貌不扬的小竹片和骨头骰子有一种罪恶的魔力,这点小傅心知肚明。只是,他打心眼儿里觉得那些嗜赌成性的人之所以会深陷其中、欲罢不能,纯粹是因为他们还 不够聪明。他今天只不过是坐在这里看几个陌生人打牌,这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呀?
玩牌的那几个人很快就对小傅不理不睬了。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上的牌,很少交谈。掷骰子和搓牌的“哗哗”声在黑夜 寂静无人的街道徘徊,不断地打破这死一般的宁静。小傅忍不住倾了倾身子,又朝前凑近了些,聚精会神地看这些人是怎么出牌、和牌的。他越看越着迷,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其中一个人极为没脑子,每张牌都出得错得离谱。小傅看得心里直犯堵,巴不得马上给他把出错的地方指出来。
几个小时过去了,小傅浑然不觉,只要这些人一直把牌打下去,他就能在旁边一直看下去。忽然,那个打得很差的人一把掷掉手里的牌,骂骂咧咧地抱怨自己运气太差,抬脚就要走人。他的同伴见状,自然不依,纷纷站起来上前去拉。账还 没结呢,他们可不想这局牌就这么打完了。百般无奈之下,他们只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其中一个的目光停留在了小傅的身上,顿时满脸堆笑。小傅见状,心怦怦直跳。他屏住呼吸,只听那人对自己说:“小家伙,要不要来玩玩大人的游戏啊?你来替他玩一把吧,就一把!”小傅一听,迫不及待地上前抓起牌,去顶那走掉人的缺儿。
只一小会儿工夫,这轮牌就打完了。其间,这帮人对小傅的牌技大加吹捧,听得小傅云里雾里,简直快要窒息了。他的脑袋里早已混沌成了一团浆糊。打了什么自己也不知道。这时,一个人在旁边算账,另一个长了张苦瓜脸的男人则告诉小傅一共输掉了三个大洋外加五十个铜板。小傅听了,顿时吓得张口结舌。他不但得还 自己输的钱,还 得替刚才输了的那个人还 钱。一股怨气从他胸中升起,他摇头拒绝道:“我不给。”
那些人立刻翻了脸。“你这小子才打娘胎里出来的吗?难道不知道愿赌服输的道理吗?”他们恶狠狠地说。
“我没钱!再说了,那人欠下的债干嘛要我来还 ?”
“你顶了他的缺儿,而且这局牌是由你来打完的,你就得还 之前的所有钱,这是规矩!”
小傅与他们针锋相对道:“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根本就没钱。我不过是个小学徒。要是你告诉我这里有多少钱是我自己输掉的,或许我可以尽量弄些钱来给你。别人输的那部分,我可没钱付!”
听了这话,那些人厉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凑上前,把脑袋直逼到小傅的脸上,道:“你就别想糊弄我们了!要不是看到你腰带里鼓鼓囊囊的,你以为我们哥儿几个会把时间耗在你这小鬼身上?快把钱给我们,快给!”他恶狠狠地伸出手扯住小傅的腰带用力拉扯起来,很快,那装着傅大婶两块大洋的钱袋就落到了那人手里。
小傅挣扎着上前去抢,那几个人却都气鼓鼓地冲他咆哮起来:“哎呀!这小兔崽子还 说自己没钱。我看他就是想赖账!这个小骗子!小蟊贼!”说罢,作势要朝他扑过来。小傅只得撒腿就跑,身后那些人还 恶声恶气地警告他以后不许出现在这里。小傅赶紧拐个弯朝家的方向跑去。
好不容易回到了椅匠路,小傅打开家门溜了进去,一头扎在床上。此刻已是黎明时分了,金黄色的阳光遍洒大地,仿佛在告诉人们今天会和昨天一样炎热,可小傅顾不上这个了。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 因为天气不好、生活缺乏激情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牢骚满腹呢。可现在,他算是倒了大霉了!他的胸口仿佛燃着一块木炭,把整个心都灼得生痛。那些混蛋居然叫他“小兔崽子”!他还 真是个“小兔崽子”!只要母亲一不在身边,他就能惹出一身的祸!他真是个笨蛋!不,他比笨蛋还 不如,他简直就是一个贼!母亲给他那些钱纯粹是出于对他的信任,她肯定万万没想到小傅会这么糊里八涂地把钱给输光了。
他就这么难过地自责着,慢慢地,他沉重的眼皮垂了下来,直到邻居为准备早饭弄出动静后,才勉强睁开眼。他急急忙忙下了床,直奔铜匠铺。
小傅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仿佛中了邪。一天下来,唐老板连续呵斥了他两次,提醒他干活的时候专心点儿。小傅身心俱疲,但同时他又非常害怕回家,害怕去面对母亲。他可以忍受母亲的责骂,但绝不能忍受失去她的信任。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母亲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个有头脑有能力的人。可是,现在,仅仅因为这么个小过失,之前付出的所有努力就都要灰飞烟灭了。傅大婶最恨别人赌博,如今自己的儿子出了这种丑事,她肯定成天都得提心吊胆的,防着小傅再沾染这种恶习。不过傅大婶实在不必担心,有了这次深刻的教训,小傅可是再也没有胆子去赌了!
让小傅稍感安慰的是,母亲今天晚上没有回家,这样,他好歹还 能再躲一个晚上。小傅在房间里找了些水果出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心神不宁地上床睡觉。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一天中午,一个挑夫在唐老板的铺子里找到小傅,给他带来了傅大婶的口信。傅大婶说山上的农活正忙,她要继续留在那里照顾病人,可能还 得在山上再待上两个星期。她要小傅晚上多去楼上找王秀才做做伴,还 再三叮嘱他不要胡乱花钱。
小傅脑子里紧绷的弦总算放松了些。只要母亲迟迟不归,没准儿他就能把这两块银元的账糊弄过去了。可是,一想到明天还 要付给戴老板房租和运水工的工钱,小傅顿时又觉得百爪挠心。和这个比起来,他自己饿肚子或是唐老板最近对他颇有微词,倒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
第二天,戴老板和运水工果然准时来要债了。运水工听说小傅想迟些给工钱倒没说什么,但戴老板就没那么好对付了。小傅好说歹说,他还 是气鼓鼓地表示,要是小傅母子不能及时付账的话,索性不要租他家的房子,偌大的重庆市,想住进来的人还 排着队呢。“我这房子住起来舒坦,位置又好,当初真是脑子进了水,才会这么便宜租给你们的。没想到你们非但不对我感恩戴德,还 要拖欠我的房租,这生意我真是亏大了!”戴老板最后咬牙切齿地抱怨道。
“您再宽限几天吧,”小傅缩着脑袋恳求他,“几天后我就把钱给您送过去。”
保证的话说了,戴老板也送走了,可钱从哪儿来,小傅实在一筹莫展。除非等母亲回来再拿钱出来付房租,要不然,他实在没办法把这空着的账给填上。可是,要想让母亲拿钱出来,那就势必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她,可这么一来——小傅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琢磨着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些天,晚上很热,小傅口渴难忍却没水喝。他已经跟运水工说过了,这几天就别给他送水了,他喝不起那么贵的东西。因为没有水,他连喝碗热茶来解解暑,或是清洗一下自己脏兮兮的、散发着汗臭味的身体都不可能。戴老板那番怒气冲冲的警告和生活上的诸多不适,让小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日渐消瘦起来。每天,他都在铺子里麻木地干着手头的活儿。
一天下午,唐老板把他叫到铺子里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关切地问道:“我已经注意你好一阵子了。这几天你一直心不在焉,整个人都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不仅如此,用起水来也相当厉害,倒像咱们屋后挖了一口井,所以用水不要钱似的。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事了吗?”
小傅惨淡地笑了一下:“我没什么。只是这天热得——”
这种话唐老板听都不要听,他立刻打断小傅道:“你这么年轻力壮的,怎么会怕热?只有老人和婴儿才会在这样的大热天里吃不住,你这个年龄,绝对不可能。”说到这里,唐老板顿了顿,仿佛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你母亲离开之前给你留生活费了吗?”他问道,“要是没有,我可以借给你。”
钱!唐老板竟然说要给他钱!只要撒个小谎,眼前这一切烦恼都可以顺利解决了!撒谎不过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嘛!他之前也撒过很多次呀。可是,他心里也清楚,撒谎不见得真的能帮他什么忙,相反,很多时候还 会让麻烦延绵不绝,让事情越来越棘手,而他现在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不行,他必须自己想办法,来解决眼前的难题。想到这里,小傅硬着头皮回答道:“我母亲已经给我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我不缺钱。”
唐老板听了,脸上露出极为不悦的神色。他紧盯着小傅,思考着什么。眼前这个男孩子垂头丧气,双唇紧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肯定出了什么大事!在唐老板的注视下,小傅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要是现在能回去上工该多好啊!他简直受不了唐老板这么看着他。忽然,一个念头蹦了出来,把小傅吓了一大跳。要是戴老板跑到铺子里来跟他要拖欠的房租,那可怎么办?他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只觉得后脑勺冷风飕飕。
唐老板又开口了,这回他的语气比刚才温和了一些:“我看得出来,你正在发愁。你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呢?我可是你的朋友啊!”
小傅实在扛不住了,他没法在唐老板的同情和善意面前再遮掩下去。他把一切都说了出来。一开始的时候,他还 有些踌躇不决,但很快,他便把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了。唐老板默默地听着,心里明白了这些天小傅行为反常的原因。
唐老板从腰包里掏了些钱出来:“把这些拿去,先把债给还 清了。如果你母亲过了两个星期还 没回来,我会再给你些钱用的。等你成为一名正式的工匠后,可以额外加些班,来还 我的钱。”说毕,唐老板点上了烟斗,抽了两口,又说:“不过,我还 得再提醒你两句。我想你很清楚,如果你以后再干出赌博这种蠢事儿,是会给自己惹上大麻烦的——没准儿你会因此而丢掉铺子里的工作。我相信,你下次再犯糊涂的时候应该会记得我今天说的话,当然了,我想你母亲也会让你永远记住这次教训的。”唐老板又拿起水烟袋吸了起来,烟袋里的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鼓起一个个水泡。
小傅唯唯诺诺地感谢唐老板出手相救,回身进屋继续干活。自傅大婶离家之后,他的心情还 没有这么轻松过。唐老板是个正人君子,他肯定不会再提这件事了。在母亲回来之前,他还 得再跟唐老板借些钱,好把两个大洋的缺儿填上。这么一来,他就可以避开母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糊弄过去了。不对!小傅又蹙紧了眉头,人家唐老板刚才已经说了,他要让傅大婶知道这件事情,好督促小傅别再干傻事。那唐老板肯定会把整件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傅大婶啦!小傅咬咬牙,真是倒霉啊!唐老板借给他钱,他自然应当在日后如数归还 并对恩人表示感谢,但告不告诉母亲可是他自己的事情啊,应该让他自己来抉择呀!
又几天过去了,小傅的生活逐渐恢复了正常。傅大婶捎信来,说自己很快就要回家了。奇怪的是,小傅对这消息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一想到没多久,他就得对傅大婶坦白这些丢脸的事情,他顿时觉得头痛欲裂。他每想一次,就要生自己一回气。他已经十六岁了,算得上是个大人了,这样没面子的事情应该一人做事一人当才是。何况,他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件事情就算让母亲知道了,也于事无补,只会让母亲更加替自己的前程担忧。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他都应该对此保持沉默才好啊。
一天晚上下了工回家,小傅惊讶地发现自家的大门微微张开了一条小缝隙,母亲已经到家了。她看到小傅,立刻追不及待地迎上去,“你样子都变了,”她焦急地问道,“你还 好吧?”
小傅再三向母亲保证自己好得很,她方才安下心来,跟小傅聊起了在山上的日子。她告诉小傅老婆婆的病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又说到地里庄稼的收成很好,山上的空气也很清新舒适。她把自己从山上带回来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小傅在她对面坐下,伸出手取了东西来吃。
“瞧瞧,你这孩子胃口还 是那么好!”
小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忙忙碌碌了一整天,晚上下工回家,还 能有些额外的美食来填饱肚子,自然是件很高兴的事情。母子俩坐在桌边吃饭,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傅大婶自出了这趟门之后,人变和善了,连说话也不似先前那般尖酸刻薄。“在山上的时候,我常和人家说起你呢。他们都问我你有没有像上次买洋表那样,又欠了别人的债。我跟他们说,我儿子可没他们想的那么蠢,我生的儿子,吃一堑就能长一智!我还 告诉他们,现在你工作很努力,师傅也很器重你!你已经开始取代你的父亲,成为家里的顶梁柱啦!我问他们,有几个寡妇母亲放心把儿子一个人留在重庆这么长时间?还 把家里的钱都留下来给他自由支配呢?”说到这里,傅大婶猛地顿住话头,问道:“对了,我之前给你的那两块大洋,你花得还 剩多少啦?”
小傅一听这话,整颗心都揪了起来。他一直在等着母亲问这个问题,也预先想好了回答时的说辞。他打算告诉母亲钱现在正放在唐老板那里保管,非常地安全。可是,傅大婶刚才那番出乎意料地赞美把他感动得不知所措。他的心里翻江倒海,斗争得厉害。他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不管这么做会让他丢多大的脸,他也一定要说出来。
他在讲述这件事情的经过时没有给自己找任何借口,“我就是个笨蛋。我知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我了。如果你要骂我,那也是我活该。但有一件事情我必须告诉您,您不必担心我会染上赌瘾。我发誓,这辈子我再也不去碰牌了。钱,唐老板已经借给我了。我以后会多做些工还 给他的。我知道这次又让您伤心了,我真觉得很对不起您……”小傅难过得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低着头,等待暴风雨的到来。
沉默了好一阵,傅大婶才开口,“既然唐老板已经帮你还 了债,那你也可以选择不让我知道,不是吗?”傅大婶轻轻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 要把这些都告诉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觉得不能撒谎,必须把实话告诉您。”小傅用手指抠着桌面上一处凹凸不平的地方。最后,他抬起头望着母亲,却发现母亲已经泪流满面。傅大婶抬起袖子,拭去眼泪。她久久、久久地凝望着儿子的脸。他也在回望着她,眼神坚毅。
好一会儿,傅大婶才又开口道:“今晚你真像个男子汉。”
小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在这种情况下把那么糟糕的事情告诉母亲,母亲居然是这种反应!没准儿是因为她没听懂他刚才的话?小傅这么想着,脸上立刻就流露出那种意思来。
傅大婶随后就打消了他的所有顾虑。她站起身来收拾好桌子,穿过后院,把一些残羹冷炙丢到戴老板的猪圈里喂猪。她发现手中拿着的碗儿裂了一个新口子,便责备起小傅的粗枝大叶来:“我看你这双手抓什么都抓不牢,就配抓砸不碎的铜器呢!”
几个星期以来,小傅头一次开开心心笑了。他的母亲也舒展开眉头,笑道:“你这孩子就是个开心果,老能让我开开心心的。我看你啊,以后真要送我一个铜碗才好呢!”她故意很正经地跟小傅说。
小傅又笑了起来,“我送你十个!”他赌咒发誓道,“十个最好的瓷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整个人都感觉清爽起来,再也没有什么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情了,明天早上他也不必向唐老板借钱了。
第二天,他一进铜匠铺,就跟唐老板说:“我母亲回来了。”
唐老板半张着嘴巴,瞥了他一眼,问道:“你是不是想我借你些钱,好把你母亲糊弄过去,不让她发现你把钱赌输了?”
小傅骄傲地昂起头:“谢谢您,唐老板,但我不需要。我母亲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
唐老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哦!这么说来,你不怕丢脸了?”
“怕啊!”小傅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但我确实做错事了嘛!”
唐老板略停了停,才轻轻地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
随后,他起身朝铺子里走去。小傅知道自己的做法赢得了唐老板的尊重。他带着满心的欢喜,投入了新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