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小李学徒期满,他成了唐老板手下一名正式的工匠。小李的父母深知这个日子的重要性,特地大摆酒席宴请铺子里的同事。小李出道后便睡在了自己家里。不久以后,会有新的学徒搬进来,住在小李原先的铺位上。
小李荣升工匠后,每天下工都比小傅早。有好几次,他都在一旁等着小傅一同回家。可这么一来,小李家开晚饭的时间就推迟了好多。小李的母亲对此深表不满,她严禁小李下工后还 继续在铺子里耽搁,要求他立刻回家。上工的时候,两个好朋友又几乎凑不出时间来说话。更糟糕的是,他们甚至连一起送货的机会都没有了。
事实上,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俩倒真应该聚在一起好好聊聊,互相交换一下感想。正如之前承诺的那样,国民政府果然投了一大笔钱给重庆,支援市政建设。可让老人们大为惊骇的是,上头竟然用这笔钱拆除了三家寨那里的城门,只留下一截残缺的、没有任何保护的城墙立在那里。这在重庆的历史上,还 是头一回。
白发苍苍的老者纷纷摇头叹息道:“咱们这样门户大开,万一有敌人进犯,岂不是不受任何阻挡就能长驱直入吗?”他们迫切地想知道政府这么做是为什么。
没人搭理他们。很快,这里就铺起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公路,向人们日常进出的各个地方延绵开来。只要愿意,公路上可以保证十顶轿子并驾齐驱。那个汉口人对唐老板提到的大车子也开进来了。那车子大而笨重,一些胆大的人在车子第一次试驾的时候就跑上去过了一回瘾。所有重庆人都亲见了这一奇观。
小傅得了唐老板的特许,趁一次外出送货的机会特地见识了一回这种被称作公共汽车的怪物。当司机发动引擎的时候,车头突然爆发出一阵可怕的啸叫声,把周围人吓得人仰马翻。女人们当场就歇斯 底里地尖叫起来,以为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结果,那引擎向外喷了一团气后,就没了声音,整个车子站在原地,挪都没挪一步。人们最初的恐惧顿时消散一空,又开始嘻嘻笑笑地打趣起来。
“我眼睛没花吧,”一个老人调笑道,“我怎么还 看见这鬼机器停在这儿啊?它该不会是已经开到三家寨,然后又开回来了吧?”
司机再次发动车子,只听引擎一阵嘶鸣,像生了病般死命地咳嗽着,就这么挣扎了一通后又熄火了。围观的人越发乐不可支:“嗨!莫老板的轿子铺就在附近呢,咱们去请十个轿夫来,把这大车拉走吧!”
窘迫不堪的司机走下车来,打开发动机罩,伸出一只手去拨弄里面的零件。众人涌上来,边看边议论。
“哎呀呀!这什么玩意儿啊,真古怪!”
“一块破铁再加上几根长管子,就这也能让这么个大玩意儿跑得跟头驴似的?疯子才相信呢!”
“这东西的腿呢?藏到哪儿去了?”
总算修好了!司机满意地盖上引擎盖,钻进驾驶舱,一屁股坐在皮椅上,大声提醒饱受惊吓的乘客赶快上车。没一会儿工夫,这辆公共汽车便飞快地绝尘而去。
围观的路人揉着被灰尘迷住的眼睛,傻乎乎地看着公共汽车扬起一片尘土,飞也似的向远方奔去。发动机那爆炸般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终于消失在了空气里。人们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这破机器难道被魂灵附了体不成?居然在没有外力帮助的情况下就能自己往前跑,真是诡异啊!
让人拍案称奇的远远不止公共汽车这一个新玩意儿。政府又在城里建了一座大房子,里面摆着一台用链条捆着的发动机。只要一启动,发动机就会持续不断地发出愤怒的鸣啸声。那可怕的机器把水抽进水箱里,专门卖给那些付得起钱的人来饮用,据说这种水比挑夫们辛辛苦苦从江里直接挑上来的水要干净很多。不过,重庆的街道依旧像过去那样湿漉漉地打滑。能用得起这么精贵的水的人家毕竟不太多,大部分重庆市民还 是得靠挑来的江水过日子。
小傅把这些奇闻异事说给母亲听的时候,傅大婶很是不屑,她耸耸肩,道:“就算我有那么多钱,也不乐意花到这个上面。像这样直接从河龙王的床上吸水过来用,总归怪怪的。这么做真是罪过,八成会倒霉。”
小傅理解地笑了笑:“洋人可不怕龙王呢,我也——”他停顿了一下,想把下面要说的话处理得温和一点儿,“我也不是特别怕。”
“洋人!洋人!你就跟猴子一样学他们的样子吧!你这脑袋瓜子就不能像咱们的祖祖辈辈那样思考问题吗?咱们家的列祖列宗可不会傻到去跟洋人打交道的!”
“那是因为咱家的列祖列宗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还 有洋人这么个玩意儿!而我呢,是个纯种的中国人,我知道世界上有洋人这种人,也愿意跟他们交往。他们对我一直很友善。比如那个外国女人,我帮了她的忙,她就对我心怀感激,她表示感谢的方式跟我们中国人一模一样。她送给我钱,时常照顾唐老板的生意,还 挽救了小李的生命,不然小李早去见阎王了,不仅如此,那两位老人也在她的房子里得到了一席安身之地。”
“生死由命,小李那是命不该绝!你的那个外国女人是正好讨了个便宜,”傅大婶想了想,又宽容地说,“不过那个黄头发的女人和其他洋人确实不一样,就算老虎还 有花纹和胡须上的差别呢!”
小傅一眼瞥见母亲眼里狡黠的神色,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现在,他们之间这样平等友善的对话越来越频繁。一般情况下,哪怕他们的见解不是很一致,都会在轻松活泼的气氛中结束彼此间的谈话。傅大婶就像大多数老一辈的妇女一样,对新事物很难抱有好感,不相信它们会给生活带来什么有益的改变。王秀才则一门心思埋在圣贤书里,对周遭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唐老板倒是很关心时事,可是在能够做出公允的评价之前,他通常都会对这些事物持保留意见。不过,显而易见的是,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因此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小傅对此心知肚明。
士兵们不再成日流连于茶馆。有时候,小傅会在街上遇到成队的士兵同他擦肩而过,他们意气风发,精神饱满。建筑工人推翻了商业区成排的老房子,盖起了高高耸立、建筑风格怪异的洋房。
新政府改革势力的触角伸向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那些原先对新政府心存疑虑的人也开始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身边的变化来。可是,针对新政府的反动势力也越来越活跃。这一点,小傅之前从来没有意识到,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看见永喜茶馆的门口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原来,茶馆里有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桌子上,激烈地抨击洋人和腐败的军阀统治,当然,骂得最凶的还 是南京政府。
围观的群众看见这么个新鲜景象,都很感兴趣,他们一面听着,一面不时地报以微笑,任那年轻人诳语迭出,却没有跟在后面发表什么意见。小傅一眼就看透了那个青年的心思:他想要的是一场争论而不是这样无声的缄默。小傅瞅着他抛出一连串地问题,做出等着别人回答的表情,可他的那些问题仿佛一个个掉进了深潭中,连响都没响一声。周围的人都是本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看笑话的。那年轻人见没有人回应自己,大为不快。最后,他义愤填膺地总结道:“工人同胞们,就是因为你们这种置身事外、凡事都不参与的态度,才会身受如此沉重的压迫却不自知。你们弯下了自己的脊梁,心甘情愿地承受着你们的老板、富人和权贵的剥削!难道你们不想团结起来去争取属于自己的利益吗?难道你们要让自己的下一代也跟你们一样做奴隶?命运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如果你们甘于像狗一样替主人卖命,那我也没办法!我的责任是要向人们指明通往自由和光明的道路。如果你们不听,那可是你们自己的损失!”他气鼓鼓地从桌子上一跃而下,走到一张空凳子前坐下,大着嗓门叫茶吃。
小傅笑了笑。这家伙因为别人不赏识他的发言而风度尽失啦!通常情况下,把一些新的“主义”硬往别人脑子里塞,本来就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王秀才就曾经说过:“人必自制,方能制人。”这么了不起的真知灼见,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却显然没有听说过。
围观的人见没什么好戏可看了,都渐渐散去,融入到茶馆门前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小傅在茶馆里兜兜转转不肯离开,偷偷打量着那个发言的青年。这年轻人看起来不像本地人,他的重庆话说得不太地道,个头儿也比一般的重庆人要矮些。不仅如此,他还 穿着茶色的皮鞋,梳着洋人的发式。说不定这个年轻人是从南方来的呢!可如果真的是那样,他怎么会对南方政府如此出言不逊呢?
一个农民站起身,坐到饮茶的年轻人身边,想向他询问一些问题。小傅正靠在茶馆入口的雕花窗户边,听不清楚他们的谈话。可没一会儿,那年轻人就又激动了起来,嗓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大声嚷嚷道:“如果你的庄稼歉收,那就不要去缴租金!难道你的地主就该在你没米下锅的时候,自己在家大鱼大肉吗?总有那么一天,土地会归大家所有,收获的庄稼也由大家平分,每个人都享用同样多的财富,谁也别想比谁拿得多。我们的宗旨就是要把富人的财富夺过来,交给穷人。只有这样,世人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和平等。”
那农夫听了大惊失色。他匆匆忙忙地鞠躬道了谢,便重新站回到柜台前,迷惑不解地琢磨着年轻人刚才的话,脚趾在草鞋间不安地扭动着。一个在旁边看热闹的人用手肘碰碰那农民,不怀好意地讥笑道:“好嘛!不给租子钱!还 要把宋老板家的地夺过来!哈哈,那你很快就能发大财啦!”
农夫摇摇头,道:“这都是什么无法无天的话呦!宋老板并没有多收我租子,也没有剥削我啊!我也不想跟其他人共用我耕种的那块土地,这么一来只会让我的日子过得更糟糕。我更不想把自己种的菜分给我的邻居。你看我那邻居老曾,一年到头就种两回庄稼,而我要种五回,他能跟我比吗?要是我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最后还 要跟他这样的人平起平坐地分东西,那我苦来苦去为的是什么啊?”那农民一边咕哝着,一边踱着步子朝大街上走去。小傅跟在他后面出了茶馆。
“怎么回来这么晚?”小傅一到家,傅大婶就质问道。
“我在永喜茶馆那里磨蹭了一会儿。”
“好么,你还 这么小,就有时间和闲钱到茶馆里去鬼混啦?你真不简单,我看你这孩子长大了能有多大出息!”
小傅做了个鬼脸,回答道:“尊贵的母亲大人,您过奖了,我可不是您说的这样。我只不过在茶馆里转悠了一会儿,听一个外地人说了几分钟的话。那个人脑子里装了好些奇怪的事情,说起话来激动得要命!”
“半瓶子水,晃得倒响呢!”
“那人可不是个半吊子,他装着满肚子宏图大志呢。只要有一个人在旁边听他说话,他就能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他鼓动穷人把富人的财产拿出来平分,据为已有呢!”
傅大婶咂着嘴,道:“简直是小孩子在瞎胡闹嘛!抢别人的东西!吓,纯粹就是懒鬼的野心!”
第二天早晨的铜匠铺,正当大家都专心致志地干着活时,老祖师傅停下手头的工作,问另一个工匠道:“我真搞不懂,咱们重庆怎么忽然来了这么些奇怪的外地人,成日里拉着工人和农民说个没完没了,难道他们不知道人家从早到晚都忙得团团转吗?他们想唠嗑,倒不如直接去找那些有钱人呢,那些人有的是时间陪他们玩儿!”说罢,他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我琢磨着这些人八成是南方来的动乱分子。估计是他们那里日子过得都太好了,人闲着没事儿干,所以特地到我们这里来搅和搅和。”
其他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随后便各自去忙自己的工作,只有魏师傅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仿佛拼命想克制住自己,最后,他终于紧紧闭着嘴巴,便拿起一件铜器开始工作。
小傅拿起一块铜板,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实际上眼睛一直偷偷地溜向那个姓魏的。这人简直是一个谜。原本他到这里来是填曾师傅的缺儿,从手艺上来说,他也确实是个不错的工匠,但说到人缘,他可是把铺子里的所有同事都得罪了个精光。从一开始,他就毫不遮掩自己对这份工作的不满。只要唐老板一转过身,他就在背后喋喋不休地抱怨这抱怨那,什么工钱太少啊,吃的东西太差啊,工作时间太长啊,当然,他最看不惯的还 是唐老板越聚越多的财富。每逢他嘴里啰啰嗦嗦唠叨个没完的时候,其他工匠都默默地听着,不置一词。但从他们之间会心地微笑和默契地眨眼中,小傅还 是很清楚地看出了他们对这个新来工匠的态度。忽然,小傅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魏师傅说的话怎么跟那天在茶馆听到的演讲那么相似啊!那个滔滔不绝的年轻人肯定就是老祖师傅嘴里的政治反动派,那眼前的这位魏师傅,八成也算一个了。
下午,小傅出门把店里一些存货的样品送到一些跟铺子有生意往来的洋人府上。回来的时候,他看见一群暴徒正堵在苏家大宅的门前——苏家的老爷是位有钱的官员。那群乌合之众在门口大声嚷嚷道:“杀死这个富佬儿,分了他的家产!”
院子里堆满了各色家具,衣服被扔得到处都是。那个在茶馆里大放厥词的年轻人站在两三个陌生人中间,看样子正在发号施令。苏家的仆人手足无措地站在这堆混乱的衣物间,眼睁睁地看着大街上的苦力们冲进院子,恣意挑拣自己想要的东西,拿了就走。苏家的两个孩子紧紧抱着自己的乳母,乳母则小心地保护着孩子们不被这些丧心病狂的暴民伤害。稍大一点儿的孩子吓得面色死灰,小的那个哭声震天。小傅没看到苏氏夫妇,听人说姓苏的这会儿不在城里,可能是带着他的三个老婆出门了。小傅见状迅速地溜了出来,马上肯定会有士兵赶过来平息这场动乱,最好在他们到来之前就溜之大吉——他心里对士兵一直有阴影。
回铺子后,他把路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其他人。大家无不满脸惊讶,显然受了很大的震动。可魏工匠却冷笑着说:“苏家的财产何止这些!那姓苏的老爹原本就是个扫大街的,要是他儿子不当土匪,他还 不一直扫地扫到老死?现在呢,就因为他那无恶不作的儿子,这老瘪三得了一大笔钱,倒成了这个城市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啦!今天从他家里抄出来的东西本来就是从老百姓那里搜刮来的,现在不过是还 之于民罢了!”
“没准儿吧,”唐老板接过话道,“那姓苏的确实是个老混蛋,这个人所共知。不过,要我说,这种光天化日之下抄家的事情还 是少做为妙。就算苏家的财产是姓苏的以前当强盗抢来的,今天抢他家的那些个苦力也未必各个都被他抢过吧?”
魏工匠顿时就不说话了,不过,他似乎被自己的某些想法弄得很兴奋。
当天晚上,一座洋房又被抢了,房子的主人还 被人打了个半死。第二天早上,小傅迫不及待地来到铺子里。果然不出他所料,魏工匠那高亢的声音盖过了所有人,“咱们得齐心协力,把洋人赶出中国的领土,我们要一直为此而奋斗!洋人是中国最大的敌人,他们的军队正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们中国人变成他们的奴隶!”
小傅立刻想到了那个外国妇女,难道她也是中国人的敌人吗?她明明在倾其所有地救治每一个病患啊!真让人大惑不解。这时,唐老板走上前,对魏工匠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想改变古老的方法,去摸索一条推动社会发展的新路子。中国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前些日子我听说一些中国人和洋人都对你们这套理论赞许有加,怎么今天你反而对这些支持你们的人出言不逊了呢?”
魏工匠的脸红了,“我真搞不懂你呢,”他咕哝道,“我是个汉人,我是在为那些黑头发的同胞们出头,我要保卫我们的祖国。”
“我也是个汉人,”唐老板道,“不过做人首先应当自省,现在的形势这么混乱,我们应该先从自己政府的体制上找原因,干吗非要把所有账都算到洋人头上呢?我素来懒得对洋人评头论足,这不仅浪费时间,而且愚蠢透顶。更重要的是,对别人的仇恨会蒙蔽我们的双眼,让我们看不到自身的问题。我既不依赖洋人的智慧,也不仰仗洋人的权势,我说这番话不为讨好任何人。难道我们中华大地上,当真就已经找不到真正有能力、有才华去改变国家现状的人了吗?”
“你自然会这么说啦!我早看出来了,你这种人,根本不会对洋人说任何不敬的话,你还 指望着他们来照顾你生意呢!”
“是事实让我不能保持缄默,”唐老板反驳道,“跟中国人一样,洋人也分很多种。有些人天生好心肠,有些人就喜欢为非作歹,还 有人我见了就讨厌,要是有人灭了他们我才不会眨一下眼睛呢。不过倘若说咱们国家之所以会遭受这些苦难都是因为洋人,那才真是胡说八道呢!”
“没准儿有这一天,你会为自己今天说的话而后悔呢!”魏工匠威胁道,他的声音里怒火中烧。
“真的吗?”唐老板笑了笑,那表情仿佛在迁就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我就等着那一天好了。现在,去干你的活儿吧!”
魏工匠一把扔掉手里攥着的铜罐,那铜罐砸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你算老几,敢命令我来干活?”他大发雷霆。
小傅的心怦怦跳了起来。铜罐滚到他脚下,他连忙弯下腰捡了起来。在这间铺子里,居然有人敢这么跟唐老板说话!
唐老板冷冰冰地看着魏工匠。“我是这里的老板,”他对魏工匠说,“如果你不愿意服从我的命令,可以马上走人。”他转身对账房说:“把这人的工钱结算清楚,立刻拿给他!”
待魏工匠走出铺子大门后,老祖师傅才轻声说道:“这种货色,当初根本就不该让他来。”
一个星期的日子在混乱不堪中过去了。暴乱事件每日激增,局势越来越乱。大部分洋人都跑到扬子江上的洋人炮舰里寻求保护,他们的财产全部被毁坏一空。铺子里的师傅们都阴郁地摇着头。他们不怕打仗,战争对他们来说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他们也不担心抢劫,反正这种事情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但眼下的局势却让他们极度不安,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些政治反动派下一个打击的目标会是谁。这些狂热分子满脑子都是改革现有社会秩序的疯狂念头,谁都可能成为这些亡命之徒的牺牲品。
在戴老板的公寓里,王秀才也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这些现象持抵触态度。一天晚上,他跟小傅站在门口聊天时,闷闷不乐地说:“我的心正为这片土地所承受的灾难而沉痛不已啊。无论圣人的智慧还 是我们国家几千年的历史都没有办法帮助我们摆脱眼前的苦难。老百姓这么多年来一直饱受抢掠和重税的伤害,军阀混战连年,一拨又一拨的胜利者轮番上台,对民众施以淫威。我们现在就像一只家禽,正在被这些人榨干最后一点儿骨髓。”
“至于现在这些煽动民众的反动分子,”老先生摇摇头,说,“三千多年前,我们的国人就能怀着一颗善良友爱的心,合理地分享这块土地和财富。天子是国家的统治者,他率领着众人共同致富,让国家能够长治久安,繁荣发展。”王秀才叹了口气,“但现在的人早与祖宗的章法背道而驰了,这些激进的外地人只会用他们的方式给我们带来悲惨和不幸。”
好在没多久,铜匠铺里关注的焦点已经从政治上的混乱局面转到了一个私人问题——老祖师傅最小的儿子要结婚了!老祖真诚地邀请铺子里每位工匠都来出席儿子的婚宴。不仅如此,他还 特地告诉两位新来的学徒,说他们也可以去他家里,跟他的两个孙子玩。
唐老板攥着那张喜气洋洋的大红请帖,失神了好一会儿。他径直走到小傅面前,问道:“你是不是很想去参加这次婚宴啊?”
“怎么啦?”
“这天晚上得有人留下来看店。你知道的,我必须得出席,给老祖师傅一个面子。可这么一来,我就要让一个工匠留下来替我了。但铺子里的工匠全是老祖的朋友,老祖肯定很希望他们能到场。我当然也可以让小李留下来,但总觉得不大放心。你这孩子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总是很有办法,所以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替我看铺子。”
“那您的意思是我一个人留下来,把整个铺子都交给我来管理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唐老板眨了眨眼睛,“如果说这铺子里有什么人让我格外放心,那可就是小傅你啦!”
小傅故意夸张地鞠了一躬:“我深感荣幸。至于您刚才提到的小李,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听从的。”
“那可太好了!”唐老板回答道,“咱们就这么说定了。记得告诉你的母亲,那天晚上你得睡在铺子里。”
小李一听说小傅不能去吃喜酒,很是为他惋惜。“你怎么老是这么倒霉啊!大家都说婚宴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还 会没完没了地加菜,一直吃到撑死为止!”他一想起来,就使劲儿地咂着嘴。
到了晚上,除了小傅,每个人都手握要赠送给新人的红包,成群结队地离开了铺子。小傅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欢喜。傅大婶起早贪黑地做了一对镶边的壁饰,由小李在婚礼时替小傅把这份礼物呈送给新婚夫妇。
大家在临走之前,帮小傅把店铺外的门板插好,只留下最后一小块板子的空当。等小傅想要关闭店铺的时候,只需把剩下的那条板子插进槽子里,就可以把整个铺子都锁上了。路上,行人各自归去,长街慢慢地陷入了寂静。偶尔一两个路人匆匆地穿过松软湿滑的石板路,融入到黄昏暗淡的天色中。一个挑夫把担子靠在大腿上,一面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面数着手里的铜板。等他确定刚才那份活儿给的报酬还 算合理后,才满意地把铜板放进腰带里,开开心心地挑起担子继续上路。街的另一头传来一阵吵闹声,一个当婆婆的正在责骂自己的儿媳妇不会照看孩子。小傅自顾自地笑了。这老婆婆的声音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傅大婶知道唐老板选中了自己的儿子来看店,深感自豪,虽然她一直努力掩饰着这股子情绪,可小傅对此还 是心知肚明。
夜 晚的天空万里无云。一轮金黄的明月从暗蓝色的山上缓缓升起,仿佛要在山顶小憩片刻。小傅心情舒畅地呼吸着重庆夜 晚那特有的空气。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就停在铺子门口。在重庆,红薯是“乞丐吃的东西”,不过那味道可确实诱人。小傅丢给那卖红薯的一个铜板,拣了烤炉上最大的一个红薯。卖红薯的收好了钱,继续推着摊子往前走。小傅迫不及待地掰开红薯,一股热气“扑”地冲了出来,露出又红又甜的瓤儿。小傅一边吃一边想着老祖师傅家的喜宴,那里一定会有很多美味的佳肴供宾客们享用。他不由自主地幻想着自己也能亲临婚宴,好好饱餐一顿。不过,他很快又骄傲地昂起了脑袋,不,他宁愿留在这里看铺子!
长长的街道早已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中,月亮淡淡的微光还 没有照到漆黑的地面。小傅看见有三个人躲在几座房子外的门柱后面,但他只是匆匆一瞥,并没有起什么戒心。他抬头看了看高悬在夜 空中的月亮,随后便拿起那根窄窄的门板,插进了门槽中。
锁好门,小傅回到房间,四下里张望着,想寻点儿事情做。他发现一个非常漂亮的铜罐上沾满了油,旁边放着一块擦铜器的布。他立刻拿起这只油乎乎的罐子,全神贯注地擦了起来。在他的擦拭下,那铜器很快又变得闪闪发光了。小傅心想,总有一天,他也要做出这么漂亮的铜器。他一直想要做一只小火盆,没准儿哪天可以找个机会跟唐老板提提这件事情,如果唐老板允许,他可以在下了工之后找时间做做自己的东西。
铺子里一片漆黑,只有闪烁的烛光撕破周遭的黑暗,映照在大堆被擦得锃亮的紫铜和黄铜上。小傅放下铜罐,在店里踱着步子检查架子上的各种存货。每件铜器都仿佛在清清楚楚地告诉小傅它们是出自谁之手。老祖师傅喜欢那种粗放而美丽的设计风格,但他对细节的处理常常不够细致;陆师傅的设计跟老祖师傅很近似,但他在产品的细节上更下工夫;小李在雕刻龙鳞方面很有他自己的一套法子;另一个工匠则习惯把铜器的边凿得参差不齐。唐老板通常都要在仔细审查过每一件铜器之后,才会在上面加盖他的大印。这边的架子上有一只非常美丽的小水烟袋,制作精良、巧夺天工,一看就知道是唐老板的杰作。唐老板真是个地道的艺术家,可惜他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管理店铺、打理生意上面了。
小傅越看越觉得手痒,他实在太想把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小火盆给做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唐老板的水烟袋放回架子,转身回到后屋的锅炉房,用钳子拨开已经熄灭的木炭,再度把炉火吹旺。他在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块次等铜片,心里祈祷着唐老板别因为他用了店里的东西而责骂他。无论如何,他决意冒这个险。他用钳子夹起铜片伸到红红的炭火上去烤。正当铜片被烤得发软时——
一阵奇怪的声响吸引了小傅的注意。不消说,肯定是老鼠在作怪!可是,他恍恍惚惚地仿佛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小傅放下钳子,踮着脚尖走到前屋。屋子里的东西都和他刚才离开时一模一样。见鬼了!唐老板要是知道他一个人看铺子的时候会这么心神不宁,还 不得笑死!
小傅又回到锅炉房,抓起钳子放到火上继续烤——怎么回事?那种声音又响起来了!这回小傅确定不是闹鬼了,因为他随后就听到了木头断裂的“啪啪”声。是有人正要破门而入!小傅吓得蹲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他把那张铜片轻轻地放在墙边,把钳子插进炭火里,蹑手蹑脚地走到中屋,从门缝往前厅看去。他看到墙上映着三个人影,门板被弄了一个大口子,这三个人就是从那口子里钻进来的。
为首的那个一回头,小傅就认出是魏工匠。另外两个人光看长相就不太像重庆人,果然,他们一开口说话,小傅就听出了浓浓的南方口音。
魏工匠指了指货架,说:“把架子上的东西都拿下来放到地上,到时候咱们一并拖走,丢到小巷子里去。等这里的老板一回来,肯定会四处找他的宝贝铜器。不过嘛,在那之前,巷子里的乞丐肯定已经把这些漂亮的瓶瓶罐罐都分光啦!”魏工匠的唇边掠过一丝邪恶的微笑。
小傅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把架子上的铜器迅速地堆到地上。他愣了一会儿,很快就按捺不住了。他看见姓魏的抓起了那个小水烟袋,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是唐老板的作品。姓魏的朝那水烟袋吐了一口吐沫,随即恶狠狠地把烟袋掷在地上,还 走上前用力地踩踏。
小傅见状,不由得大怒。他四下里找着可以用来当武器的东西。后屋,插在炭火中的钳子正冒着白烟,发出“吱吱”的响声。小傅来不及多想,直接抄起钳子,大叫着冲进前屋,朝那三个人扑了过去。他甩着火钳,狠狠地砸在姓魏的脑袋上。魏工匠躲闪不及,一头栽在铜器堆里。他的那两个同伙见状,都吓得退到了门板边,一面从腰间掏出刀子,准备自保。等看清袭击他们的不过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时,那两人又放下心,掉头朝小傅杀将过来。
小傅围着铜器和趴在地上的魏工匠绕圈子,跟这两个人玩起了猫捉耗子的游戏。他左躲右闪,不让那两人近身。一旦有人靠近,他就挥舞着手中要人命的钳子,逼得对方后退。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小傅的心怦怦跳得厉害,手腕也被这沉沉的铁钳压得酸痛不已。要是能再用铁钳放倒一个该多好啊!这时,姓魏的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小傅本能地朝他躺的地方瞄了一眼。说时迟,那时快,其中的一个匪徒立刻上前绊倒小傅。小傅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火钳也甩到了一边。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小傅绝望地趴在那里,等着一把从背后插上来的刀子结果他的性命。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唐老板雷鸣般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那两个匪徒急忙回身,举起手中的刀子。门口还 站着陆师傅和小李。唐老板迅速抄起一只火盆,对准其中一个狠狠地掷去,那人应声倒地。另外一个还 想最后挣扎一番,他冲向门口的两个工匠,想要夺路而逃。扭打中,小李被刀子弄伤,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但他没有让开,反倒顺势夺下了那匪人手中的刀子,帮助陆师傅将那垂死挣扎的匪徒擒获。几分钟后,这三个入室的劫匪就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地上。
唐老板问其中一个头脑还 比较清醒的人:“你们是不是新党的成员?”
那人黑着脸,点点头。
“这个姓魏的与我素来不合,他会跑到我铺子里来捣乱我一点儿都不奇怪。但你跟我无冤无仇,为什么也要来插一杠子呢?”
“他是我们的同志。我们来这里,是因为你有钱!”
“有钱?”唐老板苦笑道,“就我这么点儿小生意,在过去两年里缴了九次税,又给军队的官老爷们搜刮了好几笔巨款。我每天忙忙碌碌,干的活比挑夫还 苦。不但如此,我还 得给贼头一大笔钱,给丐帮一大笔钱,不然他们就会一直缠着我,让我没法做生意。现在你跑到我铺子里,说我有钱,还 说我该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交出来给大家平分?!我看你穿得也挺体面的,你干嘛不把自己脚上的皮鞋脱下来送给外面的轿夫呢?你要是这么做了,他们一定会感激你的大恩大德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就算我现在事业有了点儿成就,那也是我自己一点儿一点儿熬出来的!”唐老板冷冷地说。
一个小时后,衙门里的士兵赶到,把这些人带走。这时,三个人已经恢复了意识,可以自己走路了。姓魏的脑袋开了花,伤得挺严重。小傅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就急急忙忙地开始收拾铺子里凌乱的东西。他从地板上捡起一件被踩扁了的铜器,眼睛里又喷出火来。
“那是什么?”唐老板问。
“您做的小水烟袋。”小傅拭去水烟袋上的灰尘,琢磨着能不能把表面的凹坑修复好。没准儿好好收拾一下,还 是能弄得挺漂亮的,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跟原来的一模一样了。“我就是为了它才砸破姓魏的脑袋的。”小傅轻轻地说。
唐老板被感动了,他的眼里溢出了温柔的光芒:“有一天你会做出比这个更好的铜器的。”
“我特别想做一只小火盆,”听了这话,小傅热切地说,“我刚才自己找了一小块铜片,正在炉子上烧着呢——”他猛地停住话头,因为看到了唐老板满脸忍俊不禁的表情。
“我还 说呢,怎么你手上正好会有一个烧热的钳子,不过咱们不必计较这个了。如果明天你有空,尽管做你的火盆好了。没准儿你做的火盆还 能为我们铺子里的陈列增色不少呢!”唐老板揶揄地说。
“为什么您这么早就从老祖师傅家的喜宴上回来啊?”小傅问道。
“我们刚进老祖家的大门,小李就跟我说看见姓魏的在这条街上晃悠。我想了一下,觉得还 是有点儿不放心。给新人送上祝福和贺礼后,我就跟老祖说,请他务必同意我先走一步。临走时,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陆师傅,他一听坚决要跟过来,小李也是。结果我们就一起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了。”
小傅听了,不禁打起了冷颤。匪徒的刀子差点儿就要了他的小命!他抬头看看唐老板,发现对方眼里写满了关爱之情。他俩就这样沉默地站着,彼此都百感交集。过了一会儿,唐老板打破了沉默。
“快点儿去睡觉吧。”他垂下眼来,命令道,“太激动了对小孩子没好处。”
小傅顺从地回房睡觉。一想到傅大婶听说整件事情后可能做出的反应,他就觉得这么点儿刺激着实不算个什么事。小傅暗自笑了笑。明天,他一定要早早起床,好去做他念叨已久的小火盆!